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什么话都没有说。云思雪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亦轻轻地将另一只手覆上了我的手。
车队驶入京城时,我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去。这里不愧是天子脚下,景致繁荣、人流接踵,连中原地区少见的外族人,在这里都已叫人习以为常。
我看了半晌,刚想放下帘子,却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上站着一只灰色的信鸽,微微眯眼,我看见那只信鸽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铭牌。我忍不住挑大了些帘子,却在观望的过程中被一个身影挡住了视线。不满地抬头看向挡住我的人,到了嘴边的话便尽数吞进了肚子里。
“醉笑楼的传信鸽,竟然在京城也有。”沈雨枫的声音听似冷淡,却隐隐透着威胁。
“沈楼主不会以为隔这么远,我还能使得动那只鸽子吧?”我对他笑了一笑,语带嘲讽。
“封小姐,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他看了我一眼,不待我回话便将帘子拉了下来。
“啧。”不甘地朝他的方向瞪了一眼,我闭目靠在了垫子上。
云思雪走后,我想了很多,听她的意思,云思远摆明就是要让中原武林同曼荼罗教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最终好让他坐收渔人之利。朝廷一旦出面调解,便可在江湖之中树立威信,又可借机收编江湖残余势力,如此一来,天朝的江湖便将名存实亡,最严重者更可能名实皆亡。任何一个江湖人在听到这个计划后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天雪魏现在已深陷阴谋之中尚不自知。
可是……云思远煞费苦心排阵布棋的原因是找到了,他为什么这么恨天雪魏,我却依然不甚明白。云思远说是讨厌天雪魏,可我冷静下来之后,便觉得这根本就是他的敷衍之词。若被百姓尊为“儒帝”的孝如帝云思远真的如此任性狭隘,那天朝数百万民众恐怕就都是瞎子了,所以问题的关键恐怕仍在“天灵萱”这个名字上面。
额角有些发痛,我决定暂且放下这些,休息一下再说。
不过,既然能在京城看见醉笑楼的传信鸽,是不是说明我就可以想方设法联系到墨雨殇了呢?
事实证明,我完全想错了——虽然宫墙高度有五丈左右,角楼上的弓箭手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当马车刚刚驶入宫门时,正巧有一只百灵从宫外飞入宫内,可还不待它越过宫墙,便被角楼里射出的利箭射穿当场。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有些气闷,如今我内力不畅、内功尽失,单凭拳脚功夫想要开溜本就困难,就算我溜得过宫女的眼睛、侍卫的巡守,到了墙下依旧是插翅难逃。
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沮丧地靠在车窗边斜眼看窗外的景色,完全没注意到刚刚被叫出去的绿绮回来后的一脸古怪。
走了好一阵,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封小姐,请下车吧。”红菱朝我行了一礼。
“你们对我根本不必这么拘礼,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路行来,红菱对我的毕恭毕敬让我感到十分尴尬,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封小姐说笑了,你是主,我们是仆,礼数当然不可废。”红菱笑了笑,伸手便要来扶我。
“没事,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我本想凭借身法快些蹿下马车,却不料刚迈开步子,红菱的手便已经扶上了我的胳膊。
“封小姐,你的外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内伤却依旧严重啊。”红菱扶着我时语气依然毕恭毕敬,我的心底却是猛地一震。
虽然我现在内功尽失,已干不出握碎酒杯、拍碎石桌的事来,可我对自己从小练到大的身手还是颇有自信的,但是红菱却能在我闪动身形时,不动声色地捉住我并将我扶住,可见她的身手绝不在我之下——她会武功!
“我出生在一座位于荒山野岭中的偏僻小镇,自幼便要练些拳脚功夫用以防范野兽,封小姐着实不必惊诧。”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红菱又朝我笑了笑。
我不再说话,任由她和回过神来的绿绮一同将我扶着下了马车。
待我们三人下来后,马车便驶走了,我这才发现我们正站在一处小院落的门前。门上挂了块匾,古雅陈旧的红木上是三个金漆小篆——徊光轩。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僻静的所在,因为四周都没有相邻的房屋和院子。这个院子虽小,却布置得很雅致,院内的花草树木也早被人先一步拾掇得葱郁茂盛,看来云思远还真是看在云思雪的面子上,对我稍加了照顾。
进了屋子,红菱和绿绮便开始收拾起来。
“你们……不走?”虽然一路上我都受到她们的照顾,可是从云思远、云思雪与她们的亲近程度来看,她们也不像是普通的宫女,按理说不该和我待在一起。就算这里除了我自己一个活人都没有,我也不会心生一丝讶异。
“封小姐说笑,我们怎么会走。”正在铺床的红菱直起身来朝我笑了一笑,继续弯身铺床。
“可你们不是雪……长公主殿下的侍女吗?”一声“雪儿”差点脱口而出,我不禁暗道好险。
“正因为我们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女,所以殿下的话我们是一定要听的。”红菱再次答道。
“长公主殿下让你们留下来照顾我?”
这次我是真的有了一丝受宠若惊的感觉,毕竟从红菱的身手上我就能看出她和绿绮的身份不凡,如我这般活不能见人死不能见尸的棋子,竟然能够得到她们的悉心照料,这叫我如何不受宠若惊?
“除了长公主殿下,陛下也有交代。”红菱不答,绿绮却抢着说道。
这下我倒是真的愣住了,一会儿救我,一会儿又要杀我,如今又叮嘱人照顾我,云思远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管怎样,封小姐就在此安心养伤吧,我们会时刻侍奉在你左右的。”红菱铺好了床铺,转过身来朝我行了一礼。
我一时间除了苦笑,再没有其他表情。看来伤好之前要出去,只能是个天方夜谭了。
第三十二章
百无聊赖。
身上的外伤大多已经结痂,明明痒得抓心挠肝,却偏偏不能动手去抓。内伤似乎也好了大半,内息却依然不顺,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缘故。
住进徊光轩快一个月了,这期间无论是云思远还是沈雨枫,甚至连云思雪都没有出现过。倒是因为有红菱和绿绮在身旁,我的诊疗和汤药在这一个月里都未曾间断过,而且汤药中的珍贵用料也一直未变。有时候红菱陪我出去散步时也能听到一些议论,宫里面的人说起我来似乎是好奇大过厌恶,而鄙夷又大过了好奇。对此我倒是无所谓的,毕竟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想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不过吃了就睡、睡醒便吃的日子,除了无聊外也着实闷人,可巧离徊光轩不远处正好有一个看上去挺大的水池,于是我便央红菱给我寻了根粗细恰当的竹子,自己以缝衣针和线做了一杆简易的钓竿,没事就坐在池子边垂钓打发时间。
“小姐,就算你的垂钓技艺再好,这不挂饵的钩也是钓不上来鱼的。”红菱端着两碟点心从屋里走出来,停在我身边,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道。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红菱和绿绮最初对我怀着的敌意已经渐渐消除,现在她们称呼我为“小姐”而不是“封小姐”,这至少说明她们已与我亲近了几分。
“钓上鱼的话还要放生,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就这么钓着。”我扭头朝她笑了一下,很自然地伸手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小姐,你……果真与众不同。”红菱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
“哪里不同?不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我认真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答。
“小姐,你这是在故意曲解红菱姐的意思哪!”这时绿绮也走了过来,将红菱手里的糕点接过后放在了一旁。
“难道小绿你不觉得我说的是实话?”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食物,我立即出声反问道。
“小姐,要是寻常人家有你这样的运气,她们早就攀上高枝变凤凰了,哪还会像你这样,躲在这里靠钓鱼打发时间啊!”绿绮听我这么问,不禁哭笑不得。
“运气?”我听了她的话后亦是哭笑不得,“小绿,你什么时候见过有运气的人重伤坠崖不说,还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关起来不准离开半步的?”
“小姐,这里可是皇宫。”绿绮抽了下嘴角,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皇宫又如何?”我拍干净手上的残渣,提起鱼钩看了看,又重新放回水里,“再好的地方只要不是自己的家,那便没什么可留恋的,即便是仙宫都没用。”
“呵,你倒是好大的口气。”谁知不等水面的涟漪荡平,一个声音便突然从我们身后响了起来。
“参见陛下!”红菱和绿绮连忙转身行礼,我却依然四平八稳地坐着看我的钓竿。
“起来吧。”云思远挥了挥手,随即便坐到了我的身边。
“莫非陛下今日很闲?”我不看他,只是从碟子里再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放肆,竟敢在陛下面前吃着东西说话!”云思远没有开口,另一个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我向后仰头看去,就见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云思远身后恼怒地瞪着我,看他的装束,应该是宫里的侍人。
“吃东西说话怎么了?如果你看不过眼,就将我赶出去啊!”我故意嚼得更加用力,直把他气得脸色泛红,“或者干脆杀了我。”
“你!”他一个气急就要上前。
此时,云思远却抬起了手,“长情,你去那边等朕。”他的声音平静,宛如在闲话家常。
“是,陛下。”名唤长情的年轻侍人瞬间敛了怒容,转身朝不远处的一株柳树走去。
我瞥了一眼云思远,再次看向泛起了微波的池面。
“子瑜,这段时间感觉如何?”云思远像是完全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温言低语。
“承蒙陛下抬爱,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比当初在船上时更能挨打。”我笑了一声,同样言语温和。
“朕当初要杀你,是因为你要破坏朕的计划,阻碍朕还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云思远闻言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来。
“陛下贵为天子,无论杀谁都是陛下的权力,我等草民自是无权心生怨艾。”听见这样一句话,我终于忍不住挑眉看他,“只可惜陛下若一意孤行,恐怕前朝的下场便是陛下的……前车之鉴哪!”
云思远没有接话,我却觉得从头到脚瞬间冰冷。
“封子瑜,前朝覆灭全是凌律帝残暴无道咎由自取,我朝得建则是因为开国皇帝贤德圣明、万众归心。以我朝比凌朝,你可知这是死罪?”云思远一字一顿,说得极慢。
“死罪?呵,陛下自知本朝以仁义治国,又何苦行前朝残暴之事?”我握紧双手,感觉手心的冰凉逐渐湿润,“先帝在世时放宽武林管制,推崇习武强身、以武会友,如今陛下却想以这下三滥的方法实现天下禁武,陛下,究竟是谁将本朝与前朝相提并论?”
云思远不接话,骤然溢出的杀气却压得我动弹不得。我这张嘴啊!在心中哀叹了一声,我已然绷紧全身,准备随时跳起逃命——没有内功我至少还有身法,虽然希望不大,但是能躲多久是多久吧。
一时间气氛压抑非常,我和云思远就这样僵坐当场不言不语。
“陛下息怒,想必长公主殿下也不希望看到陛下因为一些小事如此气愤伤身!”就在这时,红菱突然屈膝跪下,朝云思远伏下了身子。
不等我反应,绿绮也跟着红菱跪了下去,“陛下请爱惜龙体!”她亦猛地伏地,声音微颤。
云思远看着她们,半晌后忽然勾了嘴角,“你们这两个奴婢,当真是忠心耿耿。”他一开口,周身的杀气便瞬间散了,我差点直接软倒在地上。
“陛下谬赞。”红菱依然伏着身子,声音却不卑不亢。
“子瑜,盛世不需要江湖,经历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云思远站起身来,俯身看我时,表情已化作了温和亲切,“习武强身与仗武欺人仅仅一线之隔,以武会友和以武结仇同样只差分毫,这样的江湖于天下无益、于百姓更加无益。”
“陛下,即便你的理由再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你做了那些事的事实。”我抬手拭去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竭力露出平静的微笑,“如果陛下能够适可而止,这个天下一样可以变成陛下心目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子瑜,你还是继续休养吧,朕就不打扰了。”云思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朝长情站着的地方走过去。
“小姐,还望你今后别再同陛下起冲突了。”待云思远的身影远去,红菱立即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