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嘴角勾了勾。
“这就是小皇子?”似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德妃眼中一亮,嘴角勾了勾,“抱过来我瞧瞧。”一般来说,为了避嫌,对于刚出生的小皇子,其他妃子是不会染指的。否则到时候出了什么好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能做到毫不在意的,只有两种可能:问心无愧或者无所畏惧。
苏离没有片刻犹疑,自飞翠手中接过孩子,递到了德妃手中。
“小皇子长得可真是俊俏!”“你们也来看看!”小皇子在几个宫女手中辗转。
苏离至始至终,眉眼也没有动一下。
“皇上驾到!”小太监略显尖锐的声音在正殿响起。
苏离飞快的睃了德妃一眼,见她将小皇子抱得更紧了一些,神色比方才,更为凄楚。
德妃前脚到,皇上便驾临。
这可真是巧合……
或许该说,皇上才起驾,德妃便到了?
“皇上——”德妃迎了上去。皇上见着她怀中的孩子,微微一愣,伸手接过:“这是小皇子……”德妃低声抽泣,“只是可怜这孩子……”皇上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爱怜,摸着小皇子的头,低声说道:“也该起个名字了。”
“依我看,不如叫周衍吧。”皇上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
“延,年长也,凡施于年者谓之延。”德妃缓缓说道:“皇上起得好名字!”
苏离心中猛地一抽。
“不,是衍生之衍。水朝宗于海也,从水从行,以浅切……”随着皇上温醇的声音落下,苏离分明看见德妃脸色变了变。
水朝宗于海也……
苏离脑海中反反复复,满是这句话。
第五章 初始(三)
等到这句话变成现实的那一日,皇后娘娘的牺牲,才算是有了回报吧……
只不过对于才出世两天的婴儿来说,这名字的由来,实在太过沉重。
“多谢皇上赐名。”苏离虔诚的叩首。
皇上微微颔首,拍着襁褓,低声呢喃:“这也该是你母后的希望吧……”
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这深宫中,最虚无缥缈的,恐怕就是旧情。
德妃的笑容看起来,已经有些勉强。好在今日本就该是个悲痛的日子,也无人有所异议。
在将近六年的时间里,这深宫中只有德妃所生的大皇子,可以称得上是积聚了所有人的期盼和希冀。随着周衍的出世,以及这个名字的来历,在深宫这种短暂的平静,势必将被打破。
“皇上博学多识,是臣妾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德妃难得的露出了谦卑的姿态。
皇上却是一言不发,轻轻触碰着周衍的小手,长长叹息。
“如妃娘娘到!”“安妃娘娘到!”“萧妃娘娘到!”小太监络绎不绝的通传。
苏离强忍住了抚额的冲动。
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这深宫中几位有头有脸的妃子是打算齐齐表演妾妾一家欢的大型歌舞剧?
三位妃子一齐走了进来,不约而同的露出的诧异的神色:“皇上也在这里?”接下来便成功由歌舞剧转变成了悲情剧:“明日皇后姐姐要入殓,我们来看她最后一眼。”“皇后姐姐平日里一向待我们不薄,我们也来送送她。”然后视线又落在了皇上怀中的襁褓上:“这是小皇子吧?长得可真是清秀!”“这眉眼,都极像皇上!”“小小年纪,就别有一番气度!”
苏离这下算是见识到了。
深宫果然是词语匮乏之地,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个简简单单的句子,难为这些妃子们还得换着花样不能说重复,偏偏又得表示同一个意思。只不过这种明着赞扬,暗中贬低的伎俩,苏离已经见识的太多。
典雅矜贵的德妃,温柔婉约的如妃,清丽大方的萧妃,弱柳扶风的安妃……
苏离暗暗想,在这种状况下,若是皇上想要维持雨露均沾,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俗话说耕地有肥有瘦,若已经生下两位公主的如妃是肥田沃土的话,那么至今身无所出的萧妃和安妃,就是那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了。皇上作为深宫最兢兢业业的耕牛,如果不是牛的问题,那便是田的问题。
亦或者,是某个观望的农夫,在其中做了手脚。
苏离相信皇后也脱不了干系,毕竟在这深宫中想要出淤泥而不染,简直是痴人说梦。在深宫这片土地上,根本长不出我见犹怜的白莲花。但同样的,皇后的血崩,极有可能,也是被人所害。
“小皇子还没有起名吧?”如妃率先站了出来:“也不知皇上打算给小皇子起什么名字?”糟糕……
苏离嘴角抽了抽。
等到皇上说出名字的时候,怕是这其乐融融的格局,将彻底被打破吧。
“已经有了,叫衍,水朝宗于海也,从水从行,以浅切……”皇上神色淡然。
有那么一刻,众人都静默了下去。
紧接着自然是一片倒好声。
苏离算是看出道道了,德妃和如妃,看样子分明就是死对头,从进门到现在,根本不见任何交流。而如妃、安妃和萧妃三人似乎是同盟,或许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三位中层官吏的女儿,搅在了一起,对抗太后的娘家侄女。
同样的阶层,一向有更多的话题。
那么当初的皇后,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个问题,苏离已经无从知晓。
坐山观虎斗,一向是她的癖好。
自皇上手中接过孩子以后,苏离一如往昔的保持沉默,并且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皇上率先进了偏殿,紧随其后的是德妃,然后便是如妃……
苏离至始至终在后头看着,有一种唯恐踏错了一步的拘谨。德妃眼角余光见着,无声的笑了笑。如妃和安妃偶尔有眼神的交流,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时抬头,苏离便能瞧见如妃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或许这些女人们都在暗自忖度,皇后有如斯自信托付的胞妹,到底是生得怎样的颜色……
和宫女们的哭声不同,妃子们的哭声算得上是春雨绵绵,更何况还要在皇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这也是一门学问。仔细看,不难发现,萧妃面上施了薄薄一层粉黛,而其余三位妃子,都是素面朝天。
苏离垂下眼去,掩去眼里的眸光。
怀中的周衍,瞪大了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她。苏离暗暗捏了捏他的小手,心里软成了一团。
待皇上离去以后,四位妃子也颇有默契的离开了,承乾宫中,又恢复了宁静。
认真说起来,皇上也算不得荒淫。已经是将近三十的人,深宫中有名分的妃子,除了皇后,也就是这四位了。再就是那些一夜露水姻缘的美人们,也都不值得一提。
“二小姐,小皇子该吃奶了。”方氏打破她的沉思,作势要接过孩子。
苏离将周衍的脸贴在自己面上蹭了蹭,逗得他哈哈大笑,才小心的将孩子递了过去。
方氏也就趁机奉承:“小皇子可真是喜欢二小姐!”苏离笑了笑,任由他小小的拳头攥着自己的食指,“小孩子或许是最敏感的,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似是觉察失言,忙住了嘴:“哎呀,吃得可真香!”
“是呀!”方氏看了她一眼,接过了话头。
苏离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眼中有微光闪烁。
不知为何,方氏突然生出了一阵寒意,突然有一种感觉,这看上去万事不管的少女,心中却自有一番丘壑……
只是不过片刻出神的功夫,周衍已偏过了头,挣扎着朝苏离伸出了双手。
“飞翠——”苏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怎么了?”
“他尿了!”
“小婴儿尿尿很平常,换一条干净的裤子就好了。”
“可是……我的手怎么换……”
第六章 初始(四)
满屋子闹成了一团。
黄姑姑见着不免蹙眉。
到底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万事不知,只知道贪玩胡耍……
苏离昨晚上在暖阁窝了一宿,可幸周衍一夜好眠,不曾叨扰过她。只是住在这样陌生的地方,难免辗转反侧,不曾好生睡得。此刻精神头自然有些不济,待到飞翠替周衍换了尿布,拍了拍他光洁的小屁股,“我去眯一会,也有些乏了。”
飞翠点点头,抱着周衍走来走去,只盼着他能快些睡着。哪知苏离才转身走了几步,周衍便咧着嘴,要哭不哭的看着飞翠。待到苏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哇哇的哭声一阵紧过一阵。飞翠忙托着他柔软的脖子,轻轻摇晃着,温声哄道:“不哭不哭,小姨待会就回来了……”
进偏殿的暖阁之时,倚红正带着几个小丫鬟收拾屋子。见着和在家中一般无二的摆设,苏离感慨万千,静默了片刻才问:“我的九州地理志呢?”“在这呢!”倚红转身就从包袱中翻了出来:“知道小姐惦记着,特地带了来。”
苏离微微的笑,摩挲着已起了一层毛皮的封面,叹了一口气。
这时代,如她这般的大家闺秀,注定是那牵着银线的木偶,一举一动极尽华丽,却丝毫由不得自己做主。日日仰头,所见的也不过是院子里银杏树的枝桠伸向的天空。这让她不禁有些怀念起前世踏遍千山万水的日子,到如今,也只能握着这本地理志,聊以寄托心中的希冀。
在地理志上,燕京城到金陵的距离,也不过两指长。
对于如今的苏离而言,却是天涯之远。
念及此,深深叹了口气。
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候,天空是苍凉的黄色。
稍稍转动酸疼的脖子,触到柔软一物,心中一惊。转过脸去,却见周衍不知何时,钻入了她被子中,肉呼呼的一张小脸贴着她的耳垂,温软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鬓发。苏离无声的笑了笑,伸出手在周衍面上点了一点,肉团陷下去又浮上来,不亦乐乎。
“他不见了小姐便哭,我便索性抱着他在小姐身边睡下了。”飞翠见她醒来,唯恐受到责罚,绞着双手,有些不安。“无碍。”苏离半侧起身,拍着周衍软软的身子,面上溢满了笑容,“我很欢喜呢。”
飞翠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次日,成德门外,站满了来悼唁的外命妇们。放眼望去,满目白烟。
苏离却托着周衍的小屁股,在暖阁内绕着圈子,不时捏捏他的小手,听着外头撕心裂肺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中。襁褓中的周衍却不知情,双眼只随着她垂落的青丝滴溜溜的转动。
苏离又哭了一场。
周衍不厌其烦的将她的头发拉来扯去,怔怔的看着她的泪一滴滴滑落,终于按捺不住,跟着嚎啕大哭。一大一小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像两团雪,相拥取暖。
皇后入殓已经好几日了,宫中的日子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在这种环境下,深宫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或许目前所有的妃子都在观望中,无人敢轻举妄动。
苏离苦笑了笑,这深宫中的女人,可真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或许能够安安稳稳呆在承乾宫的时光,只有短短一年。过了这一年孝期,皇上就可以另立皇后,到那时候,她和周衍迟早得离开这深宫的中心。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我出去走走。”苏离脑子浑浑噩噩的,只盼着能寻一处清净之地吹吹寒风,呆上片刻,或许便好了。也就踏着及膝盖深的雪,咯咯吱吱的,漫无目的的绕着宫墙行走。有冷风拂过,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幽香。
苏离愣了愣。
远远便望见一处墙头上,片片红云漂浮,说不出的美丽妖娆。
苏离自来不辨东南西北,也不知此处是何方,只回头见白茫茫雪地上,唯有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循着来时路回去,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苏离有心看看那片红云,便不自觉的走近了几步。
只是在那墙根处,施施然立着一人。披着白狐斗篷,碧绿色的簪子挽着一头青丝,耳边垂下两缕,映得人肌肤如雪,看背影便可知乃是人间绝色。只是一回头,却叫苏离吃了一惊。修长的剑眉,一双大大的凤眼,怎么看也是个男子……
定睛一看,却是睿亲王。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睿亲王,前几日在甘泉宫初见,便觉他一双眼冷寒幽深,此刻走得近了些,更是如此。
睿亲王周彻乃是太后最小的儿子,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一表人才,绝无风流轶事。算得上是全燕京城最为热捧的金龟婿,只是可惜这位小王爷不近女色,只爱逍遥。几年来一直云游各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这次是为了悼唁皇后才归来的。
这个消息,是昨晚上倚红在她耳边,有意无意提起的。
既然迎面遇上了,苏离也只得上前行了礼,“见过睿亲王。”周彻却已经背着手,看着墙头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