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东应仍旧用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语气问她的饮食起居,絮说他最近读了什么书,接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政务,遇到了什么烦恼,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争执,也从来没有什么芥蒂。
他这种写信形式,她是惯见的,以前她只当他是出于对亲人的依恋才事无巨细都写信告诉她,也要求她同样将自己的生活起居告诉他。到现在她才明白,这种没有丝毫保留的亲密,是怎样的一种暧昧——他是在竭尽全力地束缚她啊!
这样的亲密,让双方无论相离多远,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从而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就在身边,充满了她的生活空间,让她即使努力抑制,仍旧不可避免地将他时刻记在心里。
信笺一张张从她指间滑过,直到床头的蜡烛熄灭,她才停止看信,放开信封,闭上眼睛。
这一夜睡梦深沉,所梦者光怪陆离,奇诡无比。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似乎是在看传奇故事。心头沉甸甸的,在重重压抑下却又有股异样的燥热涌动,从小腹蔓延,散到四肢百骸,变成一种源自本能的渴望,令她辗转反侧,想抓住什么舒解心中的饥渴,却又因为陌生不解而不知所措。
在这令人难受之极的燥热中,她似乎看到前面有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那个人的面目模糊不清,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压力,还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是谁呢?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的吸引力?
那人慢慢地向她靠近,站在了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似乎在说什么,但在那迷雾似的梦境里,她却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上燥热难忍。她想将他驱逐,却伸出手去将他拉住,在他张开双臂时,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地迎上前去,和他紧紧相拥,亲吻,爱抚,抵死缠绵……
这是做梦,赶紧醒来!可是明知是梦,她却偏偏醒不过来,甚至于沉醉其中。她想看看那个入她梦来的人是什么模样,却一直看不清,急得她大叫:“你究竟是谁?是谁?”
像是回应她的斥问,重重迷雾倏然散开,露出那人的面容,他靠在她身边,似笑非笑,轻声低语,“……我也是,倾心爱慕你呀……”怎么是他?怎么能是他?怎么可以是他?
刹那间她惊骇欲绝,脚下一个不稳,砰然倒地,终于自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满额冷汗,一身潮湿。窗外白雪皑皑,雪光明晃晃地透进屋内,床头银镜荧荧反光,照着她的面容,颊边春情萌动的红潮犹未褪尽,双唇却煞白无色,满目惊慌恐惧。
外间侍候的青碧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惊问:“殿下,您……做噩梦了?”
瑞羽侧目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干涩冷冽地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滚!”
她一向认为控制情绪是修身养性的基础,怒形于色已经是静气功夫不足,至于控制不住情绪,无缘无故对臣属恶言相向,则更是她所不齿的事。因此她约束臣属纪律严明苛刻,却极少因为自身的缘故而对臣属发泄恶气。青碧陡然听到她这一声斥骂,惊愕无比,愣愣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瑞羽厉声呵斥:“滚!”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她床头的银镜、妆台、几案统统被她拂袖一扫,轰然寸断,碎屑迸溅,粉尘弥漫。
第五十八章 退隐心
二人临窗煮酒,赏花论雪,谈天说地,时间倏忽流过,不觉酒酣耳热,醺然欲醉。
小雪绵绵下个不停,青红急匆匆地走近内院的小校场,问守在院门口的青碧:“殿下还在练武?”
青碧点头,满面忧虑地看了一眼小校场紧闭的院门,喃喃地说:“殿下从天不亮直到现在,已经练武四个多时辰了,早膳也没用。”
青红急得团团转,闷声问:“殿下究竟为何事恼怒?你半点也不知道吗?”
青碧委屈不已,道:“殿下的怒气突然而来,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两人听着院内长槊破空的锐响,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青碧悄声问:“要不,我们去把经离先生请过来安抚殿下?”
“经离先生年纪已经大了,等闲之事殿下都不让他担忧,这种时候去将他请来,不是再给殿下添堵吗?”
青红反驳了她一句,一跺脚转身走了,直奔紧邻的客院。
客院里居住的秦望北正在整理书籍,看见青红冒雪快步走来,面有忧色,微微一愕,问道:“可是殿下有什么事?”
青红知道他在瑞羽眼里着实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且此时是为求助而来,当即上前恳切地道:“先生,殿下不知因何动怒,五更时分便起来练武,直到现在也没停。奴才等人劝阻无用,恳请先生移步走上一遭。”
秦望北吃了一惊,连忙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来,转身吩咐侍从,“午膳多备一些,菜要换过新鲜的小菜,把东厅的地龙烧起来,温好酒……”
青红打断他的话,急道:“我的好先生,您快随我去吧!若您能劝动殿下,奴才立即令人将一应杂务打点妥当,包管您和殿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什么有什么。”
两人快步穿过重重院落,赶到小校场外,青碧看见他们,赶紧通报,“殿下,秦先生前来求见。”
院内风雷激荡,无人回应,只有长槊破空的呼呼声不绝于耳,也不知她究竟是没有听到青碧的通传,还是不想见秦望北。
秦望北上前一步,扬声笑道:“殿下,雪落景清,正宜红炉煮酒,对饮长歌。这样的天气你却只顾着埋头苦练武艺,岂不负了这美酒丽景,且歇一歇也不迟。”
话到人到,他不等院内的瑞羽回答,就自顾自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他不请自入,瑞羽狂躁暴怒,怒哼一声,一槊直刺过来。
秦望北面带微笑,对这足以追魂夺命的一槊视若不见,温言笑语,道:“殿下,随我一起去饮上一杯吧。”
长槊呼啸着从他身前擦过,刃风将他腰间悬着的丝绦吹起,他却连眼光也未移分毫,仍旧望着瑞羽,微笑盈盈。
瑞羽反手将长槊收回,冷然道:“我没兴趣饮酒。”
她语意不善,秦望北也不着恼,反而笑问:“那我们就去做殿下有兴趣的事吧。殿下现在想做什么?”
她现在想做什么?他这轻轻一问,却将她问愣了,怔忡抬头,茫然不知所措。
一上午不惜体力地挥槊,已将她的体力耗尽,宣泄出胸中提着的那口气后,便觉身体酸软。梦醒时分的惊慌、恐惧、羞耻、狂躁、暴怒等情绪在她体力抽空之际,便都变成了一股空茫的寂寞。
她在人前一向都是骄傲自信的,绝少有这样软弱的神态出现,她这一瞬间的空虚寂寞看在秦望北的眼里,顿时让他心头一紧,不由得唤道:“殿下!”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淡淡一笑,振腕将长槊抛出,插在兵器架上,道:“走吧。”
“殿下要去哪里?”
她讶然抬头,问道:“你不是邀我去饮酒吗?”
没有挥槊时的罡风吹散,悄悄降落的雪花便沾上她的鬓角眉边,她的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有着不容错认的苍凉和孤寂。像她这样的人,即使面临最凶险的难关,也只会努力向前,思考攻克之法,而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表情。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样难过?或者,是什么人让她这样难过? 蓦地,东应当日说的话浮上秦望北的心头,“我真正的对手是她,只有她一个!”
东应既然以她为对手,行事恐怕便会针对她而来,纠缠不舍,步步紧逼。她今日的伤心,可是因他而来?是了,能伤人心之人,从来都是被放在心上的人。除了她从小关心爱护的人,又有谁能令她如此灰心,露出这么寂寥的神态?
秦望北暗里喟叹,解开斗篷,送到她面前,轻声道:“雪冷天寒,殿下先添衣避避寒吧。”
共衣同袍,太过亲昵了些,瑞羽待要推拒,转念一想却站到他面前。
这是鼓励他再进一步、愿意接受他更亲昵举动的意思啊!秦望北一怔,微笑着替她披上斗篷,将她额边汗湿的头发拂开,柔声说:“殿下,我们走吧。”
瑞羽一扬头,似乎瞬间把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摒弃了,只记得昨天她与秦望北一起笑说传奇时的愉悦,然后展颜一笑,仍旧光彩照人,“你昨日说过有种无名的好酒请我饮几杯,结果给我喝的却是寻常的汾酒,今天你请我饮酒,不会再以次充好了吧?”
“以大快人心的侠客传奇下酒,宜用烈酒,可我得来的无名好酒,却入口绵软柔甜,只适合红炉温酒,慢品绮丽婉约辞赋。昨日不是我故意以次充好,而是境界不相配。”
校场外的青红等人见秦望北果然将瑞羽带了出来,都喜出望外,只是看到她身上披着的斗篷竟是秦望北之物,又都有些愕然。
不过他们见多了世面,很快便掩饰了惊异,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殿下,该进午膳了。”“殿下,您穿得单薄,又出了汗,要不要沐浴?”
瑞羽摆手挥退他们,转头对秦望北笑道:“中原,我要去沐浴更衣,有劳你去暖阁稍候。”
秦望北潇洒一笑,拱手道:“殿下请自便。”
青红见状连忙上前,弯腰相请,“秦先生,请随奴才往暖阁暂歇。”
瑞羽一入室内,便有人奉上热汤,细声催促,“殿下,您早起到现在还没用膳呢,先进碗米汤垫一垫,再去沐浴吧。”
瑞羽目光一转,见众近侍虽然力持镇定,但眉目间难免惶恐不安,想来她今日失态,吓得他们不轻。
她接过女侍奉上的热汤饮尽,笑了笑,温声道:“我只是有些烦躁,想出口气,现在已经好了,你们不用一个个如临大敌。”
众人见她面色如常,又得她温言抚慰,都心神一松,笑着应诺,拥着她去沐浴更衣,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她的眸光幽幽,倦意深藏。
青碧拿着瑞羽换下的衣裳,踌躇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殿下,奴婢看秦先生的衣裳也不多,要不这件斗篷奴婢还是拿去还给他吧。”
瑞羽心知她这是担心有什么流言飞语,也不在意,轻应一声,自顾自地踏入浴盆里,屈膝坐下。
女侍轻轻地在她头发上抹上皂角,恰到好处地揉搓,洗去头上、身上的汗水和污迹。兰汤热气腾腾,幽香芳馥,泡在其中,令她身心放松,所有的疲倦似乎都被热水吸走了。
她坐在兰汤中,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笑了笑,倦怠至极。
秦望北最初说动她,让她将他留在身边的话说得不错,她什么都有,只是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以流露真性情、倾诉烦恼的朋友。
身处高位,除去掌握天下大权,一言决定他人身家性命的快感之外,更有肩负臣属的期望,为他们谋取前程的重任。看上去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却不得有丝毫任性。
这个道理,她十年前就已经明白了,只是历练到了今日,理解更深了一层。
“殿下,水凉了,您该起了。”
侍人展开簇新的衣裳,她看了一眼,转头问青碧:“这新衣可是东应送来的?”
青碧连忙摇头,“今天上午,昭王府给殿下送冬衣的使者确实已经到了,但新衣不是昭王殿下送的,而是太后娘娘亲自做的。”
“嗯?昭王府的使者除了送礼,还有什么事没有?”
青碧见她毫无恼意,主动问及昭王府的使者,心下大宽,笑道:“使者除了捎来太后娘娘给您做的冬衣,还向殿下的幕府投了公文,据说昭王殿下要趁冬季农闲巡视一下新收州县,大约再过十天,王驾就会抵达邯郸。”
瑞羽不由得一怔。青碧顿了顿,问道:“殿下,昭王殿下来邯郸定然要由您接待的,您有什么吩咐吗?”
“东应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该怎么接待以往都有章程,你们照旧就好。”
秦望北打完一张谱,抬起头来,便见瑞羽出现在门口,素衣淡妆,乌发松绾,对他道:“走吧!”
青红连忙令人跟在他们身后,亲自打了伞想给她遮雪。她虽然面上带笑,令他们退开的眼神却认真无比。
秦望北接过青红手里的伞,笑道:“殿下想清静地赏雪,你们就退下吧。这刺史府里三层外三层都有翔鸾武卫护着,从主寝到客院不过里许路,能有多少事要你们侍候?”
撒盐似的细雪絮絮地飘落,秦望北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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