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宛然一笑,把她浅淡的失望藏在微笑中。独孤铭故作不知,转而问起了其他:
“冬雪,当年你说有志在民间,所以不愿留在我身边。一直没机会问,那致令你离开的志向,是什么?”
说服失败,冬雪毫不介意,收起心底的惋惜,抬起头来,又是一朵温和的笑容。想起自己的志愿,她目光真挚的看着独孤铭,淡笑反问:
“公子可曾听说,中原孔丘,集诗三百,首首皆弦歌之?”
“你欲学他集诗作歌?”
独孤铭一改多日来的冷淡,轻抿唇角,意欲笑冬雪的天真。正好听得她及时的否认,便淡淡的抬起头,目无所视的看着前方,仿佛在用心倾听窗外微风拂竹的声音。
“不是。冬雪愿能往民间自由采诗,观着纯朴百姓在田间自由蹈舞,欢畅歌唱。然后将一曲曲快乐独特的民间风情曲一一集录,编写属于老百姓故事曲,供天下君王作体察民情、治国安民的参考。还希望能手执画笔,将民间最美丽的景致人情描画收藏在笔下,让那目不识丁的黎民百姓,也能博览天下美好事物。”
冬雪满目憧憬的说着心中的向往,言语自由畅快。独孤铭惊讶的回头,努力的看向她的方向,仿佛想看见她面上的向往神色。静默片刻,才叹气问道:
“你既有如此自由志向,为何今日又重回这最不自由的宫城?”
“国将乱,志愿难行啊!公子不愿为自己的志愿助国一力,冬雪却希望能凭己薄力为己所愿开山辟路。他日国安定,盘川绢费攒够了,便能自如上路。”
她仍然语调轻松,欣欣然解说着自己回来的理由。独孤铭却听得出她的故意,明明已经搁下作罢的说服,又在她状似无意的解说中悄悄渗透。独孤铭长叹一声,认真的寻着她的脸。
“冬雪,五年来,你的言词依旧犀利,却沉淀出一份令人信服的静雅温和,使人争辩不起。为了你的志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从今起,我不再阻止。”
“谢公子成全。为了理想,冬雪定然努力。”
意外得来独孤铭的放行,冬雪欣喜致谢。连日来心头的顾虑彻底消散,心情极好的她忍不住拿过独孤铭刚刚放在案上的竹卷,饶有兴致的笑道:
“公子,若是无事,冬雪读书给你听。”
“好。”
独孤铭为着她话里的快乐轻松的应下。
“公子,这卷说日篇应该好看,卷上的刻字很漂亮呢。”
心情愉快,冬雪第一次认真的看起独孤铭送来的竹卷。清清嗓音正准备着从书卷的题目开始读起,瞬时被入目的三个字惊住——
扉页上“赠杜鹃”三字写得工整分明。她悄悄的翻了翻里面,发现那一竖竖工整端正的字,没有一丝歪歪斜斜的痕迹,一点不似出自失明之人。“公子日日刻写情书给杜鹃。”春花曾经的戏言立时映入冬雪脑中。
“公子,这竹简是你刻的?”
她吃惊的问脱口而出。
“原来,你一直认不得我刻的字?”
独孤铭答非所问,眼睛定定的望向冬雪的方向,仿佛在看她。
“冬雪从不曾见公子刻字,又怎会认得?”
冬雪失笑,向来心思清明的公子居然也有混乱的时候。她没有看见独孤铭失望的神色,好奇的继续问:
“公子空闲时忙碌的,就是刻写这些竹简送给杜鹃?”
听夏荷她们说,公子刻给杜鹃的书,从来不许他人碰触。今日想必是公子一时拿错,她才有幸看到。大好机会,冬雪自是要问出心中的疑惑。
“嗯。”
独孤铭淡淡的应了句,不再说话。
“公子,我听说,明关才子段明修也爱刻写竹简送给杜鹃。你的竹简上不署名,几年的功劳怕是都归了段明修。”
“我以为,她就算不认得字,也分得出字里行间不同的用心。”
听罢,冬雪一愣,随即一笑,挥走自己误会的歪想,决定直接问孤独铭:
“公子,冬雪听说你时常探听杜鹃的消息,可是为何?”
独孤铭沉默片刻,抬头仰望着天空,想了好一会,才转头看着她认真的回答:
“为了一个约定。”
冬雪一怔,看着他失了语声。
☆、045 不想有去无回
白日里,冬雪以理说服了独孤铭,晚上于是照旧守在勤政殿。但她昨夜的勇敢就如昙花一现,精彩过后,又再度恢复平静,甚至沉默得令人失望。
第二夜,第三夜……高位上的殷帝依旧一如往常忘我工作,夜夜天将亮才离开。那个曾经勇敢顶撞的吹烛人,不知是否被惩罚吓怕了。夜夜只藏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无闻,偶尔会悄悄打量埋头批奏的殷帝。察觉帝主抬头,她又迅速收回视线,似乎怕被发现。
如此状况,众人面面相觑,常想趁着殷帝离开后试探她的想法。冬雪每次只是回一个微微的笑容,从不辩说什么。
独孤铭取消冬雪惩罚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消息灵通的老太后那边。早膳一过就遣人来唤冬雪到养怡殿。问及她殷帝的意图,冬雪随意的将吹烛一事搬来搪塞。提及这事,她顺道认真的向老太后道谢。之前没空过来,只是托夏荷传达她的感谢。
“老太后,冬雪在此谢过您的维护,若不是您的关照,冬雪必会遭受皮肉之苦。”
“你答应帮忙,哀家又怎能无礼的对待一个诚心帮我的人。若每个尽心帮哀家的人,结果都必须接受惩罚,想必无人肯真心帮哀家了。听闻那夜的顶撞很精彩,安主事对陛下也太过维护。为了你一两句大胆言辞,就罚你在深夜里跪一个时辰。幸好独孤铭及时赶到,不然你可冤了。”
她自己说过就忘记的话,传到老太后这里,依旧没有变味。显然,那夜的事,尽忠职守的人一五一十的相告。
“老太后欲怂恿冬雪继续冒犯陛下吗?”
心知老太后找自己的真意,冬雪十分坦白的笑问。
“如若每次顶撞冒犯都能让陛下接受,我当然会戮力怂恿你。”
不知何时开始,面对冬雪,老太后的自称常常混乱变化,随性说来。
“然而第一次就已得到庭杖三十,长跪至天明的惩罚,首战落败。”
面对明理善意的老太后,冬雪情不自禁的生起亲人般的闲趣。在无其他人的情况下,她们两人心有默契的放下彼此身份的阻隔,平等的真诚相待。这份难得的亲切,冬雪十分珍惜。
“你当真这么想?你觉得庭杖三十这个是重罚?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若当真不认同你的说辞,你该清楚冒犯君主是何等大罪。你别试图唬弄哀家蒙混推脱。”
冬雪会心一笑,那日之后,人人都说她是劝君不成,反招来惩罚。唯独老太后,这般肯定说。
那一日,她确实感受到殷帝的动摇,不然不会有那片刻的沉默。她说明的道理,是他一直刻意掩埋忽略的,却被她骤然挖出,搬在眼前,跟他心头一直占据的信念严重的冲突着。片刻沉默里,他在试图平衡这两个不能相容的矛盾。然而却始终找不到平衡点,懊恼之下,她试探性的善意认罪成了他发火的导火线。
那一刻,冬雪明白,明砚朝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多重。他明白别人劝戒的道理,很清楚该接受,但他不能去接受,所以最后借着任性无情的斥责惩罚抵制所有他承受不起的劝言。
“只是哀家不明白,你明知那日陛下已被你说动,最后的惩罚不过是不甘心的挣扎。为何你没有乘胜追击?第二日开始就变得极尽低调,任安主事怎么示意提醒,也视若无睹。常常躲在暗处不知在计算什么。冬雪,你怕再度被罚?还是被我孙儿的叱喝吓怕?”
老太后终于忍不住,问出很多人都好奇的疑惑。不知是打算沉默带过,还是思索着如何回答。冬雪一视同仁,回老太后一个安静的微笑,不过最后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否认老太后的猜测。
“你日日看他夜深仍不肯离开勤政殿,却半言不出,这般无情不合你的性情。该不会是记恨陛下忘记你,甚至恶意惩罚你,所以故意刻薄他吧。”仿佛怕她轻轻带过,老太后继续猜测,硬是要对这事寻根究底。
“老太后是怕冬雪畏难而退,借故提醒吧。”冬雪故意赖罪。
“若连一点点小事,哀家都不放心,当初又怎会坚决推你下水?哀家是失了等待的兴致,看着陛下继续熬夜的在勤政殿上埋头理事,想知道你为何纹丝不动?”
杜鹃抿唇一笑:
“呵呵,老太后,陛下夜晚处理政事时认真专注,我们怎好打断他勤勉卫国的兴致?太后不是时常忧心陛下神志迷乱,有失明君风范,怕他终有一日会荒怠政事吗?既然陛下白日无力,夜晚补拙正好可以将他的失职抵消。”
她故意轻松的笑说着,将理由埋藏不说。被香熏倒,对自尊损害有多深;不吸迷香,不喝迷药,他纵是努力,仍然是无法入睡。这才是殷帝不接受劝言的主因。如果自己未想到办法帮他消解这难言的苦涩,继续纵容才是安抚他心情的良法。
“嗯。倘若没有落下什么冤情烂案需要陛下及时补过,哀家想提出建议,是否该是时候想办法终止陛下的疯狂?人身肉做,并不能强撑太久,不然折损了健康。”
无论如何,老人家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孙儿的身体状况。故意打消老太后突皱的眉头,她半开玩笑的说:
“冬雪一直都在想办法啊。只是首战告败,信心大受打击。”
听她故意自我贬笑,老太后注意力又放回原来的疑问上。
“你还想蒙混过去。方才你还未答我,为何没有乘胜追击?”
“冬雪单枪匹马,无力追击。需要养精蓄锐。”
微微一笑,她依旧比喻得轻松。
“老太后放心,冬雪不是寻机惩罚陛下的小人。冒险相劝,力量不足。老太后应该清楚,您的孙儿不是随意任人冒犯也无动于衷的人。陛下身边的人每日都在伺机劝谏,依旧于事无补。若未详细了解,冬雪的劝言,跟她们差不多,石落大海,有去无回。等时机契合,冬雪自会补祸。再则,陛下疲惫了多日,想必不会强撑太久。”
冬雪温婉承诺,该做的她不会放手不管。
“纵然陛下可能会因为过度疲惫而对此番行为有所收敛,但一日不找到有效的方式,没过多久,他又会继续如此。”
“所以冬雪欲请老太后每日尽一份为人祖母的关怀。”
冬雪淡淡的说出今日的来意,状似冒犯指责的话惹来老太后吃惊的抬头。
“这里有一副安神的药方,据说效果甚好,希望能借老太后的心意送出去。”
冬雪递过事先写好的方子,缓缓的将意思说明。
“你信不过蓝玉的巫术?”
听清她的意图,老太后疑惑问道。
“怎会。冬雪不是医,怎敢怀疑?这些日子里陛下全赖蓝姑娘从旁相助。冬雪答应帮忙,目前能做的便只有这一点点。期望这方子能对蓝姑娘的治疗有所帮助。”
她温和的解释,消去老太后的惊讶。
“那你为何要以哀家的名义?”
“独孤公子向来低调,冬雪不想给他增添麻烦。”
有些话,说不得。借着独孤铭的名义,便能免去掩饰的麻烦。
“好。哀家听你的,若你能使出独孤铭教的巫术医治陛下的蛊毒更是好。”
稍作思索,老太后心中有了想法,毫不犹豫的保证。平日关于日月殿女使会巫术的传说,令老太后以为,独孤铭不许日月殿人张扬失传巫术,冬雪才这般迂回递方。
☆、046 茉莉
“好香的茉莉!”
入暮时分,三五个宫娥围坐在勤政殿旁的石板上一起说着闲话。
“为什么最近勤政殿两边的墙角上多了几丛清新的茉莉?”
有人指着入目所见的茉莉花株不解的问。
“不止这里,宁心殿后花园里也种了一排。听说是冬雪亲手栽种。说是春夏时节,蚊蚋滋生,茉莉花香能驱蚊虫。”
知情的人连忙补充并解释。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着某个踱步窗前的身影驻足竖耳倾听。
“喂,那个冬雪女官,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那样放肆的冒犯陛下,如今还能安然的跟随守殿,甚至擅自改种庭前花草。连向来对人严苛不容人诋毁陛下的作司丽青,对她虽冷淡,可至今没为难过她。”
窗下的人疑惑的问着,谁也不曾留意身后的窗边有人。
“对啊,平日作司丽青最维护陛下了。有时候蓝姑娘的某些治疗手段太过分,李作司都敢严词厉责一番。为什么偏偏对这个冬雪不一样?”
窗前的人深深的吸了吸淡淡飘来的茉莉花香,顿觉心神清怡。甚至感觉窗外的细话也听得特别清。
“是那首歌的缘故吗?那日她唱的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