咦?那个眼神又来了……
顾紫衣本能地低下头,这情形落在刚迈人月洞门的慕容幸眼里,正是一个脉脉含情,一个含羞带怯。
难怪在宫中坐着,右眼皮老是跳!
一霎时,慕容幸的脸色有如泼上了一缸墨汁。
靠着自幼培养出的气度,费尽力气才强行按捺住直接冲过去的冲动,却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花丛后面正打算偷偷开溜的顾扬。
“顾爱卿。”
皇上的嘴角高高挑起,看起来倒是像在笑,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季节倒退了六个月,又回到寒冬腊月。
顾扬只得硬着头皮,过来给一身便装的皇上请安。
“老臣见过皇上。”
特地加个“老”字,以便提醒皇上,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千万莫要拿自己当做出气筒。从皇上的眼神来看,这可不是多虑。
“顾爱卿,那不是你家亲戚吧!”皇上的牙关还没松开。
“呃,是亲戚。”反正“一表三千里,硬要找肯定能找出来,也不算欺君。
“哪门亲戚?”皇上的牙关好像咬得更紧了。
“这个嘛……”顾扬头上开始冒污了,“是我家大女婿的亲戚。”
事关两国邦交,皇上应该不会跑过去砍人吧?
“那么,太后为何与一个外男单独在一起?”皇上把“外男”两个字咬得格外重,眼睛像是要将那个“外男”一口吞掉。
到这时候,顾扬再迟钝也听出皇上语气里那股直冲脑门的酸意了、可是,皇上怎么能为了太后吃醋?
“啊,皇儿——”
偶尔回头的太后,发出了一声抓住救星般的欢喜叫声。
“母后!”皇上总算松开了牙关,脸朝着太后走过去,眼睛却毫不客气地盯着“外男”。
“这是东突噘采的裘鹤。”顾紫衣一口气介绍完,顺便往旁边挪开一步,好让那两人直接针尖对麦芒。
“远方来的客人;欢迎你。”皇上嘴角含笑说,眼眸里可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裘鹤手按胸口躬身:“尊贵韵大燕可汗,你好!“皇上身边的小太监说:“这是大燕天子。”暗示他应该跪拜。
裘鹤傲然道:“草原上的鹰,不对任何人屈膝。”
皇上浅笑,“草原上的鹰,不必拘礼,请尽情享受大燕人的款待。”
这句话是用突厌语说的,顾紫衣忙低声问:“你说的什么鸟浯?”却同时遭到两个男人眼含笑意的一瞥。
不过只是瞬间啦,针尖继续对麦芒、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战,就是——“杀气腾腾”。
若论两人的气势,实在是不相上下的,不过慕容幸毕竟占有地利,可以使用旁门伎俩:“母后,儿臣特来迎母后回宫。”
“哎!你答应过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慕容幸现在只想把人拐回安全地带。
“宫中有急事,欠你的朕下回一定补上,顾爱卿也是打扰了你的寿筵,朕一定加倍补偿:远方的客人,请在这里慢慢享用。”
不由分说,使个眼色给小太监,搀起太后,跑路大吉。
“皇……皇上……”阿福战战兢兢地开口。.“做什么?”这一声很像从火山口传出来的。
“奏……奏摺……”阿祯小心翼翼地比划。
“怎么了?”岩浆温度又升高了。
“皇上不觉得这奏摺……看起来别扭?”
是啊,这该死的奏摺看起来怎么这么别扭?跟鬼画符一样!……嗅,拿反了。
慕容幸恶狠狠地倒过奏摺,然而并不顺眼多少,文字虽然映人眼帘,大脑却拒绝将之转换为对应的具体含义。
放弃努力,奏摺被甩在御案一角。
“传——,慕容幸的表情只能形容为咬牙切齿,“镇南大将军!”
他忍无可忍了!耐性,那是什么?好吧,他可以对顾紫衣耐心,他可以慢慢地等待她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多长时间都可以。但,如果有顾大将军掺和在中间的话……无比高涨的危机感,让慕容幸不定决心,首先要解决这个麻烦!
“顾将军今日五十大寿,皇上准了假……”
皇上眼里的熊熊烈焰及时转向,让不识相的小太监咽下后半句话,明哲保身地闭口不言。
“告诉他,朕有特别的贺礼,要当面颁赐给他。”皇上说这话时的龇牙咧嘴,可以理解为冷笑吗?
总之,顾大将军好像把皇上惹恼了,看来要倒楣罗!
所以,顾扬一路走来,接收到的都是充满同情的目光、自求多福的美好祝福。:
“哎呀,顾爱卿——”
如果不是牙咬得紧了点儿,皇上这一声呼唤倒也显得和如春风、君臣情重:
“又打扰了你的寿筵吧?可是这朕的贺礼,只能当面给你,所以只好请你过来了。哈哈哈。”
“皇上哪里的话?皇上之请是臣的最大荣幸。”装傻乃顾氏第一绝技。
“那就好。”皇上向两旁吩咐,“你们都出去,让朕与顾爱卿好好地谈谈心。”
“顾爱卿啊……”只剩下两人的殿内,皇上的声音听来似乎非常……沉痛?“我慕容皇家对不起你们顾家。”
“皇上何出此言??”怎么觉得背后发凉……
“父皇有亏于你的爱女。”老爹,事情毕竟是你干的,背后让我说几句坏话也不过分吧?
“太后青春年华,就在寂寞深宫中虚度,实在叫人扼腕。顾爱卿,如果有机会,一定很想让太后再嫁,重享人间天伦吧?”
终于说到正题了。
”朕其实很赞同啊!”
哈?尚来想出答对的顾扬,被这一句弄得糊涂了。
”朕也不忍心,看太后年华虚度,真的!所以……”慕容幸特地停顿一下,好让下面的话听起来效果更十足,“朕决定娶她。”
哗啦!顾扬下巴连带眼珠一起掉在地上。
“顾爱卿,别掏耳朵了,你听得一点错也没有。”慕容幸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又重复了一遍:“朕要娶你的女儿顾雪衣。”
叫阿……呃……可是……这个……”
难得,真是太难得了,顾扬居然被噎得没话说。
“国舅大人,”未经许可,慕容幸已经以女婿自居,“你只要答应这门婚事就行,剩下的朕来想办法。”
“但、但、但是……,’被突然一句话惊到,顾扬还是没有恢复语言功能。
“国舅大人,莫非是对联这个女婿不满意?”慕容幸笑容像弥勒佛,眼神却如夜叉一一显然,皇上不容反驳。
“臣不敢。”’顾扬总算顺利说出话来,语气难得地郑重,“但请皇上体谅臣的爱女之心,臣恳请皇上明媒正娶!”
他把堂堂大燕天子想成什么人了?“顾爱卿何须如此担心?朕当然会明媒正娶,”
“那么恕臣愚昧,请皇上开导臣,如何能叫宰相们答应此事?”
皇上要迎娶太后,这样的事情,三省长宫不可能答应,就算皇上真的写下立后诏书,也一定会被退回。
“名不虚传啊,顾爱卿,”顾大将军的口舌果然厉书,但他慕容幸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知难而退”四个字,“朕说过了,只要你答应婚事,其他的事情朕自会想办法。”
“皇上不能说一句空话来搪塞。”顾扬顶得针锋相对。
慕容幸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神情间倒多几分真心的敬重,到此刻他才窥见传闻中的镇南大将军风采之一二。
“那么,你想要朕怎样?”
“给臣一个期限,过了这个期限,臣要自己想办法。”
“一年之内。”慕容幸答得斩钉截铁。
“君无戏言?”
“这是大燕天子的承诺……”
“好!”
“但是,你也要答应,在这一年之内,你不能……”
“皇上请放心,”顾扬心领神会,“一年之内,臣绝不再过问小女的婚事。”不过人家自己要追,就下关他的事罗。
“成交。”
呼……
老命保住喽,“死里逃生”的顾扬擦擦汗,表现得脚底发软。小太监一面扶住他,一面看脚下,顺带喜滋滋地宣布:“顾大将军的影子还在,是人不是鬼!”
“噢噢噢——”顾扬人缘甚好,周遭顿时一片欢呼。
“哎呀1”欢天喜地中,只有顾扬满脸沮丧。
“顾将军,怎么啦?”
忘了,居然忘了!本来大可以要胁皇上退回那半年的俸禄,另外既然他决心要娶顾家女儿,再提前付点礼金也是应该的。可惜啊,大好机会!顾扬真是后悔莫及,差一点就老泪纵横……
“顾将军。”路遇高瘦的老者,跟他打声招呼。
“尚书令大人。”老者是大燕首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跟顾扬的私交相当好,原因是尚书令家的九千金与顾家最小的一双女儿同年,是很要好的闺中密友。
“顾将军神色不佳,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当然有啊,俸禄、礼金,每个字眼都让顾扬的心情黯淡一分,唉……
“想是思念女儿的缘故吧?”尚书令自行揣测,“女儿们都不在身边,想必很寂寞吧?”
“少许有些。”终于没有人抢美味,幸福占了大半嘛。
“七小姐不知何时回来?我家老九很想念她呢。”
顾家对外宜称,七小姐紫衣跟着顾夫人去了天山看望二小姐。
“不知七小姐的亲事,顾将军物色得如何啊?”尚书令家九小姐刚嫁得如意郎君,当爹的正八卦得紧。
“没影……,又戳到顾扬痛脚了。
顾将军又得操不少心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真的,顾扬敢对天发誓,他是被这句话提示,唤起了拳拳忠爱之心,而不是因为记恨从手边遗漏过的俸禄和礼金,才想到,不能过问女儿的婚事,还可以——”
“说起男人当婚,皇上可也到了该立后的年纪了。”
“正是,可是早上他……”说起这个,尚书令就变得愁眉苦脸。唉,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有先皇这榜样在先,皇上学得一手真传,搪塞的手法层出不穷,到现在也不肯乖乖地娶一个皇后。
“可以找人劝劝皇上嘛,比如请皇上的长辈——”
这里可就要说句良心话了,顾扬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的人选是关州刺史、皇上的嫡亲二叔靖王慕容成,真不是自家的宝贝女儿。
但……
“顾将军!你这主意太好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尚书令眉飞色舞,“太后果然是最佳人选啊!”.“好主意好主意,我这就去请见太后。”
“喂……等……等等……”
尚书令年纪虽大,脚步却很快,一溜烟已经没了人影。
处境危险!顾扬背上凉飕飕,倘若皇上知道谁是幕后推手的话……
还是赶紧告病,然后找机会溜去天山看夫人和外孙吧!
“选秀?”
两个字眼在顾紫衣耳畔徘徊良久,却好像游离于思维之外,始终找不到确实的意义。
“不错,历来后宫选秀,都应该由太后主持……”尚书今口若悬河,开始列举此事必行之理由一二三四。
可惜,这些理由都像前面的两个字一样,进入了顾紫衣的耳朵,却无法进入她的思维。她的思维,被尚书今最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占满了:“皇上该立后了。”
立后,立后……
皇后,皇上的妻子,后宫的女主人。理所当然。可是……为何心里是这样的难过?是因为长久以来,习惯了宫中只有一个他,和她自己,是可以被称为“主人,的吗?
但,她只是过了气的主人?
压抑不住的难过,好像有只手在心里抓挠翻腾,叫她不得安宁。一阵阵的酸涩房上来,连习惯性放进嘴里的点心,也变得又苦又涩。
“太后?”尚书令出言提醒,不过毫无效果。
“太后。”翠儿轻扯太后的衣袖,帮忙从太虚幻境叫回神——太后照例在听过三句正经话后,就神游不知何处。
却不知道,太后是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才能开口,免得一说话,就失了端庄仪态。
“哀家知道了。”她笑,她努力地笑,不让人看出她的反常,却不知堆在脸上的是个夸张到古怪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倒有点……像哭。
“哀家会跟皇帝说的。”
虽然看见太后的奇怪神情,但是对尚书令来说,得到的回答已经足够满意,便也不再多说,告退而文。
而这边,从各个角落冒出许多的宫女,这一次却是围着太后:“皇上要立后了?”
“会选谁家的小姐呀?”
“—定得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吱吱喳喳的议论,虽然带着些许酸意,不过母仪天下的位置原本就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倒是立后之后,皇上就可以开始纳妃了呀。
”不知道,皇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翠儿手托下巴,从那一脸的神往来看,只差投说“皇上喜欢我这样的吧?”
“这个嘛,自然该问朕罗。”
太过诱人的话题,吸引了宫女们的注意,使得皇上破天荒头一次没有在半路遭到围堵,就顺利出现在顾紫衣的眼前。
“儿臣见过母后。”
礼数仍是周道的,只是目光片刻不离地望着那个脸色发白的人儿。
她没有在笑,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当“儿臣”见“母后”的时候,“母后”没有摆出完美的笑容。
她累了!她没力气装笑脸给他看,尤其是——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还要看着他——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的笑脸。他高兴个什么?为了选秀,还是为了等着看她的气急败坏?只怕兼而有之,因为他一贯以她的不乐为乐。
“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好替你挑选。”
他好笑地看着她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纸,气鼓鼓地拿起一支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