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人,正是赵昀的授业恩师,国子学录郑清之。这郑清之乃当世大儒,不仅精通儒学,更兼头脑灵活,善于因材施教。三年前,史弥远延请他,做了赵昀的师父。赵昀资质甚佳,待人谦和,虽然偶尔顽皮了一些,郑清之也对他另眼相看。这次赵昀出使南越,郑清之多少悬心暂且不表。这次见他回来,真真是意外之喜。转身叫了女儿去备饭,这才泉水边净了手,带着赵昀直奔书房而来。
这片小小的园子,乃是赵昀走之前,见师父老是闹着脖颈疼痛,多方医治总无效验,又偶尔听闻他喜柴桑之事,因此偷偷命人从京城权贵处买下这庄子,将郊外这片别业收拾了一下,给他居住。没想到侍卫传来消息,郑清之对此甚是喜欢,整日在此流连不去,连带着积年沉疴也好了许多。便知师父平素用功太过之故,也知自己这次示好,终于又找对了地方。
赵昀随着师父穿过一片锦葵花丛,又过了娇杏园,经过了紫竹园,穿过了院门,过了天井,见了两只白鹅在地上啄食,这才到了正堂三间小小的房舍,俱用竹木搭就,看起来十分清雅。
两人进了屋子,赵昀眼尖,疾忙拿了茶水,试试还是热的,泡了茶后斟上。郑清之素喜他执礼甚恭,也不以为异,接了茶啜了一口道:“你可知这次圣上急召你回京,所为何事?”
赵昀沉默不答。郑清之问:“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我问你一句,你可有问鼎天下的想头?”
赵昀仍旧沉默了半天,道:“家中老母尚在。”
郑清之道:“谁无父母?我跟你相处这几年,你的好学凝重是不必说了,规矩有度,见识过人,这都是为君之本。我观皇子竑,聪明过人,刚愎外露,若他一朝得志,必定独断□,不免危及天下。你若有心,史丞相定然会全力助你。”
赵昀期期艾艾道:“师父,我平生只爱敛财,师父就不担心我做了皇帝,敛财无度?”
郑清之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看你倒是个君子。”
正说到此处,冬儿在窗外道:“父亲,真大人来了。”
郑清之道:“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转身道:“快请进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窗外有人笑道:“郑兄,真是好一处清幽去处。我久在城内,访你不至,昨天问了史丞相,才知你在这里躲了清闲。”
郑清之拱手相迎道:“不在城内侍候陛下,怎么跑我这里来了。前几日做了几首诗,正要你品评品评。”
说毕转身,引荐了赵昀,这人躬身拜见了。原来真德秀也是朝中宿儒,正是皇子竑的师父。二人一向来往不多。故此郑清之有些意外,不过也很快掩饰了过去。
这厢真德秀已经走近了东边窗前的案几前,看了几张宣纸上墨迹初干,不觉拿来一看,见写的是:
剪剪黄花秋后春,霜皮露叶护长身。
生来笼统君休笑,腹裹能容数百人。
笑道:“这定是冬瓜了,有趣,有趣!”郑清之笑而不答。又看了一首写道是:
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元来听一般。
不觉想了一回,笑了一回。他道:“有心想和一首,争奈我文思不敏,最近又忙着收拾行囊,还是下次吧。”
这次冬儿邀了众人,出了书斋,去了正堂。三人坐下。只见菜品都是现摘现做,看起来清新可喜。
郑清之劝着真德秀都尝了一些,道:“收拾行囊,真贤弟莫非要远行?”
真德秀叹口气道:“竖子不足与谋!我已经辞了教席,最近外放了湖州,不日就要启程。”
郑清之叹息了一回,珍重道:“真贤弟一路珍重,他日或有相见之期。”
一时饭毕,赵昀恭恭敬敬辞了出去,留他二人在此盘桓。
出来后,怀义也早被冬儿招呼着吃完,二人出门,上了马车,迤逦向城内而去。
话说今日正是十五,两人悄悄地回府,到得晚间,才知宁王妃已经赶赴禁中请安,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了。今日官家身体有恙,不能主持节日,但本着万民同乐的心肠,因命大皇子赵竑,在宣德楼前,参与节礼。
这时,薄暮初上,黎佛金也并没有回来。赵昀一个人坐在家里发闷,不免又触动愁肠,思想着此刻的天馨不知与谁共度,一心愁闷,无可排解。
怀义见宁王妃并未回来,一力撺掇着赵昀,叫他出去走走,消愁解闷的意思。
赵昀平素在京中,一味老成持重,并无几个相契。听了他这话,就说:“你先出去玩,别被我拘住。”
后来等到月上小楼,宁王妃还没回来,才随了怀义出去。清河坊距离宫门甚是近便。走了过去,只见从禁中的宣德楼而上,灯火喧天,下面的广场,正在表演狮子驯象,百姓里外几层,密密匝匝,赵昀心里一动,一个提身,轻飘飘落在广场南侧酒楼前一棵参天大树上,扒开树叶远远看去。心里一动:“这不就是两个月前天馨贡入的大象嘛。”又抬眼远看,只见赵竑带了宫内侍卫,站立在宣德楼上,朝着楼下观看,旁边站了一个少女,想来便是阿弥。心中想道:“他若做了官家,会不会放过我?真是难猜。但我若是做了那个,却肯定不与他为难-也不知黎佛金那小子去了哪里。”
黎佛金此时,正携了史舜华的手,沿着清河坊的御街一带,观看花灯。见着雪柳卖得甚好,想要买了,给史舜华戴上,却发现她一身男装,眉目风流,要这雪柳甚是无用。他与她携手而行,不时被有心人看到,啧啧称奇。
他心下不耐,进了一处铺子,买了纱笠给了史舜华。她犹豫了一下,戴了上去。两个人这才自如了些。两人此时已经互相问清了来路,说了一会儿,便觉尴尬。
这时走得有些疲累,黎佛金带了史舜华,进了一处茶楼,选了清静的二楼雅间,临窗而望,仍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常。他突然叹了口气。史舜华道:“怎么了。”
黎佛金怅然道:“我住的地方非常荒凉,你可愿意随我去看看?”
史舜华道:“我是不能离开祖父和父亲的。”
黎佛金道:“我父亲原在大理的一所雪山上,现在父母总算在了一处,却不知游玩到了哪里。算啦,他们也不需要我天天呆着,我在这里陪着你好啦。”
史舜华展颜一笑道:“我祖父甚么都依着我。你放心好啦。”一边响起史弥远的老辣,不免心中暗暗打鼓。
如此良夜,有人欢喜,有人惆怅。有人春酒帐暖,有人奔波路上。这个中秋节气,就这么热闹而怅然地悄然而逝。
☆、翻云覆雨看禁中
过了中秋,天气晚间已经是非常凉爽,只是白天正午,稍稍有些热意,今年又不同往年,闰了一个八月。赵昀每日在家,无非请安回来,读书写字,或是练练功夫,十日内倒有都在家里。黎佛金也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几日不归。赵昀知他一番情思,也不去多加管束,由他自来自往。
官家罢朝,已经一月有余,日日由皇子亲代其劳。赵昀无职务在身,只在家里用功。这几日说是皇帝身体越发不好,第二个八月初一,禁中传来旨意,立赵昀为皇子,授武泰军节度使、成国公。此举朝野哗然。但史弥远把持朝政十余年,谁敢与之争锋?不过暗暗腹诽而已。
第二个八月初三,皇帝身子不爽,将将已到弥留状态。史弥远命了侍卫速去迎接皇子赵昀。又特特地嘱咐道:“现在宣的是沂靖惠王府的皇子,不是万岁巷的皇子,如果接错了,斩。”众人哪敢不从,急急地奔出去传令去也。
却说大皇子赵竑,已经得知皇帝崩殂。不由紧张万分,也激动万分。他对阿弥道:“我即位后,定要你常伴身旁。”说毕早饭也顾不上吃,匆匆出了屋门,从后院,穿过几重院落,到了前门,万分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等人宣召他入宫。这一等从早上就等到了中午,却连早饭还没吃上。他见宫使从自家门口经过,却没有进来,过了一会,又簇拥着一个人匆匆而去,感到十分迷惑。殊不知这正是赵昀被接进宫中。
赵昀进宫以后,沿路静悄悄地鸦雀无声,道路两侧警卫森严。他入内拜杨皇后,杨皇后说:“如今,你就是我的孩子了。”赵昀伏地叩头不止。杨皇后起身上前,牵了他的手,叫了起来。赵昀感觉到这双手,虽是秋季,却带了冬日的清寒,不免偷眼一看。只见这杨皇后一身缟素,风姿楚楚,却在眼角带了一丝鱼尾纹出来。
心中不由悄悄想道:“不知道我那馨儿,老去后是否也这般模样?人生如此,譬如朝露,实在令人心生惆怅。”
且不说他一肚子念头,面上只乖乖的,由杨皇后牵了手,同赴宁宗灵柩前举哀。
但见灵堂内一片雪白的纱幔后,隐了一具黑色大棺。他自幼丧父,与父亲甚少接触。被史弥远选中以后,又在外游历,与宁王相处,也不过是远赴南越的途中。今日见这新任的父亲呜呼哀哉,不免心生凄凉,跪在灵前哀哀哭了一会儿,心道:“陛下,不管你生前主意如何,如今是我做了这皇帝,我定会替你守住这片河山,你且安心睡罢。那大皇子,赵昀也断断不会与他为难。”哭完,又起身恭恭敬敬,焚香祝祷。
且不说他在这里哀哭祝祷。直到了晚间,杨后才召赵竑入宫。赵竑入宫时,随从亲卫都被拦在宫外。史弥远带赵竑至宁宗柩前举哀,然后令亲信殿前都指挥使夏震陪同。随后召集百官朝会,听读遗诏,仍引赵竑到以前的位置。
赵竑觉得事情不对,不由问了夏震道:“指挥使,今日之事,我岂当仍在此位?”
夏震见他形容憔悴,眼神惶急,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但哪里敢说了真相,只得骗他说:“未宣读先帝诏命以前还应该在此,宣读以后才即位。”赵竑心内稍安,转头却发现烛影中已经有一个人坐在御座上。正愤愤之间,忽听遗诏宣了赵昀即位,不免眼前一黑,差点摔到。
此时百官下拜,恭贺新皇帝登基。赵竑这才恍然大悟,悲愤万分,不肯下拜。夏震强按着赵竑的头逼他叩头,登基仪式终于完成。
丹墀下百官朝拜时,赵昀犹然身处梦中,忽然觉得这登基之路,顺利得有些奇特,而追逐天馨的路途,却道阻且右,需要倾身以赴。
登基之后,按照规矩,赵昀尊杨皇后为太后,居住在上阳宫。自己挪了进去,发现不过单身一个,外加几个侍卫。他年方十九,身边未有一房姬妾,说出来令众大臣既是诧异,又是喜欢。诧异的是,这么大年纪,如果寻常人家少爷,早已是孩子绕膝的时候,偏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又听得他的来历,同情之余都是暗地里嗤之以鼻。其时史弥远把持朝政已经十余年,诛杀异几从不手软,尚能侍立在丹墀之下的三品以上大员,如若不是其门生,也断断不敢公开叫板。欢喜的是这小子平素并不起眼,如今迅速崛起到天子至尊,又未有妻子,倒可以曲线救国,走走裙带的路线。
但别人想到了这层,争奈史弥远就想不到?他在派了孙女迎接赵昀时,就已经装了这个念头。他想自家孙女天姿国色,赵昀这傻小子只要一双眼睛落入了这美景,应该是断断不会放过,他懂得男女□水到渠成的道理,也没有强逼,只希望二人水到渠成。见史舜华一反常态,天天从后门溜出去玩耍,虽然还是一副小子装束,不知高兴到甚么地步,谁知拘了阿蛮过来一问,小姐日日出去,会的是一个不知何种来路的白身,不免气得跌脚。
他心里虽如此想着,倒也不敢拗她的心意,等了六七天功夫,他终于在一次晚饭功夫抓住了史舜华,又不敢明白相问,只是连敲带打,说是宫内的杨太后多日不见她,心内甚为想念。又说赵昀文成武德,还未成亲。正自说得兴起,却听得孙女嗤笑了一声。
他一向杀伐决断,口蜜心狠,曾遣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於玉津园槌杀韩侂胄,一向腹黑到家,对这个孙女却是没有一丝办法。他气得抖动着白须道:“丫头,你笑甚么?”
史舜华肃容道:“祖父,你权势滔天,却不思退路。如今拥立了赵昀,却不担心他一着反扑。不论怎样,他是君,你是臣。他年方弱冠,你年已花甲。你总觉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想百年之后,史家如何自处?你要联姻赵昀,夺了他这最后一丝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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