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她。
早上他天不亮就出门了,一路打马飞奔进了皇城,彤影跟着他到百官歇轿的地方就打住了。
随后慕从知的马车也已赶到,前后之差不过数息。
彤影就算化成闪电,也不可能那么快,难道……
他又挨个将四个丫鬟看了一遍,却莫明其妙被流雪瞪了好几眼。
四个丫鬟都怨气冲天的,仿佛是他害她们大冬天在这儿吹风似的。
他徐徐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了:“二少夫人说这么多,无非是想给本将军一个下马威,本将军身受便是。”
慕丞雪笑吟吟地道:“卫小将军这话说得可不中听,我要是想给将军下马威,那日在窦先生面前就照做了。你我都是和皇上从小玩到大的,虽然彼此并不相识,但丞雪总是能从皇上口中探知一二,丞雪虽然驽钝,却还不至于睁眼瞎。卫小将军一向处事荒唐,借了那窦桧之死来吓唬我相公便也罢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搅混水?”
她就是个小气记仇的。
冥冥之中,她已相信了顾玉麟的深藏不露。
她更认定了——他是她的夫君,既不能和离,也不能休弃,便是此生唯一。
这是朱钽帮她选的,也是她自己选的。
她可以冷眼看着皇帝在面前蹦跶,却由不得他人来蹬鼻子上脸。
冥冥之中,她已经将顾玉麟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
卫天真吃惊不小。
慕丞雪一介女流,对朝堂派系却了如指掌,从窦桧到窦宪,从窦宪到窦虹琼,再到他……一路顺藤瓜,她能在一夜之间理清户部与工部安在双禧园里的两张网,自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追查到窦桧与窦虹琼的关系,这两人虽是亲叔侄,却常常为了女人小倌大打出手。
窦宪死了,窦虹琼前来勒索也是合情合理,卫天真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还是被她看穿。
太聪明的女人,不可爱。
卫天真坐在门外,一副吃扁。
恰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了甜腻腻的呐喊:“小鸟,小小鸟,小鸟鸟,小小鸟鸟鸟……”
一只绿毛鹦鹉振翅飞来,落在了窗格子上,阳光打在鹦鹉鲜艳的羽毛上,照亮了它脚腕处系着的红绳子,红绳的彼端挂着个小竹筒。
慕丞雪当着他的面,一脸泰然地解开红绳,从竹筒里取出张小纸条来。
“彤影,清流让我放你几天假,一起回山看师父,你去不去?”慕丞雪看完,便目指彤影。
鹦鹉传讯!到这一刻,卫天真全明白了!
清流,慕清流……也就是说,这只鹦鹉是从慕府飞来的!
慕阁老在点卯上朝时出现,竟全赖这只扁毛畜牲啊!
这鹦鹉本来就是顾家送去慕府纳采的“奠雁”,慕丞雪喜欢这鸟儿聪慧听驯,成亲之时便又将它从慕府带来了双禧园。
慕丞雪身边的大丫鬟彤影身负传递信息的要务,见这鹦鹉好用,便起了鸿雁传书的心思。
慕丞雪没说谎,她根本没去过慕府……那户部尚书田香招的举动,又该怎么解释?
慕丞雪赶不及回慕府,更不可能赶去更离双禧园更远的田府。
疑团尚未解完,卫天真已然坐如针毡。
慕府这位大小姐,是天生的暗棋高手啊,阴刀子戳人,被她玩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一回,她是存心要让观山院的弟兄们饿肚子了。
多大仇多大怨哪。
作者有话要说: 背后阴人。伪更一下,改个错字。
☆、逝去的宫斗
再说顾玉麟打马飞奔,走了不少弯路才找到进山的路。
途中二胖找别的小驴小马玩了半炷香,又去路边偷了两个地瓜,可把顾二爷的里子面了都丢干净了。自上次吏部尚书苏朗苏大人豪爽送黄瓜之后,这匹大胖马就染上了吃零嘴的坏乱病,嘴上嚼嚼不停,一路上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问人问路,磨磨蹭蹭走到碧水庵,却是天都快黑了。
顾玉麟丢了马缰,放二胖在山上野去了,自己绕着小庵子走了一圈,一时没打定主意进去,再绕一圈,抬头一看——咦?这不是园子里的马车吗?除了他,谁还会突然跑来这里?
顾二心头疑云顿起。
他不走正门了,直截跑去慧恩师太的窗下蹲着,竟鬼鬼祟祟听起墙来。
果然,有两个人躲在这房里说着话。
顾玉麟两耳朵一竖,像条守夜的土狗似的,听得分外认真。
“……账面上还亏了一千万两。”声音响起,径自将顾玉麟吓了一大跳——
“娘?”印象中,佟氏与念姨娘几乎老死不相往来,这碧水庵与其说是顾家的家庵,还不如说是建来给念姨娘,也就是慧恩师太养老的。小妾入不得祖谱,念姨娘自然也不必回金陵。
两个没交集的人聚在一起,总不会是喝茶聊天这样简单。
想到这里,顾玉麟也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青灯古佛,原不该说金银俗财之事,可佟氏见了慧恩便忍不住抱怨。
若不是她,顾家又怎么被扣上“百年无仕”的帽子,以至于撑到今时今日还被那些狗官压着。
户部与顾氏交好,不过是因为国库欠了顾家一大把银子,但这事情隐秘,不能说,也不好说。
工部就更缺德,用了顾家的物料,快到年底了也不来结款,这里又是差不多七百万两。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破尼姑害的……如今这祸害还要连累她家玉麟?
上元将至,家家户户都想从钱庄里弄点银子出来——富者兑现银往来送礼,零碎打赏;穷者赊点银子过冬,人之常情。到了年底,钱庄里的银子就像流水似的出出进进,要扛过这个年关,还真是一点也不简单。
表面上,顾家还是那个金陵一桶金,可骨子里却因为官商交互,折腾得焦头烂额。
说白了都是因为朝中无人。
人人为利而往,却没个能真正为顾家说话的。
顾家送进宫里的贡料,说扣着就扣着,朝中欠顾家的款银,想不结清就不结清,如今又摊上了朱钽这一笔,顾家迟早要被其它钱庄挤兑得倒下。
也曾想过抽身而出,不再与朝廷掺和,可户部欠的米粮工部拖住的物款,压得顾家驼背弯腰。
都是她害的。
佟氏冷眼看着慧恩余华未谢的脸,她的皮肤很白,尽管已过不惑,肌理却还细腻,连眼角的褶子都比同龄人少很多,老天给了她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就算历尽磨难,受惯艰苦,她也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一点也没变。
“这一千万两银子,你也有份,你不能坐在这庵子里当什么也没发生,玉犰是顾家的三公子,却也是你的孩子,你舍得我们顾家被人挤兑,你舍得玉犰将来无所倚傍?”
一千万两银子是户部尚书田大人借出去的,官借民,没商量,自是想不还就不还,顾玉麟对这件事从头到尾也算得了若指掌,只是不知这事又怎么和三弟扯上了关系?娘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笃笃笃……”
慧恩师太敲着木鱼,瞑目未语。
她身后巨大的观音像俯瞰众生,依旧笑容慈祥,眼神安静。
木鱼声,声声入耳,扰得人心神不宁。
佟氏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
“向太妃!”平地一声吼,差点吓得窗外的小顾屁滚尿流。
太,太妃?这啥情况?念姨娘她,她居然是太妃?那玉犰是是是是……顾玉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差点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念姨娘不是爹的偏房么?怎么还能跟宫里扯上关系?
“……你说让玉麟娶了夏丞雪方得保住一方安宁,我便照你的话去做了,好容易让玉眠托人际走关系才得了夏大将军首肯,你却突然风声一转,说是弄错了。我一介小妇人,不懂你们这宫中的弯弯绕绕,若是为了玉麟为了顾家,我便也认栽,可是这二媳妇进了门,双禧园里哪天安宁过?先是玉麟惹上官非,后又因她手起刀落开罪了工部与户部,如今更有趣,连兵部都来人了,玉麟这孩子对丞雪上心,我这个做娘亲的也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可是再这样闹下去,简直家无宁日啊。”
顾玉麟的下巴快掉下去了,原来让他娶夏丞雪还是顾丞雪的人,并不是那个窝囊狗皇帝啊,而是这个深藏不露的念姨娘,哦不,向……太……妃!怪不得爹爹生前对她毕恭毕敬,哪像是迎了门小妾,分明是供了尊王母娘娘,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真相太骇人,他一下子难消化,这可不,蹲在门外都吓懵了,最糟糕的是,姨娘变太妃,弟弟变王爷,他,他从小到大打了这弟弟不下百次,数起来都是杀头的罪名!
他还刚娶了老婆没生娃呢!
对了,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笃笃笃……”
慧恩师太半侧着脸,迎向窗台,微微张开的一双秀目里满是伤怀,半晌过后,却像没听见佟氏说什么似的,重又合上眼睛,低声诵经,一切如常。
佟氏坐在蒲团上,腰酸背疼,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一双手绞紧了裙边,闷闷地看向了窗边。
碧水庵前一丛白梅,已然冒出了花苞,光秃秃的枝桠,俨然有点飘然出尘的意思。
像她。
佟氏看着这白梅,忽然就想起顾玉犰刚来顾家时,她抬眸看见襁褓后面的那张素净脱俗的脸。
那张脸,比现在好看了千百倍,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好看的女子。
惊艳,愤怒,依然记忆犹新。
那时她还真以为是自家老爷养了外室,更以为他们竟连孩子都有了,当下想也没想,就气得跑回了娘家。印象中,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相公吵架。
转眼,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们都老了。
后来,相公好不容易才劝得她回来,也是她从大局着想,才咬紧牙关忍着满心妒火,让这位“念姨娘”进了门。原以为小妾进门,必当兴风作浪,闹得鸡飞狗跳,哪知这位念姨娘却像个活死人似的,成日躲在偏院里,从早到晚抱着那不足月的孩子发呆。
顾玉犰小的时候真的很可怜,猫儿那么点大,只会哭闹,还不会吮吸。
念姨娘用尽了力气去挤奶,每次将胸口白肉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分明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
佟氏终于看不下去,好心好意插手帮小妾带孩子。
世间不争不抢的女子并不多,大户里的姨娘谁不想着要得宠,可这位念姨娘却好像十分讨厌顾老爷,平素深居简出,几个月都不得一个照面。
相公有好吃好用好玩的,自是一一派人送过去,然而,她却不领情。
像是顾家平白欠了她的。
而自从佟氏自告奋过接过了顾玉犰,她更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从来未曾主动过去香洲看看。
这么多年来,除了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旁人根本不知道双禧园里还有这么个姨娘。
佟氏心慈,见姨娘不喜闹腾,便也放了心,真把顾玉犰当自己的儿子抚养了。
七年,就在所有人都差不离忘记了这个“念姨娘”的存在,念姨娘却突然失踪。
同年,先帝病危。
顾老爷带着人发了疯地四处寻找,最终却在一帮流民手中将她救下来。
人还活着,可是身子却被这帮流民弄坏了,人被带回去也不敢请大夫,由得顾老爷一个人照料着,又足足折腾了三年。
佟氏终于受不了相公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卑微,与顾老爷大闹一场。
顾老爷用尽全身懈数也没法再哄得她回心转意。
再后来,顾老爷大病一场,竟就这么去了。
顾老爷临死的时候,佟氏才知道,死赖在双禧园里的这位念姨娘,竟是当今誉王爷朱镕的生母,向太妃。而她怀里带着的这个孩子,是誉王爷的亲弟弟,更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兄弟。
顾老爷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只留下先皇遗命,一方玉匾——匾上刻着四个字“百年无仕”,意思很清白,接下来的一百年,也就是朱钽在位的一百年,顾家不能有人出仕做官,哪怕是玉眠再聪明,玉麟再机灵,都不能与朝廷沾上半点边。
向太妃为了不连累顾家,自愿剃度出家,摇身一变,才有了如今的慧恩师太。
这些年,谁也不容易。
可是玉眠玉麟都是无辜的。
佟氏一口气说完,自己先气得头晕目眩了,好不容易才定下神。
她抚着手腕上寻羊脂白玉的镯子,暂时切断那些关于前尘过往的记忆:“向太妃,我尊你一声太妃,不过是看在亡夫的面子上。我也是女人,我也有过不甘心,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却又是何苦来?输了便是输了……如今她贵为太后,她的孩儿理所当然地登上了帝位,已不可扭转,然,她虽在九天凤阙之上,却也不是事事如愿,人人皆知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