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进来一个高个子,面白而有须,一脸奸相。
此人姓江,卖盐的。
上点心,看茶,败家四人组这就算是到齐了。
顾玉犰瞄一眼桌上的掩着红丝帕的花盆,决定先卖了个关子。
他执起了手里的茶:“京里的牡丹如今是什么价了,你们可知晓?”
今年开春时,他也在花市上收了一盆姚黄,恰恰一万缗,好一点的魏紫更贵,市坊拍卖哄抬到了三十万缗的天价,如今他从二哥那里得来这盆,要是能在明年花市开张前开花,少说也可以卖个八十万缗。
张公子道:“上个月两千缗收了一盆蓝田玉的花苗。”
顾玉犰眯眼睛,指指那盆遮着红盖头的花盆,比划道:“这盆,当得你几百盆蓝田玉。”
那江大爷小眼珠子一转,道:“顾三,说话不能拿大,我们也都是牡丹的行家,最好的魏紫也不过是数十万的价,难不成你还有比魏紫更贵的花?”
顾玉犰道:“一株魏紫当不得这个数,那魏紫和姚黄加起来呢?绝色双姝,你们可曾见过?”
说罢,将红帕一掀,露出了里头娉娉婷婷一丛绿枝,枝叶浮土都打理得条理清楚,从上到下都好似会发光一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花,可是——
张公子的小妾撅起个嘴来:“切,光是绿油油一片叶子,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一树双姝的牡丹我还从来没见过,吹什么牛?”
金胖子也道:“顾三,玩笑可不能乱开,这绝色双姝京城里独有一家,却是养在慕阁老的后院里,光是有钱可弄不到,听说那是慕大小姐的出嫁的嫁妆,还是她亲手嫁接出来的。”
江大爷亦笑:“顾三,你不会因着你二哥要娶慕大小姐,就随便拿个盆子来忽悠我们吧?总该不会说,嫂子没进门,嫁妆先到家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教慕阁老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的却是大实话。
顾玉犰急了,指天发誓道:“这盆就是魏紫并着姚黄接在一株上了,我要是说谎,天打雷劈。”他像推磨的驴儿,绕着那桌子跑了一圈,又把花盆转过来看,这一转倒好,露出了盆沿刻着的一行小篆:“千秋百年老,并蒂鸳鸯花。”
落款是个极小的“雪”字,也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慕丞雪,那可是慕大小姐的闺名。
在座的人凑上来一看,不由地面面相觑。
顾玉犰圆着眼睛,喃喃地道:“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还真是……真是嫂子没到,嫁妆先到?
半晌过后——
顾玉犰用力跺跺脚:“我先拿回去问问二哥!”
如果真是未来二嫂的嫁妆,就不是他的囊中物了。
岂知他这不跺还好,一跺脚,坏了事。
羽林军统领沈群今天过二十六岁生辰,也是请了狐朋狗友一大帮子,在吉祥楼里摆了酒,可巧是,他们包的雅座就在顾玉犰定的厢房正下方,顾三公子跺一跺,楼板上的灰就落了沈统领一头一脸,兼一杯。
刚端上来的帝都鸭也泡汤了。
“哪个不识相的小子?”
狐朋狗友大多是行伍出身,没一个是斯文样子,看沈统领沉下了脸,随行的兄弟们立即一窝蜂冲上楼去。飞鱼服,绣春刀,一片灿烂就挤进了顾三公子的厢房。
“你们谁跺的脚?”刀光一寒,四个有钱公子都吓坏了,张公子的小妾胆子最小,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就叫起来,越尖尖地刮着耳槽,直接把顾玉犰的耳朵给叫聋了。
“不要叫!”女人面前拔刀不礼貌。
“不许叫!”女人的叫声却止也不止不住。
“好好地喝着酒,你们闹什么闹?别太少扫兴!”
沈群想起有几个兄弟还在当值,赶紧上楼来打圆场,但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株花。
并着花盆边缘那行小字。
别人可能没见过慕小姐园子里的珍品牡丹,沈统领却是见过许多次的,每年万岁爷来慕阁老家玩,首先就要去就是那牡丹园。
绝色双姝,他也看过盛时花开的样子。
怎么就到了这里?
沈群目光一寒,四名纨绔齐齐地退了一步。
顾玉犰瞅着那一把把灼亮的绣春刀,双腿打着颤,站都站不直了。
锦衣卫啊,面前站着的都是活着的锦衣卫啊。
却不知锦衣卫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面前这位表情严肃,星眸冰寒的羽林军统领大人。
“这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沈群突然斯条慢理地整了整自己袍上的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是处女座,嗯。
假更一下,改个错字。
☆、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看,猪在天上飞?”顾玉犰突然大叫。
“……别闹,否则我就让你在天上飞一飞。”
沈群不上当,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理完了衣褶又开始挽衣袖。
站在沈统领身后刀剑布景板齐齐撇了撇嘴。
离开了锦衣卫那么久,这位沈大哥的习惯还没有改,杀人之前先要沐浴焚香祷告。
众人不明所以。
顾玉犰眨眨眼睛,金胖子抖抖肥肉,张公子搂紧小妾,江大爷摸摸胡子。
却见沈统领好不容易挽起了衣袖却又去扯腰带,就是没有抓人的意思。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羽林军共着锦衣卫,一个个汉纸把厢房塞得满当,虽是深秋,可喝了点小酒挤在一起还是有点热的,汉纸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擦汗。然而,等了半天——
沈统领说话了。
“是先抓起他来打一顿,还是先把这花送回慕阁老府里去?”沈群一脸严肃。
“啊?”兄弟们齐齐抽了抽嘴角。
“究竟哪一样先呢?”沈群还是一本正经。
兄弟们都忘记了,沈统领最怕就是做决定和做选择,最最最最怕的就是陪自家夫人逛大街,因,为,他,根,本,不,会,选!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反正是不指望有人来救了,摔断腿总比被人拿着绣春刀追砍好啊。
顾玉犰一咬牙,一退后,一手撑在栏杆上,即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跳!
慕丞雪身边的丫鬟彤影正牵着两条狗在路上转圈。
大小二花没出过门,起初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可是见到马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又怕得很,一路磕磕绊绊停停走走,快到晌午了,彤影才只走到吉祥楼,离顾家双禧园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正想着中午要吃什么,二楼上“通”地跳下一个人,下盘不稳的软脚虾一个,一着地就是个大马趴。彤影摇了摇头,牵着狗让开一步,却又听“忽”地一声,有人衣袂凌风,从头顶飞下。有人高声喝道:“小贼,哪里逃!”
更有人从楼里冲出来,手里还抱着盆牡丹花。
一笔淡淡的龙涎香从鼻端飘过,两条狗子也闻出来了,齐齐冲着地上趴着的人狂吠。
彤影心中一喜,暗道,踏遍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他吧,反正只要是顾家人就行了。想到这里,她手里的绳索一松,两条花狗就像离弦之箭般冲上前去。
专咬屁股。
“妈呀!”顾玉犰刚爬起来,又被两条狗压垮了腰。顿时涕泗俱下。
“多谢彤影姑娘出手相助,皇上说过一定会还慕小姐一个公道。”沈群大步流星走来,一群大汉把人群冲了个七零八落,等到彤影回过神来,才发出顾玉犰已经到了他们手里。
“什么公道?”彤影有些愣神,怎么沈大人的话总是那么高深呢,人类听不懂。
“自然是慕小姐想要的公道。”沈群目中精光一闪,威武霸气地一挥手,身后众汉纸便拖着晕头转向的顾玉犰浩浩荡荡地走了。羽林军不好上刑,对锦衣卫却是小菜一碟,要是能让慕小姐重新回到皇上身边,杀人放火都值得。
“糟了,小姐的花!”彤影眼睁睁地看着几位大爷抬着人抬着花离去,才得如梦初醒。当即狗子也顾不上了,飞檐走壁地往慕府里跑,只恨没有生出一对翅膀来。
“什么?皇上要还我一个公道?”慕丞雪挥舞着一把剪子,“咯嚓”一抖,剪掉个花蕾。
“婢子没有听错,沈大人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有,他抓住了那日来园子里盗花的小贼。”彤影将事情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慕丞雪听完,手里的剪子就“咣”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彤影微微抬起头,却看不懂慕丞雪眼里的无名怒火。
“好你一个朱钽,为了一己私欲居然不问情由便出手拿人,就这样还当什么皇帝?”
“婢子不懂。”
“不懂么?我且问你,慕家失窃一事,有没有传出去?我有没有对别人说起,顾家着人来我府上偷花?他凭什么越俎代庖,替我做决定?他自己做错事,又凭什么要推去别人身上?狗皇帝!白与他相交一场!”慕丞雪气性上来,转过身就往外走。
“小姐这是要去哪?”风、花、雪、月四大丫鬟一个个花容失色。
“换身衣裳,进宫求见太后,告黑状。”走到了这一步,慕小姐就是嫁鸡嫁狗也不嫁与帝王家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谁嫁给他都是暴殄天物。
这边厢,慕小姐风风火火进了宫,那边厢,顾二公子已经跑出京城一百里。
他会相马,却并不会养马,好好一匹日行千里宝驹,愣是被他养得肥头大耳,长了一身膘。马儿走了一百里,就喘得像扯风箱,正午阳光正猛,顾二公子差点被晒成萝卜干。
顾家的管家骑着个小马驹子一路追来,远远便看见了自家二公子的大白马,他一溜烟从马驹背上滚下来,又连滚带爬到了顾二公子面前,一把抱住了顾玉麟的小腿。
“哟嗬,管家你滚得比我的马还快哪!”
顾玉麟所着袖子扇着风,断掉的那条手臂已经汗津津地湿透了,路上没地方换药,就算有地方换药也没有人帮着包紮,幸好管家出现了。
顾玉麟翻出卷绷带递给他。
“二公子,老朽不和你说笑,家里出大事鸟!”管家捧着三尺绷带,还以为是三尺白绫。
“除了天塌下来了,还有什么事比本公子戴绿帽更严重?”顾玉麟皱起眉毛就想拔脚走。
“严重哇,挺严重的,三公子被羽林军打了,又被锦衣卫抓了,可不是天大的事?”
“这小兔崽子越混有得劲了,居然连龙王嘴上的三根须都敢挠,有长进!不过拿钱赎人这事,不该是找大哥么?找我干嘛?”顾玉麟把怀里的私产抱得严严实实,一脸警惕。
“话不是这么说,二公子,这祸可是你闯下的,没道理三公子来扛啊?”管家哭了。
“我?管家,药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人?”顾玉麟怒了。
“前二十年我不知道,后二十年我也不想知道,老奴只知道,就在昨天,二公子你偷了人家一盆花。”管家摆出一张严肃脸。
“……花?!”
“是花!还是一盆上好的绝色双姝,魏紫共姚黄!”
作者有话要说: 惨案就快发生了。
☆、问世间雷是何物
顾玉麟知道,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
可这被拿在官门里的,是他的亲弟弟啊。
一众锦衣卫领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完了出来一看,天都已经黑了。
他是下午才回到京城里的,好容易赶上关城门,一路颠儿颠地飞奔,害得那胖子白马吐了三回唾沫,而他自个儿的大腿皮也被磨出了水泡。
原本树立临风的顾二公子,现在一身酸臭,像是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一般。
顾玉犰没被关在地牢里,而是被锁在京城西南面一个小小的别院里。
院子里菊花飘香,假山林立,站在庭中可观远山高月,倒还有几分雅致。
只是顾玉犰哭爹叫娘的声音实在有些煞风景。
院子里只摆了一张椅子,坐了一个人,余人都黑压压地站成一片,左边羽林军,右锦衣卫,排场好大。座中那人头戴玉冠,一身紫色锦袍,映得整个人唇红齿白,却只是个十□□岁的少年。
少年长相斯文,甚至还有些文弱,但有人堆做布景撑着,就是有点不一样。
别人是狗仗人势,他却是被很多狗衬托出了三分气势。
顾玉麟愣了一下,腿有点软。
“二哥,二哥,你可算是来了,弟弟这替死鬼做得冤枉哪,那盆花又不关我的事,我早上看它放在大厅里那张桌子上,只以为是二哥你收账得回来的质物,却不想是未来二嫂赠你的定情信物哇……二哥啊二哥,你可害死我了哇。你知道伐,被绑在这里的人原该是你哇……”顾三公子哭得跟唱歌一样,听得众人头皮发麻。
顾玉麟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什么定情信物?
“小子住口,再不住口就你下面给切了。”守着顾三的那名汉子受不了顾玉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