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应握住她的左手,在她身旁躺下,喃喃地说:“阿汝,我不信命!无论怎样,我们总要在一起。你若肯醒.自然大好;若是这样你也不肯醒,那我们便黄泉相见,生自相依,死当相随。”
开膛割取心头肉,还要让瑞羽在他身边,是他执意安排的。直至麻沸散的药力散开,他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费仲南有意将他拉开,但动了一动,他的手不但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
钟称略感诧异地说:“天子武艺不高,这份心劲却委实了得。”
费仲南哼了一声,放弃了此举,一手执刀,一手在天子的胸肋上轻轻按了按,选准血脉稀疏之地,干脆利落地划了下去。
论到开方用药他或许不及太医署的老国手,但他在军中十年,那断肢重接、割肉缝皮、续肠剖腹一类与血肉打交道的事他不知做了多少,对人体的骨血、皮肉、脏器的了解,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强过他。这开膛取一块心头肉做药引的事,对别的医生来说或许是一件极艰难的事,但于他而言,只能说不那么容易。
锋利的百炼钢刀避开肋骨,割开皮肉,沁出的鲜血不多,却已经看到了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费仲南有一瞬间的恍惚——九五至尊的性命如今就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任他生死予夺。他若想让他死得痛快,一刀割断心脏血脉就可以;他若想让他慢慢受苦,这时候随意做个手脚,谁也看不出来!
但在此时,旁边的钟称轻“咦”一声,“殿下的气血突然异动……。
费仲南心虚的时候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连忙收刀,问道:“殿下怎么了?”
钟称没回答,但他已经看到她的眉梢动了动,虽然轻微,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下,却明确无疑地表达了一种最直接的情绪。
费仲南怔了怔,长叹一声,轻声道:“殿下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东应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黑暗无边,他在黑暗里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多久才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冰冷,犹如被水泡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麻沸散的药效未退,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看到自己仍在万春殿的偏殿内,目光所及,并无人伺立于侧。
他竟然还活着。他以为费仲南那取心头肉做药引的主意,是为了行刺,难道竟然不是吗?或者他事到临头,却又心中害怕,不敢下手了?
无论费伸南出于什么理由提出要取他的心头肉,此事过后,他对瑞羽的病情都必须尽力而为,不得再推拒拖延。
东应心头阵阵隐痛袭来,但这些天来令他焦躁不安的惶恐却消了不少。他麻木的手指感觉到她的手还握在自己手里,便吃力地转共去看身边的瑞羽,唤道:“阿汝!”
她闭目不醒的容颜沉静得仿佛亘古未变的山峦,任他如何呼唤,仍旧没有回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没有多少失望。
室外轮值的人听到里面的声音,一阵骚动,过得片刻,乔狸奔了进来,惊喜交织地问道:“圣上,您感觉如何?”
“朕很好。”他微笑着略一颔首,问道,“皇后的病情费仲南怎么说的?可用了药?”
“皇后陛下刚用了药,听说血脉异动,生机渐起,慢慢调养很快就能好转的。”
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是费仲南那剂以天子的心头肉为引的药起了作用,还是钟称每日给皇后推宫活血另有妙用,卧床近三个月的瑞羽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不再像以前那样连饮食用药都需要医侍使尽手段强灌进去。
她能吃能喝,心跳气血也重新活泛,有着人类求生的一切本能举动,然而也仅仅于此。她依旧不愿睁眼,不愿走动,更不愿说话,至于别人对她说的话她究竟有没有听,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东应心口的伤痊愈之后,便恢复了过往的习惯,仍旧带着瑞羽临朝听政,闲来陪她说话游玩。尽管她不言不动,犹如泥塑木偶,但他想到她终究还是活在自己身边,并且怀着他的孩子,仍旧觉得喜悦开怀。
胎儿渐渐地能动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胎动越来越明显频繁,太医署的大夫已经确诊皇后所孕十分罕见,竟是一胎三生。这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令人惊喜的消息,而他抚摸着她的腹部,感受到掌下的胎动,更有一种难言的满足与高兴。
纵然她不肯醒来,但她腹中的孩子是他和她共有的,这便决定了他们这一生的纠葛已然有了她再也不能割舍的结。
秋过冬来,转眼元日将来,冬至歇朝封印,天子祭祀之后大宴群臣,以示对群臣一年操劳的宣慰。宴中传花为戏,天子屡屡受花饮酒,不觉大醉,被风一吹连连呕吐,也不待席散,便回万春殿去了。
万春殿的地上烧着几条火龙,温暖的地气熏上来,殿前廊下的一株腊梅提前盛开,幽幽暗香扑鼻沁肺,令人闻之忘俗。
东应醉意稍散,见到廊下腊梅开放,微觉诧异,喝住肩舆,亲自折了几枝腊梅,兴致勃勃地走进殿内,对床上静卧的瑞羽笑道:“阿汝,你闻闻,香吧?猜猜这是从哪里摘的?就是殿外廊下那株我小时候说是铁树、从来不开的腊梅,它今年居然开花了!”
他唤人取了一只美人耸肩细颈瓶过来,将腊梅擂在瓶中,放在她床头,细细地赏玩,十分高兴,“数十年不开花的老树都开了花,必是因为万春殿瑞气集聚,故此催花重芳,现此吉兆。”
瑞羽安静地躺着,对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听若未闻,毫无反应。东应赏花的兴致过后,看到她冷漠的面容,胸口一窒,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精气似的蔫蔫坐定,避开她的腹部,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轻叹,“阿汝,老树开了花,孩子也快到出生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一心想得到她、留住她,以为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在他身边,再不离开他,他就是成功的。然而当一切得如所愿,她再也不能离开他,他却在每个梦醒的午夜,看着枕边她平静无绪的脸,心头空落而疼痛,就好像费仲南在他心头割去的一刀肉始终没有再长出来,那个地方便空落落的,还有火辣辣的痛。
“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你醒来吧!”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做了什么,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是错的,但他一直都没有承认,更不肯承认。
认了错,他便输了!
其实他一直是想赢她的,他觉得只有赢了她,才能被她正视,才能证明他的强大,才配站在她的身边,才可以与她白头偕老,生前的事迹被史册记载,死后的灵位也并肩而立,永不分离。
但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里,他明明有家有室,面对的本是这世间对他最维护关爱的人,却只能他一人喃喃而语,无人与他共话,无人与他分享成功的喜悦,更无人抚慰他的忧伤。那长久压在心中的歉疚,在酒醉的夜晚终于将他一直坚守的心防冲出了一道软弱的缺口。
如果你可以醒来,我认错!
这是我一生必犯的大错,但我愿用我的余生来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
“阿汝,我任你责骂打罚,只要你别不理我……别不理我……”
几滴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的脖颈滑入她的衣襟里,烙在她胸前,却始终不能令她有丝毫动容。
那一番爱恨纠葛,倾尽了她半生的感情,付出了她二十年奔忙,令她疲惫不堪,倦了爱,倦了恨,倦了纠缠,倦了人生,留下来的,仅是一堆死灰。
第九十章 又一村
乔狸快步跑到外殿,欣喜地大叫:“圣上,三个孩子都出来了!二男一女,乳母正在给他们洗澡穿衣……”
春雷鸣动,细雨斜风的日子,皇后临产。太医署和万春殿因为皇后的病情,早早地对她临产做了周全的安排。但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安排,临到真正生产的关头,却仍旧令所有人感到意外惊慌。
东应站在万春殿外,望着檐槽里哗哗流泻的雨水,鬓边的发丝不知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被汗水濡湿了,微显凌乱地贴着他的面颊,乌发玉面,愈显得他苍颜如雪。
乔狸一趟趟地来往于内寝与外殿之间,传递着里面的消息,“圣上,皇后陛下见红了……”
“羊水破了……”
“淳于大夫和医侍在按压皇后陛下的腹部,帮助胎动产子……”
“钟称……不,钟供奉依照费大夫的指令为皇后陛下运气……”
内寝传出的消息越来越不妙,东应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握在回廊扶手上的双手指甲刻开了表面的玄漆,不能抑制地轻颤。
乔狸再一次奔出来,禀告,“圣上……”
东应呆了呆,转身朝内寝走去。乔狸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惊失色,“圣上,产房不洁,男子不得入内,您……”
他怒喝一声,“够了!”
这种时候,别再来烦他,产房里的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人,怀着他获取原谅的契机,诞育的是他这一生的情感依托。若是他们有什么意外,他怎么办?
寝室之内血水和羊水的混合腥气扑鼻,精擅妇产的女大夫面色凝重地放弃了接生的准备,见到天子进来,都惊了一下,旋即道:“圣上,皇后陛下自身无力,仅凭宫缩和外人挤压孩子是生不出来的,臣想趁早用剖腹之术将孩子取出来,以免拖延时间误了时机。”
“剖腹取子?你有把握吗?”
淳于大夫被天子威压吓了一跳,镇定了一下才回答:“臣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臣自习医以来共替一百六十一名产妇行过剖腹之术,只有十四人因为体弱又误了时机术后死亡,其余人都活得安好。”
东应点点头,道:“皇后缠绵病榻已久,可受得了这样的伤?”
“皇后陛下虽然缠绵病榻,但她体质极好,有费大夫和钟供奉养气调血,又有太医署按节气制定食单供膳,身体尚佳,这样的伤风险应该不大。”
“嗯。”他看了一眼她明明汗珠密布却仍旧平静的脸,正想应允淳于大夫的提议,脑中倏然灵光一闪,收住了嘴边的话,霍然转头问, “皇后的胎位正不正?”
淳于大夫怔了一下,才道:“胎位是正的,但皇后陛下自身昏迷,不配合医侍用力,孩子也是生不出来的。”
东应怔忡当地,电光石大的刹那,他明白了她的用意!
哪是难产?哪是她生不出来?根本就是她知道只要自己怀孕到孩子瓜熟蒂落,即使她根本不用半分力,太医署自有能医可以剖腹取子。即使她死了,孩子也可以活下来!
所以她不肯自己用力,想借着剖腹取子这一刀自置死地!
她根本不愿再次醒来,亦不愿再次面对他,这七个月里她肯吃肯喝,都只有一个原因,那是身为母亲对于胎儿的本能保护。
她不愿活下来,她仅是为了孩子而活,并且这份意愿也只愿维持到孩子可以出生的时间。
哪怕这剖腹取子之术对于别的产妇来说毫无危险,但放在意图借此机会自绝的她来说,却是送命一刀!
她在等这一刀!
他杀了她许多忠诚的臣属,他害了她选择的夫婿,他背叛她的感情和信任,他令她背负了无穷的歉疚与罪恶,可是她面对横亘在她面前的过往情谊,却无法下手杀了他替她亏负的那些人复仇。
她杀不了他,便只能杀了她自己!
淳于大夫还在等天子早做决定,催促道:“圣上,皇后陛下一胎三生,羊水破后比一子凶险,若不尽快取出,对孩子大为不利。”
东应满头汗水涔涔流下,很快便将他脚前的木板滴湿,踩在上面滑得他一个趄趔,摔在她病榻前。他全身的精力似乎都被心中的剧痛抽空,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尖利,瞪着血红的双眼喝道:“不剖!”
“不剖?”不仅淳于大夫莫名惊诧,就连费仲南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一胎三生,一个不慎就是……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
“赌气?”他喃了一声,突然微微笑了起来,面上却满是狠戾刻毒的表情,又有说不尽的凄凉,“这可不是我赌气,是你在跟我赌气呀!阿汝!”
他握着她的手,极尽温柔地放到嘴边吻了吻,然后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汝,你要跟我赌气是吧?那我就陪你好了!你这一胎,太医诊断,因为孩子太多,你又卧病,孩子可能会比寻常的孩子体弱一些,生产的时候必须尽快,否则孩子气力不足,容易憋坏憋死。你不肯用力生下他们,想等着太医剖腹取子是吗?可这个主意我不赞同呢!”
瑞羽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双眉向眉心处拢了起来。他伸手将她紧皱的眉头抹平,近乎悠闲地用指尖划过她俊秀的眉弯,慢慢地说:“阿汝,你听清楚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