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她才收声,脑中一片空白,眼眶却酸涩难当,泪水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胸中一片空虚,再没有丝毫伤心难过之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不伤心难过了,却会突然泣下如雨。
秦望北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远远跟在后面的一干护卫的目光,任她无声地哭泣,既不近前看她,也不出声劝解——像瑞羽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有其傲然风骨,并不需要谁的同情,更不需要有人看着她哭泣并自以为是地劝解。
许久,瑞羽站起来,自袖中取出手绢抹去脸上的痕迹,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平复了心境,才略略侧首,对秦望北道:“谢谢。”
秦望北笑了笑,问道:“想来清水河边的高媒祭祀也该开始了,我们回去吗?”
瑞羽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摇头,道:“祭祀高媒自有王母和……他主持,我就不回去了。”
“那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对远远跟着的几名亲卫招手,让他们近前听令,“洪业,予不欲回去参加上巳祭祀,恐太后娘娘担忧,你且回去报奏太后娘娘,就说……”
她沉吟一下,咬了咬牙,道:“就说予已在上巳之日自行择取了驸马,欲趁军中无事,外出游玩数日,请太后娘娘万勿担忧。”
一干亲卫都大吃一惊,忍不住看了秦望北一眼,不过瑞羽治军极严,无人敢质疑上官的命令,那名叫洪业的亲卫愣了一下,立即领命打马离去。
秦望北心里暗暗欢喜,但这种时候自然不敢外露,只是镇定地问:“殿下想去哪里游玩?”
瑞羽举目四顾,看看路途,道:“且沿着驰道前行,寻个地方安宿,其余事情明日再做打算。”
她不愿此时回齐州去见东应,索性信马由缰,毫无目的地漫游。这一路燕往莺来,蝶舞蜂鸣,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然而瑞羽心中再也没有当日与东应同游时的欢快,所幸秦望北在侧作陪,此人能诗能文亦能谈,雅时有出尘气,俗时有诙谐心,可以令人解颐忘忧,又不至于太过烦扰。
第四十八章 春雨长
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风景如画,又有不拘世俗规矩的秦望北在侧解颐,瑞羽心中的烦闷消解了许多。每到心乱的时刻,她就刻意转开心思另寻欢乐,如此竟过去了十来天。此日,雨下得特别大,无法前行,一行人便在昨夜借住的杭姓富户家中逗留下来。
瑞羽一行七人,五名亲卫是军中精锐,自有一股威严气势。瑞羽和秦望北更是气度不凡,杭家虽然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细察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知他们必定身份高贵,有结交之心,难得天公留客,杭家便设宴请瑞羽一行赴宴。
席开玳瑁,筵设芙蓉,钟鼓罗列,舞伎下陈,杭家用心操办,宴会自也十分气派。杭家毕竟吃不准瑞羽的身份,便安排秦望北坐了正宾之位,却把瑞羽安排在了偏席,与待客的女眷相处。
瑞羽不愿露出行藏,对杭家所安的席位并不在意,见秦望北以目询问,便一笑摇头,让他去坐上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行礼过后,六名舞伎在堂下跳起了《胡腾》。
瑞羽和秦望北之间只有一道矮屏相隔,既利于观赏舞蹈,又方便他们说话。秦望北一面观舞,一面转头笑问瑞羽:“听闻京都教坊司舞乐分十大部,《胡腾》正是其中最受人追捧的舞乐。我观此舞风流雅致,仅是六人为舞都已经令人目眩,不知京都教坊司以一百二十人组成天魔舞阵时,究竟是何等恢宏大气?”
瑞羽看罢一舞,评道:“《胡腾》一舞人多人少皆可成舞,六人组舞虽不似京都教坊的天魔舞阵般规整堂皇,却灵动轻快,民风糅杂,也令人耳目一新。”说罢想了想轻叹一声,又道,“近十年阉权势大,为诱君王耽溺享乐,教坊司的天魔舞阵选取舞伎往往以貌美为先,技艺沦为其次,奢侈淫靡日盛,但论到舞乐水准,却是大有下降。”
激烈奔放的《胡腾》过后,便是纤婉柔丽的一曲《白》,此舞配乐以丝竹管弦为主,因连日阴雨,管弦受潮,乐声难免有些呜咽,转折关头不尽如人意。瑞羽听惯了高妙乐音,秦望北更是自身精通乐声,听到这种破音之声,都觉得刺耳。
杭家虽然请来最好的舞伎乐师招待客人,但终究是商人之家,这真正需要见识和修养来品鉴的细微妙处,他们是听不出来的,只看到舞女纤腰如素、折俯柔韧的舞姿便大声赞好。
瑞羽虽不会当面辜负主人家的盛情,形之于色地挑剔舞乐的不足之处,但听到乐师吹奏的尺八连破了几个音,连琵琶声也遮不住那刺耳之处,还是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摸了摸耳面。秦望北见状忍不住暗暗发笑,只是也不便当面安慰,只得冲她眨眨眼,以目示意。
觥筹交错,酒意渐酣,瑞羽知道若按男人聚宴的规矩,接下来就该由主人家的家妓上堂来向客人邀舞或共席了。虽说华朝民风开放,不忌男女杂处饮宴作乐,但女子在堂也有许多顾忌。秦望北已被她择定,也还罢了,她手下的几名亲卫却未成家,这样的机会不让他们轻松一下,殊为刻薄。
正待借口退出宴会,她的几名亲卫已经转了过来向她敬酒,俯首祝颂道:“为主上寿,愿主上千秋!”
瑞羽饮尽杯中酒,温声道:“这不是家中,你们不必拘束多礼。”
她御下虽然法度森严,但在日常生活中难免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体贴,她的臣属因此对她除了忠诚敬重之外,更有一种微妙的仰慕维护,虽知秦望北是她选择的人,却难以认同他的身份,就好像狮群里闯进一头老虎一般,虽然那老虎也同属一方之主,但种属不同,狮子们怎样也不能将之视为同类。
他们将秦望北撇开,上前向瑞羽敬酒,正是出于心底对他的排斥。好在秦望北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人等的排挤他都不放在心上,准备以后慢慢再说。
瑞羽虽然心事重重,却也从几名亲卫的举动中看出了其中的隔膜,避席回应了他们的礼敬,道:“主人殷勤待客斗酒,秦先生独自一人恐不是敌手,你们且过去一同饮酒作乐吧。”
几名亲卫虽然心里仍有不愿,却只能遵命行事。
瑞羽是凤子龙孙,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天生威仪,终究无法完全隐没,杭家女眷与她相处本就十分不自在,待见几名亲卫对她的态度,更是惊疑敬畏,语无伦次。瑞羽不愿见她们难受的样子,当即借口离了宴席,拒绝了她们的陪伴,自去客院休息。
淫雨霏霏,天空阴暗,室内更显得压抑。瑞羽靠在窗边转腕弄枪,沉浸于所习枪术的精妙之处,于身外无染,倒也自在。
秦望北借醉离了主人的宴会,远远地见到她在窗边傲然孤立的身影,整理了一下衣裳,沿着走廊来到她面前,笑问:“殿下,又在苦练武艺?”
瑞羽摇摇头,道:“我现在根基稳固,欠缺的是突破境界的契机,不是苦练能够达成的,只是要多体会枪意。”
秦望北并非潜心学武之人,体会不了她的境界,只是觉得她沉浸于武道时脱出尘俗,分外柔和,让他在她面前本来就已经柔软的心更加绵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子从来只知承担责任,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无忧无虑,我当待她好,好到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待她好,让她一生想到我,便会敛去身上的刺,抚慰心间的伤。
瑞羽不知他心中所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善意,抬头笑问:“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杭院公没有令家妓陪你?”
秦望北哑然失笑,道:“殿下,我曾在你面前立誓,一生陪伴你的左右,绝无二心,怎能与杭家的家妓鬼混。”
他们这些天相处,一直都避免提及与上巳相关的事,这还是秦望北第一次提到当日的誓言,瑞羽怔了怔,心一紧,又有一股抗拒之意升起。
秦望北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却当做无知,从袖中取出一支箫来,笑道:“刚才见你听那乐师的箫声听得耳朵发痒,我特意把箫带了过来,帮你洗洗耳朵。”
他的话风趣,瑞羽忍俊不禁,点头道:“好吧,那你就吹奏一曲《听雨》来洗洗耳。”
秦望北哈哈一笑,以箫就口,试准了音,便吹奏起来。他精琴擅箫,箫管受潮污声之处被他轻易掩过,竟然半点也听不出来,听在耳里曲意清明,令闻声心弦放松,融进这春雨箫声里,陶然忘我。
瑞羽沉迷曲意,一曲听毕,竟忘了喝彩。秦望北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欢喜,便又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温润柔和,幽幽咽咽,如丝如缕,令人为之神醉。
一曲《春江花月夜》之后,瑞羽心境平和,目光更加柔软温煦。秦望北含笑凝睇,在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也不躲避,而是坦然与她四目相对,指下按孔,又变了一调,却是她在水师海船上常听船员们唱的一曲俚俗小调。
“我心爱的人儿坐在身边,我想把心里的话儿对她讲,又怕她怪我轻薄浮浪;可不对她说,我心里又堵得慌。我心爱的姑娘,我想送上珍珠珰给你添妆,请你收下莫嫌……”
这支曲子盛行于海船上,由于海上远航的船员比陆上军营里的将士还要寂寞清苦,歌词也就格外大胆奔放。瑞羽为了加强对水师的控制,每年必有一两个月前往水师水寨检阅居留,这首歌是她从水师将士嘴里听熟了的,初闻秦望北所吹奏的曲调时没想起来,后来想起这首曲子顿时便记起了那大胆奔放的歌词,心弦一震,微羞带恼。
秦望北口中吹箫,未对她多说一语,但他目光里的坦荡温柔,箫声里的诚挚爱慕,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婉转缠绵,令人为之心动神摇。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许久,箫声停顿,他也走到了窗下,与她隔窗相对。春雨蒙蒙的水雾在他们身边萦绕,传递出一片异乎寻常的旖旎情思,秦望北轻轻地握住她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她指尖轻轻一吻,虔诚地仰望她,轻声道:“殿下,随我走吧!天地广阔,大海无垠,神州之外,还有无尽异域风光,可以任你纵横驰骋,无拘无束,肆意开怀。”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生于天家,目睹朝政败坏,国朝大势每况愈下,曾经立下誓言,此生必要澄清玉宇,看到天下海澈河清,重现我朝天华盛世。为此之故,我劝王母和东应离开帝阙,抛弃祖宗,背叛子民之望,东来齐青。若不重掌大权,扶持东应君临天下,我就抽身后退,与临阵脱逃何异?我自幼习武,耻于偷生。”
她抬眼望着他,又道:“我幼承庭训,纵是枪林刀阵,我处身其间也不能有半分退却。秦望北,你若真伴在我身边,少不了忧思苦楚,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真愿一生追随于我?”
秦望北望着她清明的眉眼,潇洒一笑,“殿下,我已立誓不改。”
瑞羽轻叹一声,虽然仍未对他完全放开,却比过往更多了几分情意,两人隔窗相对,连厌人的春雨此时也变得柔婉缠绵起来。良久,客院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摘下楼门前挂着的蓑衣斗笠,相携出了客院,沿小路走到杭家的院门口,只见外面的道路上,一溜十余辆马车排着,当前的两辆车辕断裂,马儿受惊乱窜,伤了乘车的人。
那十几辆车式样不一,看上去杂乱无章,已经下了车的十几名乘客倒是个个正值弱冠之年,衣冠楚楚,文人打扮,看上去像是游学天下的士子,只是车队中间的几辆车里却传出女眷的声音,一时倒令人难以断定他们的来历去意。
行人在自家门口断了车辕,杭家的家丁已经上前帮忙把伤者抬了进来,只是那受惊乱窜又被绳缰拘着跑不远的马儿他们却是无法驯服,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十几名士子与车上的女眷都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瑞羽看清门外的混乱情形,又见她的几名亲卫也走出来探热闹,便令他们过去帮忙。他们骑术精湛,安抚几匹驽马自然不在话下,过不多时便连折了车辕的车厢也被他们抬进了杭家。
那群士子也很有礼貌和眼力,对杭家道过谢后便来谢瑞羽。瑞羽抬手虚扶道:“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