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度神色不动地回话:“若论说话的本领,我可比将军差远了,就是风大,也有将军在前面挡着,闪不着我。”
瑞羽不料元度一向沉默寡言,此时竟有如此犀利的唇舌,他的每一句都合她的心意,让她忍俊不禁,轻咳一声才道:“军中只论功勋,不比口舌,两位要一较长短,何妨他日军功上见英雄?”
郭涛不敢在军功二字上接话,元度却一副急切功利之相,大声道:“殿下如果不信,何不让我坐坐郭将军的位置?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这话明抢水师将军的头衔,气得郭涛嘴唇上的胡须都直了起来。瑞羽心里好笑,嘴上却道:“郭将军德高望重,你小小年纪怎能跟他相提并论?莫说是水师将军,你若能在水师做个称职的长水校尉,予已深感欣慰了。”
瑞羽的年龄在众人里最小,说话却老气横秋,水师上下对她无不心中愤愤。但她带着太后和天子的诏令,倚重兵挟威而来,水师除非举旗造反,否则整顿在所难免,因此水师上下虽然对她不满,却不敢当面反对。
一行人乘船走了一圈,把所有船只和水寨都看了一遍,才转回作为旗舰的五牙大舰上按地位高低坐下,观看水军操演。
水师散漫,已久不操练,临时两天拉人上阵,当然是号令不清,指挥不灵,将官无能,士卒颓丧。更有甚者,竟有橹手把船不稳,以致当场翻船,船上十几个临时被郭涛等人招募来充数的水兵竟然被淹死了两个。
瑞羽虽然经过这几日的明察暗访,早知水师腐败,但总想水师昔日是纵横无敌的精锐之师,烂船还有三斤钉在,怎么也想不到水师就在水寨里演练,竟还如此不堪。
这样失败的演练,由不得瑞羽心里发恨,她转过头来瞪着郭涛和伊化成,咬牙切齿地冷笑,“水师准备了两天的演练,就是让我来看翻船淹死人的?”
这样的场面却是连郭涛也没有想到,他对属下也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他额头涔涔落汗,声音发颤,但还是着脸奉承道:“殿下威仪凛凛,士卒敬畏惶恐,才举动失措……”
瑞羽气得俊眉倒立,森然道:“郭将军,若水师上下都似你这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满船将士顿时哗然,水师再怎么缺钱少粮,终归还在朝廷的庇佑之下,是他们的栖身之处,若真是撤掉,他们顿时成为水上浮萍,无所归依。虽然他们背地里骂天、骂地、骂朝廷,想想自身的处境都恨不得造反,但若真要将水师撤了,他们却是万万不肯,当即纷纷乱叫道:“殿下息怒……”“殿下恕罪……”“殿下……”
船上一片嘈杂,什么话也都听不清。元度站在下首,大声呵斥:“你们乱叫什么!都住嘴!”
水师众将被他喝住,还想再辩,但看到瑞羽身边的一众亲卫个个对他们怒目而视,也知道这乱成一团的争辩于事无补,于是陡然增加了对瑞羽的痛恨。正犹豫间,瑞羽已然下令,“自今日起,予将亲驻水寨岸营,督促水军整编!元度,你以长水校尉身份为水师将军郭涛的副将,整肃军纪,操练水军;诸葛亮节,你以行军文书为水师记室伊化成的副手,清点水师辎重,辑录水师将士姓名,清查朝廷历年拖欠的军饷;奚右,你为水师主簿……”
一连串命令下来,水师众将又急又慌又惊又惧,但水师中真正有分量有威望的高级将领受到十几年的刻意打击,早已退下,剩下的这群人没有反对瑞羽的资本。何况今天操练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瑞羽没有当场大开杀戒,就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现在她只是安插几个人进来,架空主将的权力,他们也实在无话可说。
第三十一章 四海志
瑞羽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微笑问道:“元度,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一起东去建功立业?”
瑞羽将新军的营盘与水师的水寨岸营连接起来,亲自坐镇中军大营,操练西园士卒,早晚巡视水师的整顿情况。
元度虽有才干,但水军盘踞当地十几年,已经十分霸道和懈怠,他想真正号令这支水师,并且让腐败已久的水师恢复昔日雄风,确实需要一段时间。然而时值入秋,若不能尽快整顿好水师,到了十月天寒,离都东行一事就得拖到明年。
瑞羽心中,渴望能早一日带李太后和东应离开京都那是非之地,再拖一年实非她所愿。她心里着急,对水师的关注也就超出了寻常。
元度虽然不知东行计划,但瑞羽对水师的关注,他却看在了眼里。这日下午当瑞羽巡视水师船坞,扶着刚刚成形的新船发呆时,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瑞羽正神游天外,忽然被他叫醒,下意识地回头,茫然问:“什么事?”一问之后,她赶紧又收敛了神态,稳稳地笑问,“可是水师整顿还有什么难处?”
元度本想问问她为何对水军如此关注,但又一想自己归入她麾下不久,说不上亲近,问这话不免过于唐突。他不禁暗觉尴尬,便顺着瑞羽的话回答:“殿下,水军的旧船大多已经朽坏,船坞造船又慢,供应不上,这对水军的操练大为不利。”
水师没落,水寨里的老匠人很多都已经流落在外,人手不足,船料也不足。这件事诸葛亮节已经向瑞羽提过,此时元度再次提起,瑞羽便一笑,摆手道:“我离京之时,经离先生就已经令将作府调集三千名匠户送来,以他们的行程,明日也该到大营了。且东京陪都也有不少匠户,我已经发文东京留守府,让他们召集熟练匠人前来听令。此事你不必着急,船是会有的。”
除了从京都调三千匠户出来之外,又发文东京留守府征调熟练匠人,这不可能仅是为了给水师打造新船。元度细想瑞羽的行程和举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失声惊问:“殿下,您要离开京都,不再回去?”
瑞羽猛然转头看着他,待要否认或者发作,转念间却又想到离开京都繁华之地,去荒芜之地重建功业,必须要有愿意忠心追随的属下。元度是她选定的水师将军,在已经决定走水路东下,倚水师纵横海域的情况下,若连元度也不信任,还谈什么图谋将来?
一刹那她又缓和了脸色,轻轻点头,“不,也不是不再回去,而是有朝一日再回去。”
元度见她如此反应,便知她这是真正地准备将自己视为心腹,心里蓦然有股别样的滋味——他出自行伍世家,因此被征为东内禁卫,唐阳景看中了被宦官排挤得不到重用的他,于是调他去把守宫门,这是他获得的最高赏识和提拔,可惜唐阳景谋事畏首畏尾,用人而不信人,提拔他却又怀疑他,这令他无所适从。虽然他有心报国,却始终没有机会。
唐阳景孤注一掷,想杀掉太后以绝后患之举与他自幼所受的忠孝庭训大相径庭,只是知遇之恩在前,他也不能不报,因此他虽知难以取胜,却拼死一搏以报君恩。
那一日事变,他自忖必无幸理,果真他重伤将死,不料瑞羽竟还命大夫细心救治,在宰相下令缉拿乱党时,瑞羽对他问罪而不处罚,而且还带着他离开了京都是非之地。
瑞羽让他充任身边的禁卫,这已经让他很诧异;又让他任长水校尉,掌管水师,这更是让他意外至极;直至此时,瑞羽肯定地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将最机密的事告诉他。这一步步走来,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瑞羽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微笑问道:“元度,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一起东去建功立业?”
她直白的话,让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低声问道:“殿下,我曾经与您为敌,您真敢重用我、信任我?”
她笑了起来,“重用一个有才能的人,信任一个肯效忠的人,我有什么不敢?”
秋阳斜下,金红的光芒照在船坞前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涟漪折射的水光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光影幽幽,她的笑容却明丽无比,全不见半分阴暗。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唐阳景第一次提拔他,却将他放在了局促之地,令他无用武之地。就在他以为到了绝处的时候,他的敌人却比任何人都赏识他,信任他。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他踏前一步,便唾手可得!然而眼前的少女尚显柔弱,她选择的道路也必定艰险。她重用他,信任他,因为他值得她托以心腹,全心信任?
这关乎一生的重要选择,却又掺杂了一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面,这让他突然间有些畏缩,喃喃地问:“殿下只见了我两次,两次我们都是死敌,您又如何能判定我具有才能,且肯效忠君王?”
“我留意了,自然会让人去查看你的履历。”瑞羽朗朗一笑,眸光一转,看到他的表情,见他问得认真,便又想了想,微敛笑容,轻声叹道,“我识你用你,也是一时念起,若非这一念闪动,也不会去查你。只能说是人生际遇有玄妙之处,哪里会追究那么多?”
见元度默不作声,瑞羽的神色便严肃起来,看着他缓缓地说:“元度,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东去?”
元度长长地吁了口气,侧身退步,单膝点地,仰望着她郑重的容颜,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您的刀尖所指的方向,就是我前进的方向!”
瑞羽浅浅一笑,抬手请他站起,温声说:“那么从今往后,还请你为我尽力而为,也为你自己的将来尽心竭力!”
元度听着她清朗的声音,突觉胸襟开阔,忍不住微笑应诺,转眼再看这几天让他千头万绪的水师水寨,竟觉得以前的烦恼都太过无谓,当即直言相问:“殿下,南方虽然藩镇割据,但中原腹地也不安定,所以也不可能调水师去南方平乱。您这么着急训练水师,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不去南方,水师就用不上了?”
“末将以为如果不是镇压南方藩镇,水师确实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瑞羽忍不住一笑,指着水寨外浩浩荡荡东去的河水,道:“沿着这条蜿蜒数千里的河出去,水师的用武之地比之九州,不知大了多少,怎么会没有用呢?”
天空被傍晚的山峰阻隔,阴影重重,显得狭小局促。元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豁然开朗,惊道:“海?”
“正是!”瑞羽望着那看不到尽头的滚滚波涛,悠悠地说,“水师雄悍,怎能囿于成见?九州之外,四海无涯,那才是我们展翅翱翔的地方!”
一瞬间元度怔住了,心中微有酸涩,然而更多的却是睥睨一切的豪情。
京都调集的匠户在次日中午赶到,安顿之后便在郑怀的安排下轮班倒换,昼夜不停地开工造船。他们携带着造船的器械,借水力牵引器械,奇工精巧,一天就能造出一艘大船。
船造得快,木料很快就供应不上了。虽说河岸边的山上密林重重,百年老树随处可见,但湿木造船,结构不紧密,船下水就会裂开,根本不能用,必须要用晾了一年的干木,船才能密不进水。
诸葛亮节费尽心思也搜罗不到造船要用的木料,无奈之下只得前来请罪,“殿下,水师现在的船也够用,倒是兵器甲胄储备不足。眼下木材紧缺,造船是不够的,打制兵器还可以,臣以为应该让船坞暂停造船,打些兵器甲胄。”
瑞羽正因西园士卒狩猎练兵时,聚阵、分兵、合围等演练颇有章法而高兴,听到诸葛亮节的话,笑道:“诸文书,兵器甲胄东京武库还有,不急着打制。船却是要用的,绝不可停下。”
“殿下,兵器甲胄再多也没有余的,但这船再造下去就有余了!船余了,就只能放在水里朽坏,那不是浪费吗?臣不赞成!”
“这些天造的船,只有不足,怎么可能有余?诸文书,我造船另有他用,不仅仅用于水师淘换旧船。”
她接过青红递来的手巾,抹了抹脸上的汗,问道:“造船的木材不能再找商人买吗?”
诸葛亮节不知除去水师用船之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用船。见瑞羽固执己见,他心有不满,口气就不怎么好,“造船的用料要求极高,臣已经把东京所有能买的、能用的木材都找来了,木材不会再有了。”
瑞羽凝神一想,笑道:“买不到不代表没有呀!虎子,去把船坞的老行首叫来,让他随我到东京去。”
瑞羽自来东京,就直接在城郭外安营扎寨,除去寻访贤能之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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