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宣默然,想了想,道:“陛下所言有理,然而西寇与我朝对峙百年,实力雄厚,非北蛮可比。我朝自明皇帝之后,对敌作战就只能据城而守。若想越境为太师复仇,则兵甲粮草实在难以支持,且胜负难测。”
东应沉吟片刻才道:“我朝后期对西寇作战只能守不能攻的原因有三,一是国家承平,将士怠于安逸,没有斗志,二是地方藩镇各自为政,不肯与朝廷同,合协力,内耗严重;最后一个原因才是国力衰退,支持不起远征作战。”
韦宣叹了口气,道:“陛下,无论如何,臣不赞成今年就远征出战。臣以为,至少也要在各地的百姓安下心来耕种务农之后才开始作战,以免人心惶惶,被别有居心者利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这大好河山得之不易,其中有多少艰辛,想必不需臣多做提醒您也不会忘记。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犯下大错,使千秋功业又入险途。”
他说的话虽然拂逆了瑞羽和东应,却是老成之言。瑞羽和东应俱是无言,良久,瑞羽方道:“西疆大营初设,老师又遭此大难,军务必有不畅之处。如今西寇东侵,我欲亲自前往凤翔督战。”
西寇实力比已经臣服了近二百年的北蛮强横,危险极大。天下未平之时,她以长公主身份率军征战是无可奈何,如今天下已经平定,仅是防守御寇,东应便不愿她再轻身而出,推搪道:“太婆早有令谕不许姑姑轻易领兵离都,今年要一起过冬至。姑姑若是定要前往西疆大营,不妨先去问问太婆。”
李太后一直因为瑞羽与她聚少离多而心中不悦,每次听到她要出征都不高兴,只是迫于形势不能阻拦。此次瑞羽准备亲赴西疆,本来以为李太后必会阻拦,不料她握着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了个圈,却道:“经离先生名分上虽然只是你的老师,但情分不弱于至亲。他有此劫,你自应当尽力为他复仇,去吧,只是要留心安全。”
瑞羽一怔,抬头看到李太后的脸因为旧病而苍白浮着蜡色,原本只是掺杂着银丝的鬓角此时已经一片枯涩的白色,仿佛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就已经又老了十几年,连眼里的生机都枯萎了许多。刹那间,她心头突有所悟,轻声应诺。
这一场战争连绵三年,惨烈异常。大将军薛安之、抚军将军柳望、征东将军黑齿珍及大小五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战死,三十万翔鸾武卫和七万东胡骑兵得以返乡的只有五万余人,连瑞羽也负了一次重伤,险死还生。
但这一战,西寇王庭的左右二相及其所率精锐二十四万人也尽数被歼,当地各部族心惊胆战,恐惧不敢附逆。
瑞羽一身负尽凶名,此战之后又亲自率领六万精骑深入西寇王庭所在,就粮于敌,马踏连营,破其护庭八部。西寇王虽未擒获,却狼狈西逃,远逸千里。此后西寇王庭再无力量维系原本的威严,迅速衰败。各部落纷争不断伐不休,此后的二十年间闻翔弯武卫之名而色变,不敢东顾。
翔鸾武卫尽复唐氏繁盛之时的西涅故地,重立安西都护府。
第七十四章 噩讯来
瑞羽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是用朱砂写着的短短一句话,“太婆病危,速归!”
阳春三月,军情司一纸千里鸿翎急报传到西关,递入公主府。但这一天,瑞羽不在公主府内,已经在公主府内确立了身份的秦望北收到急报,看看信封上的字迹和粘着的点朱翎毛,微微皱眉。
他这些年在公主府中虽然不插手军务,但他离瑞羽太近,还是有许多事堆到他面前来。政事堂阁臣和军情司堂官的笔迹,他都认得,但他最熟识的笔迹,却非当今天子的莫属。
眼前这封信,正是天子的亲笔手迹。
九五至尊,身边随时都有舍人文书侍应,不是重大之事根本不劳他自己动手写字。这封信,究竞有何等要事?
“青桔,备马!”
他想了一圈不得要领,便召唤侍人备马,直奔关城西门。巍然屹立的高大城头上,瑞羽一身素白糯裙静伫凝立,望着关外苍茫的大地,腰身依旧挺立如竹,只是背影中有一股深沉的寂寥与苍凉。
在这西北的辽阔大地上,她的亦师亦父亦友的老师死了,扶持她二十几年的老臣薛安之死了,追随她十几年的柳望也死了,还有数十万忠心耿耿追随于她的翔鸾武卫将士也葬身于此。
再深的哀悼,再多的荣耀,他们也看不到了。
他年史册记载,这些人定只是史官笔下一句话就带过去的字迹,但在她的心中,却是活生生的人,是她的师长,是她的故友,是她的手足,也是她的臣她将他们带出西关,却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在她已经过去的生命里,戎马生涯占据了其中的一半,他们也占据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失去他们,她也不再统兵征战,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荒芜了许多。
秦望北在城关口下马,拾阶而上,唤了一声:“殿下!”
瑞羽回过头来,脸上的茫然之色未褪,看到了他却又似乎没有将他看进眼里,问道:“什么事?”
秦望北与她空茫的目光相触,突然觉得眼前人虽然与他朝夕相处,熟悉至极,但在她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他却始终无法贴近,也无法理解,更不能与她同心共鸣,这让他从心底感觉到惊慌,一时竟不敢近前。
瑞羽看到他眼里的惊慌之色,怔了怔,问道:“中原,连你也怕了我吗?”
秦望北倏然醒悟,快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道:“你这样子,竟似乎要离我远去,我怎能不怕?”
他知道瑞羽日常百事缠身,应对繁杂事务很是疲累,故此在她面前说话做事都尽量简省明白,也好让她过得轻松一些,此时直抒心怀,果然让她怔了怔,随即愁绪消散,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话。”
秦望北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三军将士虽然是随你一起出征的,但不是为你而出征。他们西出阳关,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博取功名。会遇到什么样的结局,他们每个人都心中有数。你在领他们作战之时尽己所能,抚恤他们的遗属竭尽全力,因而并不亏心,祭拜哀悼也罢了,这样时刻为难自己却是不必。”
“中原,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翔鸾武卫建军之初,最重的事就是袍泽之谊,这些士卒与我身份虽有不同,但我对他们托以手足情分,如何能够做到不伤不愉?”
瑞羽长叹一声,心念微动,突然转头望着他,幽然道:“中原,此战之后,我不只在西域凶名远播,就连在军中也多有别样议论,你当真不怕我吗?”
秦望北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错愕之余又觉得欢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心,填怪道:“傻话,你是我的妻子,就算真是凶神恶煞也还是我的妻子。何况你不但不是凶神恶煞,还非常美丽温柔。”
瑞羽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抿嘴道:“你说我美丽也罢,温柔就不必了。”
“不同的女子有不同的温柔。只要你我相知以守,何必去管别人的看法呢?”
秦望北笑了一下,想到如今三边平定,大业已成,瑞羽答应与他归隐海外的期限近在眼前,心情大悦,思绪飞扬,道:“此战之后,天下太平,我随你一起返回京都。若能得太后娘娘认可,我就陪你一起奉养她老人家的天年。”
瑞羽心知秦望北之于她其实有许多委曲求全之处,心中微酸,轻声问:“中原,这么多年来你真的不怪我吗?如果你觉得不堪忍受,可以放手,我不会妄求。”
“殿下,我真的不怪你。”秦望北潇洒一笑,悠然道:“最初的两年里我也曾经恼怒过,只是恼着恼着便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恼了。”
羽忍俊不禁,过得片刻秦望北才想起身上带着的急信,连忙取出来递给她,“这是用军情司的千里鸿翎急报送过来的,不知有什么事。”
瑞羽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是用朱砂写着的短短一句话,“太婆病危,速归!”
李太后自郑怀死后便缠绵病榻,只不过她的病虽然时好时坏,有太医署的国手们细心照料,却也一直没有大碍。像今日这样由千里鸿翎急报病危的事,是首次出现。
瑞羽见信心一沉,只觉得那六个朱砂写就的字仿佛凶兽正噬面而来,惊得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掠下城头,骑上秦望北的坐骑,就想驾马回京。
那封信的内容简短,字体又大,秦望北也一眼看到了究竟,见她情急要走,大惊失色,连忙叫道:“殿下且慢你行囊未备,侍从未定,怎能就走?我陪你!一起去!”
“我此去京都定然快马疾行,日夜不停。你不是军人,走不了这种急行军的路程。且如今公主府的东归事宜还有许多没有安排妥当的,也要有人主持,你先留在这里吧。”
瑞羽心急如焚,连声喝令青红给她准备行囊,又点了几名随从,挥鞭纵马直奔京都,毫不爱惜马力,沿途在各骚站换马而行。日夜不停,不眠不休。从西疆到京都万里之遥,她竟只用了五夜四天,就看到了帝闭高耸的楼阁。
禁宫的戍守卫士已经由最初的翔鸾武卫换成了天子亲卫龙骧卫并不认识她,见她一骑飞驰而来,直奔宫门,只当有人闯宫,连忙喝道:“来人止步,宫阙禁地不得擅闯,否则格杀勿论!”
瑞羽平日出行自有亲卫开道,今日只因她行程太快,一干亲卫都落后于她,无人替她开道,才被人当面拦住去路。她连日奔波又心焦李太后的病情,也懒得再等亲卫来说明身份,信手将腰间所佩的朱绥金印的长公主玺抛过去,喝道:“开门!”
守门的卫士验过印玺,大吃一惊,眼前的女子削肩纤腰,素衣流纹,丽姿殊绝,这一路飞驰而来,虽然青丝披散,但身上不染点尘,哪里有半分凶煞之气,怎么也不能让人相信她就是名震边疆三军景仰的掌军公主。
他们心中惊疑,明明拿着印玺却犹豫不决,不知她是真是假,一面开门一面打量她,踌躇着想让开又不怎么敢。瑞羽见他们磨磨蹭蹭,不禁皱眉问:“让不让开?”
她近年因为修习的武功境界又有进益,惯于和光同尘,等闲不露锋芒。此时一怒轻喝,气势磅礴,威风凛冽,守门的禁卫何曾想过这么一个娇弱女子一怒之威竟至于斯,冷不防吓得呆立当地,全身如坠冰窟,完全不知应该做何反应。
瑞羽所率部下尽是从枪林箭雨中闯出来的勇士,就算惧怕她的威严,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绝不会窝囊至此。这伙宫门卫士尽职守门拦着她不让进也还罢了,这一吓就痴呆的样子她却是半分儿也瞧不上,冷哼一声,一提缰绳,驭马从他们中穿插而过,直奔千秋殿。
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都面有愁容,出入之间不闻一声异响,瑞羽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掠上殿门,正遇到东应自内室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母近况如何?”
两人同时出声,却是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不过两人自幼相处相知,只看情态也知对方是在问什么。
东应顿了顿,轻声道:“太医说太婆神气枯竭,心态却极平和,这些天一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 我刚才给她喂药时,她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着了。”
瑞羽点点头,踢手踢脚地走进内室。李浑正在内室收拾刚才给太后喂药的用具,见她进来,大喜过望,却又不禁满眼浊泪,对她鞠躬行了个礼,也不多话,就替她把太后床上垂着的冰销薄帐挽了起来。
瑞羽一眼望过去,只见李太后面颊枯瘦深陷,不见丝毫血色,苍白中透着一股青气,头发稀稀落落地脱了许多,只是嘴唇略微上翘,竟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瑞羽在她身边坐下,搓热双手探入被中,轻轻地抚上她枯瘦的身躯,按上她身上的穴道,缓缓运劲替她活泛微弱得几近死寂的血脉。
她这番举动虽然吃力,李太后身上淤滞不通的气血却被引动,恢复了两丝生机,脸上也渐渐浮上了一丝血色。
东应和室内一干侍从静静地看着她施为,谁也没有出声,李太后却似乎有所感应,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呻吟一声,唤道:“阿汝——”
瑞羽惊喜不已,收回双手,连声应了,“王母,我在,你有什么吩咐?”
李太后猛然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瑞羽果真坐在床头,大喜之下。居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阿汝,我才做梦梦到你,你果然就回来了。”
瑞羽心中伤感,面上却笑意盈盈,“就是因为王母想我,所以我就回来了啊!”
“就你嘴甜。”
李太后笑了一声,在她的扶持下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