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它就失踪了,找来找去找不到。
卖豆腐脑的刘婶问:“你养了它多久?生灵可重感情啦。唉!我家养了一只花猫,养了七八年,说不见就不见了。急得我哟,东家找西家问,一个明白人说呀,猫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它不想让主人伤心就偷偷跑到人看不见的地方等死,甭找啦!”
刘叔解下围裙擦擦手:“说来辛酸。庞家姑娘养了只白狐狸,前几天跑没了。我推着小车卖豆腐脑,路过庞家,看见死狐狸,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什么呢。我看墙边有扒开的窝,狐狸头上撞出了个血窟窿,八成是这狐狸钻不进院子,门又关得紧,自己撞死的。卖完回来,老远就听见哭声,他爹是个财迷,剥了狐狸皮换钱了,作孽啊。”
刘婶一拍大腿:“我儿子呀,背狐死守什么丘,哎对对对,狐死必守丘。家狐跟野狐不同,家狐成了精,貌美如花,持家生娃,好媳妇一个嘞!”
……
……
坐在小隔间里向外望。琵琶城不是我久留之地,该换一处了。找个白狐与其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瞥见一人向上张望,穿了几个耳洞,耳朵尖上扣着绿铜环。他堵我在门口,开口即风月,我存了十二分的戒心,防身的攻击的毒药解药都备好,看看他要怎么玩。
他关好门窗,脱了衣裳,拉好床帏。
我裹着锦被,身上发寒,缩了缩,仍觉得床内狭小,呼吸不过来。
没有甜言蜜语。
静默着。
倚着墙,等到灵魂出窍,只等到一句对不起。
他揭下我的面具:“不被你吓跑的人会得到你,我做到了。”=
“晚了。”我脸伤已好。
一片更长的静默。
“只今晚,天亮及以后我不想看到你。不然的话,不是你有事便是我有事。”我问他,“只欢不爱,做不做?”
韶绎一把将床帏撕下来,遮在门窗前。
吃了点放在床头的东西,我费力下床,并住腿不敢迈步,挪了一点,差点摔在地上,虚脱了的感觉。
甩袖挥开床帏,亮光刺痛眼睛。
梦一场。
歇好了。把酒楼转手卖掉,收拾一番,后天就可以离开了,没有值得洒泪告别的人,甚至留恋的东西也少。
要走了,门口的人用他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
白狐提着个酒坛子,裸着上半身,只披了件衣裳。
两个多月,他又回来了。
“你要走了。”他说。
“你喝多了。”
他摔了酒坛子:“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
“那就好,那就好。”
他歪过来,我倾身扶住。
“你不认得我了。”
“……”
“你只认得公子韶绎,不认得我。”
“……你喝多了……”
“你认得我?走前你让我抱,回来你就不让了。”白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我。
“……”
“明天走……”
白狐直喊头痛,我买了解酒茶喂下,这里还有他几套衣裳,给他抹干净身子换了。
“你为什么要去告诉公子韶绎我在这里?”我轻声问。
“头痛——”
“那你睡。”
“头痛啊!!!”
我坐上床,把他的头放在腿上揉着,揉了一会儿,他搂了我的腰,头埋起来,睡了。
做好饭,我端给他。
他揽了我,在床上抱着。大白天的,没有困意,睁着眼睛都不说话。凉意渐生,他拉开锦被盖住两人,仍旧只是抱着。
五更天,白狐把我放开,一声不吭走掉。我起身,看他把外裳甩在肩上。
白狐抓住门框,回头看了看我,大步流星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啃咬舔舐,痛且酥麻,外服滑在地上,他没再捡起来,踩过它走了。
他不会再找我。
他不会再见我了。
******
天子病危。
宫廷动荡。
前太子被废,天子立离御为太子。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一舟之覆,无一物而不沉,谁做皇帝成了定数,差个时日。
不几日,天子驾崩,太子登基。
我挺着大肚子,出门的次数少得可怜,快要临盆了,我的丫鬟告诉我这么一件大事。我哦了一声,不觉得意外。
怀孕前三个月,忌口多,身上各种痛,肚子痛得最厉害。睡前空腹也好,吃点东西也罢,都要吐一次。头几个月过去了,小家伙顽皮得很,一躺下它就要来连环踢,咚咚咚,敲鼓似的。抬手敲敲肚子这边,它踢那边,敲敲肚子那边,它踢这边。
它爹不在身边,它还未出世就补了空缺,懂得如何让我痛,长大了不知是不是混世魔王。如果是个女儿,那性子不可想象。帮谁呢?
我盼它是个男孩,尽管我更想要个女儿。
大夫劝慰,头一胎痛,第二胎、第三胎就不痛了。我摸着肚子,谢过了大夫,一宿没睡着。
怕情绪波动对腹中胎儿不好,我与外隔绝,只央人说些民间趣事来听,朝廷江湖一概不闻不问。
生孩子,我紧张得不行。抠紧被褥,力气用尽了,接生婆仍大喊用力,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快要不行了。
接生婆带着哭腔喊,来人呀,快来人哪,快叫孩儿他爹过来,要快要快呀!
看不清是谁冲了进来,接生婆的嗓音尖细:“脚先出来的,头还在里面!再不出来,孩子就憋死啦!他娘亲,你使劲儿啊!”
泪水交杂着汗水在我脸上肆虐。
这是他的孩子!
这是我和韶绎的骨肉!!
我死了、死了也要保住孩子!!!
一双手握紧了我的手,很有力。
“是韶绎吗?”我喘了一会儿问。
没得到回答。交握在一起的手更用力了。
有水滴到我脸上,一颗、两颗、许多颗……
他蹭着我的脸。
孩子顺利生下来了。
双胞胎。哥哥没能活下来。
我把哥哥抱在怀中,摇摇他,亲着哄着。他安安静静的,很是乖巧,像个女孩子。
“您也抱抱这个呀!”丫鬟抱着弟弟,眼圈红了,“您看,他叫您呢。”
我舍不得放下。
他的皮肤白皙有弹性,小小的嘴巴嫣红。一旦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被埋进脏兮兮的土里,寸寸腐烂。
弟弟哭得很大声。
我接过弟弟,把他们兄弟俩一起抱着。递出哥哥。
“他叫我了?”我问接生婆。
“可不是嘛,你是他娘亲,他不叫你叫谁?”
“刚才谁在这儿?”
“没人呀!”
把孩子递给她,我拿下肩头披着的衣裳,滑进被子。
“哟!这孩子咋就这么俊昵?我接生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见这么俊的。你听你听!哭声要把屋顶震翻了,有力气!”接生婆哄着,“头发稀了点,耙财!好兆头!这孩子有福气!”
我虚弱地苦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父母给他的太少了。”
生下来就要被父母抛弃,没人给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好可怜。
坐满月子,我把他送到了蘼芜小筑。
凤姐儿看见我抱着孩子站在她面前,遭雷劈一样的表情。
她抱过孩子,亲了亲他的脸蛋儿,和谁的孩子,无需再问。
我不宜在帝都多走动,风驰电掣潜入扶府。
找到扶封,他倾着耳朵蹲在水池边搅水。
“扶封~”我唤出口。
池水金耀荡漾。日光明净、风轻云淡。
扶封回头,弯起眼睛,笑得温暖。由鼻至耳的曼陀罗金链夺目至极。
“你过来,我雕了萝卜花。一个个沉在水底了。”
“要捞出来么?”我看着他在水里的倒影,问。
池底有几朵用红心萝卜雕成的曼陀罗。
“水深,在日光下看着浅。捞不出来的,跳进去会淹死人。”扶封仍弯着眼睛笑,“柳弟,你喜欢吗?”
我哆嗦着唇:“……喜、喜欢——”
他噗通跳进池子。
凤姐儿只对我说,你去见见扶封。武林盟会那日,机关启动,半山腰的客栈全部被夷为平地,扶封去那里找你了,受了点伤。
她说,受了点伤。
她没说,扶封疯、了……
我跟着跳了进去。
扶封拖我上来。
“会淹死人还跳,你不怕死么?”我想凶他,一股气到了口中就软绵绵的了,他会武功……
“傻瓜 ,没有人不怕死。”他抹掉我脸上的水,“你喜欢就好。”
性格所致,疯掉了扶封仍一派深沉,该懂的都懂。疯掉或傻了的人,行为带着孩子气,要说‘你喜欢嘛’‘我想逗你开心啊’……可是,扶封叫我‘傻瓜’,宠溺得发酸。
如果不是那声柳弟——
如果他没喊我柳弟——
对,我是扶柳,以后,以后的以后,我都是扶柳。
走了两步,他停下怪异地笑:“柳弟,你跟着我跳,我很开心。你身子弱,再也不准了,有我保护你就好,我不会让你受欺负了。”
******
扶府易招人耳目,我在外面寻了住处,打点得天衣无缝。
柴米油盐酱醋茶。
三年,不过是醒来入睡的瞬间,哧溜过去。
我已然了解扶封。起居饮食,爱好习惯。
三年间,你向前一步,我靠近一步,彼此亲近。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生活让亲昵变得自然而然。
扶封很好骗,碰到男人没有的地方,我说句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他就缴械投降。三年前疑惑过一次,三年来再不提只字片语。
我颠倒黑白,他也信。
五年前,在夜绛宫,我做下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大概让他受了刺激,留下不好的阴影了。我伤得是白檀,或许他看到眼里的是他的柳弟。
腊月初一。
扶封回家难得一言不发。
他看我的眼神有疑虑,认不清我是谁似的。
“不许再这样看我了哦。”我单手蒙住他的眼睛。
扶封拉下我的手,覆在唇上,吻我的掌心。
孙猴子啃一本医书,他变得精通医术,那人吃了花瓣,会不会心花怒放?
我将一片梅花花瓣塞到他扶封中:“我去给你熬汤喝。”
扶封扣紧我的腰:“我来。”
我覆住他放在我腰际的手,侧过脸,微仰着和他亲吻,舌尖尝到了梅花的味道。
“我要给你一个名分。”
“……我不要这个。”他忘了吗?我还在,名分这东西坏事。
“那你要什么?”
“你给什么我就要什么。”
“我给你名分。”
“我不要!”我撒娇,翻过身来拱他的胸口,“没有名分我们也是夫妻,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三年过得如此之快,一辈子也长不到哪里去。
“你不是见不得光的。”
我愣了一愣:“我明白。”
扶封笑:“柳弟,等你想要了,随时和我说。三十年五十年,我的允诺不变。”
收拾完。
扶封:“夜里我想去你房里歇,可以么?”
“好。”
“欢好也可以么?”
“……”我的头发懵。
同床共枕属家常便饭,入了秋冬,更是如此。
他疯了后,强迫的气势少了,提出的要求反倒更让人拒绝不了。深沉如他,用“好不好”、“可以么”、“你喜欢吗”询问,饱含的期待瞬间使我心软。我曾误会过他太久太深,伤他太狠。
和扶柳亲近、亲昵,却没亲热过。他暗示过,我不敢贸然冒险。床底之间,男女的不同太分明,我不能也不敢妄言扶封发现我不是他柳弟会怎样。
状况不会比现在好就是了。
扶封想要扶柳安康活着,拥有和我一样的瞳孔、发色、笑容、伶俐的口齿,想和扶柳在一起,想保护扶柳不受欺负,想要扶柳也爱他。扶封把我认作扶柳,他想要的变成了现实,略去了和扶柳不快的种种。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仅有欢爱一样,扶封没能称心如意。感受到他的欲望,我便堂而皇之地避开,他比我要着急掩盖,怕把我吓着了。
他对扶柳,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进了,另一人必退才能长久和睦相处。扶柳敏感多疑、不信赖人、处处跟扶封作对,站在了一个极端,扶封退之又退,包容、宠溺、信赖,站在了另一个极端,与之遥遥相对。
“我是扶柳,你不能怀疑。”
“我不会。”
“我是你柳弟,你要信我。”
“我信。”
“信我还是信你自己?”
“信你。”
扶封的紧张显而易见。
我灭了灯,希望黑暗能让他稍微平定。
我解开他的衣襟,握住他的手拉开我的,拉住他环上我的腰身,吻他。
我虽然不期待和扶封这样,却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好像和他如此这般了,我便能割裂与扶柳的瓜葛,能轻松面对扶封,能和他过一辈子再不想其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