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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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志-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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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宗社稷在恪尽孝道的瑞羽心中,分量之重,非同一般。其实她早在有了退出京都的心思时就已经想过社稷江山,当郑怀再次说起,她脸色仍不由得白了白。   
  在这如山般的重压之下,她的腰身始终不曾弯曲半分,仍然笔直秀挺,她轻轻地说:“老师,您说的我都想过了。尽管这个念头有些疯狂,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别的好办法。” 
  
  她站起来,指了指书房内的书墙,道:“这些天,小五和我翻看从弘文馆借来的本朝史书,发现货殖志里的记载每况愈下。自我父皇晏驾,朝廷对藩镇软弱,对北方诸胡妥协,已经十五年未有州郡大战。然而我父皇在世之时,天下十道,有八百六十五万户,田亩六千九百万顷,盐铁岁入四百万缗。十五年太平盛世,户口田地不增反减,如今只有四百万户,田亩二千一百万顷,盐铁岁入二百万。那些户口、田地、盐铁岁入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突然发了一次瘟疫,变没了不成?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田地被权阉、官宦、世家等豪强兼并了,失去田地的百姓或是成为游民,或是变成了他们的奴婢。这些豪强有一部分免除赋税的特权,在他们名下的户口田地是他们的私产,为了逃避向官府纳税,他们隐瞒了户口田地。 
  
  “他们因为隐瞒户口田地的数量,因而获取了巨大的财富和权势,而这些财富和权势又为他们继续兼并田地提供了更有力的保障。因此这些豪强盘踞一方,个个不是皇帝,却形如皇帝。官府收取的赋税还需要用来支付官吏的俸禄、将士的军需等种种开销,地方豪强的财富却仅用来安闲享乐。 
  
  “更要命的是,明知他们的种种作为已经践踏了法纪纲要,皇家却偏偏还不能动他们。因为这已经不是某一处的弊病,而是天下的惯例,如果天子按律令去约束他们,山河立即就会震动,御座立即就会不稳。 
  
  “放任他们下去,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纵使皇室还想再容忍他们,当土皇帝当久了的世家,也难保就不想尝尝当九五至尊的滋味。”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激动起来,霍然转身看着郑怀,“户口、土地、盐铁收入减少了,而朝廷每年收取百姓的赋税却仍旧是二千五百万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百姓现在承担的赋税,是我父皇在世之时的三倍!赋税如此沉重,老百姓能吃饱饭吗?有寒衣穿吗?养得起妻儿老小吗?遇到生病或者灾年,他们有余粮余钱熬过难关吗?” 
  
  郑怀轻轻地摇头,道:“若是能熬,白衣教也乱不起来。”   
  瑞羽嘿嘿一笑,面色中却有股异样的严厉,轻声说:“老师,我不似我已故嫡祖母般有耐心,肯用二十几年时间去慢慢改变政局。在我看来,这天下的腐败已经深入根本,用汤药来治,是怎么也不可能治好的。天下早晚都要乱,那还不如让这些乱民拔了旧根,再建新朝。” 
  
  “殿下,既然你心念百姓,就该知道当此危局,你其实也是弃天下子民不顾。朝政的糜败与天下的混乱,必然使世族豪门越发肆无忌惮,贪官污吏更无约束,地方劣绅豪强鱼肉乡里,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于心何忍?” 
  
  瑞羽咬了咬牙,尝到了齿间的一缕血腥味,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反问:“老师,如果我们仍然留在京都,那我们对天下子民能起什么作用呢?至尊的权力虽握在王母手中,但如果王母下令孙建仁他们那样的大阉将神策军的兵权交出来,这份诏令行得通吗?王母要撤换政事堂的宰相,提拨庶族才能上位,这份诏令行得通吗?减免赋税、释放奴婢、重量土地……这些都能行吗?” 
  
  行不通的,天下败乱的根源在于百姓的困苦,百姓困苦的根源在于由以世族豪门为代表的上位者的盘剥,要减轻百姓的苦难,就不能不触动这些人的利益。但他们层层勾连,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掌政密网,牢牢地把持着朝政。即便是至尊之人,在没有足够的雄厚实力的保护下,触动他们的利益,也必然会被这股强大而恐怖的势力反扑绞杀。 
  
  西内至今仍然能得到这股势力的认可,是因为李太后处处小心,没有踏过界限,偶然的些许利益冲突,尚在彼此的控制之内,没有触及根本。一旦李太后不顺从他们的集体意愿,伤及他们的根本,他们必然会露出锋利的爪牙,绝不会害怕在废帝之后,再操纵一次宫变。 
  
  李太后此时看似尊崇荣耀,但她的命令实际上只能及于两宫,她任何对政事的干预,说到底都必须倚重早已尾大不掉的政事堂来施行。政事堂的宰相个个出身世族,代表着庞大的势力,不仅能当面驳回太后诏令,也能将之搁置不行,甚至暗里曲解太后诏令,为祸天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平和地利用帝王之术理顺朝堂上的关系,使百姓得以休养,没有五年以上时间,绝无可能。而以当今天下的大势来看,根本不必等到五年,高举反旗的百姓便会遍布江河南北,因而他们是否留在京都根本无足轻重。。 
  
  郑怀细察天下大势十几年,也知瑞羽所言不虚,但对于她这个想法,他虽然衡量利害觉得不无道理,但仍不情愿。沉寂半晌,他方道:“殿下,天下百姓困苦已久,盼明君治国惠民如婴儿之盼父母。你若决意冒险离开,或许真能进退自如,得到大利益,但于情理上,你却是深负天下之望,非君子所为,也不是我教导你文韬武略的初衷。” 
              
  瑞羽低下头去,指甲划破案几上的漆,刻下一道深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眉目间虽有惭愧,却无悔意,慢慢地说:“是,老师,弃天下子民而走,自寻一个能够扎稳根基让我进退有据的地方,是只顾我的至亲和少数臣属的安危却没有真正爱民如子的做法,很自私。但西内势力有限,自保有余,若不量力而想庇佑天下,却是徒然将王母和小五、西内诸臣属推向刀尖之上,这不是我愿为之事。我必先爱护我所亲爱者,而后再爱护余力所能及者,最后才是天下子民!虽然有负天下之望,但若没有将实力积攒到足以庇佑天下子民的程度,我,绝不会贸然如此。”  
  
  她的声音平静,冷静,仿佛有一股血腥气自她齿间一丝丝地渗出来,冰冷,残酷。   
  郑怀心中百感交集,良久无语,半晌才道:“中枢之权让出,只需一退,再想夺得,却艰难至极。殿下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涉险之法,只怕置之死地容易,后生却难。”   
  瑞羽笑了笑,一指身后的舆图,“正因为艰难,所以才要请教老师。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何处可供我和小五暂居休养?”   
  郑怀震撼犹存,但他看天下大势的目光仍在,目光在舆图上巡视片刻,他便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地方,道:“此地甚好!”   
  瑞羽大惑,“这里?”   
  “正是。”郑怀点头,徐徐道,“殿下既然已经放弃中枢,就当取边角之地安身。然而细察如今天下之势,四角之地虽富,但不足以为根本;民虽殷,但不足以供军资;地虽险,但不足以遏兵锋,只可暂居一时,却不足以积蓄殿下他日再取天下的力量。唯有此地,虽然看似荒芜不堪,却可以安居;西望中原,又可以新立城郭,且正合殿下心意。最重要的是,此处……” 
  
  师生二人正对着舆图指点江山,外面的青红急促敲门,禀报:“殿下,昭王殿下遇刺!”   
  瑞羽大惊而起,匆忙道:“劳烦老师替我在此值守,便宜理事,我去看看小五。”   
  郑怀近期因为将全部心神都放在瑞羽身上,不定课时,随时教导,因而也就没有再充当东应的老师。但他与东应过往的情谊也不薄,听到东应遇刺的消息,二话不说便应诺,“殿下自去便是。” 

       
  第二十四章 隐王故   
  东应冷笑一声,“她们敢谋算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仅是如此。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欺我年幼罢了!”   
  自立政殿之变后,京都大势已定,鉴于西内两次出现内奸,瑞羽便开始清查宫人内侍,整肃鸾卫和禁军。鸾卫和禁军有异心者被大批撤换,宫人内侍也被大批地放出了宫。   
  原本在安仁殿近身服侍东应的宫人内侍,共有一百二十余人,除去乔狸等几个历经事变,忠实可靠的人以外,也被尽数撤换,这其中就包括了与东应最亲近的几个以“紫”命名的执事女史。 
  
  这几个名字中带有“紫”字的婢女都是服侍东应从小长大的,所以彼此情分厚重。她们受叛变的紫萱牵连,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今日一早遣她们出宫时,东应念旧去送行,刺杀便发生在重明门外的通衢下。被遣散出宫的阉人里,几名刺客借向昭王殿下谢恩之机,挨到东应身前,突然伤人。 
  
  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高手,几个刺客本来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但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紫砚和紫晶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亲卫的保卫圈,刺客的匕首正好刺中了他的胸口。幸好瑞羽一直强求他穿金丝软甲,刺客接连两刀都被软甲挡了回去。 
  
  这两刀虽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但对他的感情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身边的八个“紫”,是他一直信任倚重的人,彼此感情深厚。紫宣背叛,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而是事后听说,他只是稍稍难过,可眼下紫砚和紫晶当面背叛他,欲置他于死地,他的伤心和愤怒实在是难以言表。 
  
  他最信任的八个职司女史,居然有三个心怀不轨,那岂不是说明她们辜负了他一直以来对她们的亲近和喜爱,他看错了人,也信错了人?这何止是感情遭遇背叛的愤怒和伤心,这更是眼光和智慧都受到质疑的委屈和难过。 
  
  瑞羽得到消息时,刺客已经被他的亲卫剿灭,他也安全地回到了宫中,只是心绪难平,一口恶气堵着,难受至极,乔狸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看病,他忍不住大发雷霆,吼道:“我没伤没病,不用看,问什么?滚!滚!滚!” 
  
  他一向温柔和善,自入了西内,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侍人和大夫都被他吼得不知所措。   
  瑞羽还在外面,就已经听到他的吼声,连忙快步疾行,扬声问:“小五,你可是疼得厉害?”   
  东应一眼看见瑞羽,便喊了一声:“姑姑!”言毕,双眼就不由自主地湿了。   
  瑞羽吓得连忙过来细看他身上的破损处,有些纳闷,“好像没伤着啊?”   
  她正琢磨着,东应双臂一张,搂住了她的腰,脑袋抵在她的颈窝里。她一怔,连忙挥手将乔狸等人屏退,这才柔声问:“小五,你怎么了?”   
  “姑姑!”东应声音哽咽,委屈至极,却不知该怎么诉说,只是眼泪汪汪。瑞羽既怜惜又奇怪,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可是那刺客……那刺客莫非是昔日服侍你的近人?”   
  东应的郁结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哽咽道:“姑姑,我并不曾亏待她们,为何她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欲置我于死地?”   
  瑞羽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伤心难过,她的身份和东应相若,都为人主,知道被信任的人背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平民百姓,也希望自己信任的人不会辜负自己,更何况像他们这种人上之人。他们一举一动关系重大,若遭遇背叛,必然牵连者众,所以他们比普通人更希望自己信任的人能够对自己忠诚。 
  
  可是自古以来人心最难测,谁又知道自己信任的人是否真的忠诚呢?   
  瑞羽心中怅然,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拍着东应的肩膀,安慰道:“小五,这不是你的错,莫伤心了。不要为了几个卖主的叛贼伤心,不值得。”   
  因为在立政殿之变中戍守西内表现出非凡的才干,东应这些日子在宫中的地位急剧上升,连清查宫人内侍,进行替换这样大的人事变动,他也能做主,他正式尝到了掌握权柄的滋味。但同时,臣属对他的敬重惧怕也渐多,而亲近狎昵也渐少。 
  
  他自被李太后收养,就被封为亲王,但用一个“孤”字自称的时候并不多,他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   
  “姑姑,如果连她们都能背叛我,这些臣属还有谁值得信任?”   
  瑞羽见他受挫极深,以致疑心,恐怕他钻了牛角尖,心胸就会狭窄,日后看人就会狭隘猜忌,难成大器。   
  “小五,诚然有人背叛了你,但同是你的近侍,乔狸等人却陪着你经历生死。可见这世间固然有丧心病狂卖主求荣的无耻叛徒,但也有忠心耿耿以死报效的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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