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神情欣悦,拉着我的手道:“只要那不生气就好,等父皇圣体安康一些,我就带你出宫去。”
四更鼓敲过,凝香宫中依然灯火通明。
皇帝一时急痛攻心吐血,仍是昏迷不醒,太医们替皇帝诊视后垂手侍立在外殿,我悄悄绕到帷前,见侍女们正将汤药喂伺给皇帝,萧统坐在龙榻旁留心观察画皇帝情形。
我见萧统神色忧急,走近榻旁暗中在皇帝身上施用法术,过了不久,皇帝果然呻吟了一声,轻轻睁开眼睛,唤道:“昭仪……”
萧统示意侍女们唤太医进殿,一面俯身说道:“太医皆在殿外伺候,父皇宜放开心怀,才能助益龙体安康,亦是儿臣与天下万民之福。”
几名太医闻讯匆匆忙忙进入殿中,皇帝气息微弱,似乎想支撑着坐起来,眼眸中隐然含泪,问道:“你们告诉朕,昭仪她还有救么?”
其中一名太医微微抬头,我窥见他的面容十分熟悉,真是那晚昭阳殿中假称郗后毒害的新封良人系急症突发致死之人,料想他肯定会为苗映香之死另外编造一番说辞。
他果然表情哀痛,却似乎早有一套准备一般叩首应答道:“昭仪娘娘的心悸之症发作太快,此症来势凶猛、平日亦毫无征兆,是臣等无能救治娘娘,请皇上降罪臣等吧!”
皇帝见他如此说,面容颓废,身躯无力依靠在身后的大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过了半晌突然问道:“窦太医,朕隐约记得还有几位才人良人亦是患了急症薨逝的?
宫中似乎有许多妃嫔患有来历不明的症候,不知是朕与她们缘浅,还是她们福薄?”
窦太医神色镇定,不停叩首告罪。
我暗自观察窦太医的神情,见他额角青筋却突地跳动了一下,更加确定他心有藏私。但是,此时此刻我尚且不能将真相告知皇帝。皇帝虽因苗映香之逝对窦太医生疑,但却并未想到此事与皇后有关,我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便贸然将事实真相告知皇帝,窦太医不但不会低头认罪,更不会将皇后的图谋供出,万一有所闪失,皇后一定会因我而更加怨恨萧统,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纷扰。
皇帝见状不禁喟然长叹,向萧统道:“你们都回宫去吧,不必在此为朕担忧,替朕宣赵婕妤过来。”
深秋月白风清,夜凉如水。
我们并肩行走在云华殿前的浮桥上,一阵阵秋菊的幽香袭来,清寒冷冽的香气让人顿时觉得头脑清明,我用心思索如何才能揭穿皇后的阴谋,半晌默默无语,萧统突然对提灯引路的小内侍说道:“将灯交给我。”
那两名小内侍急忙将宫灯递与他,告退而去。
萧统见他们去远,携着我的手漫步湖面的曲折回廊,说道:“秋夜景致难得,紫儿陪我走一走吧。”
我蓦然回过神来,想起昨晚本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却在凝香宫陪伴皇帝度过,心中略感遗憾,见他竟然有此雅兴夜赏湖景,无奈之下正欲点头依他,恰在此时湖面吹来一阵寒风,将宫灯内的烛火扑灭。
我见四周一片黑暗,急忙乘机躲进萧统怀中,一种熟悉的温热感觉和淡淡的郁金花香霎时扑面而来。
他乍见我投怀,揽住我轻声唤:“紫儿……”
我心中涌起无限幸福感觉,伸手环绕住他的细腰,用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擦着他的脸颊,撒娇道:“我不要看风景!我们一起会云华殿去好么?”
他垂首与我缠绵拥吻片刻,柔声低语道:“我们一早还要去拜见各宫母妃,我惟恐耽搁了……才带你出来走一走。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寝殿去……否则紫儿一定要以为萧郎是不解风情之人了。”
我从未感受过他这样的热烈与亲密,故意笑着逗他说:“难道萧郎此刻不担心耽搁了觐见的时辰么?”
他微微一笑,却不肯回答我的话。
云华殿内,银烛高烧。
我们的白色婚服零落散放在床前的低榻上,锦帐内映照出一双甜蜜依偎的身影。
萧统温柔抚摩我的颈项时,无意触及我颈间悬挂的那块记载着“娘缳诀”的小小玉片,我一直将这块玉片藏在衣袖中,前不久才效仿着谢府侍女的模样将它穿系佩戴在颈间。
他注目了半晌,俊眉轻轻簇了一下,似乎带着些微的惊讶,我发觉他神情有异,急忙将玉片拈起对这烛火凝视,顿时惊怔不已。
那玉片中曾经或不可见、或隐晦不清的字迹竟然全部清晰闪现出来,其中所记载之事,赫然竟是妖狐族秘不可传的《素女经》,我在翠云山中亦曾听说过此术是一条迅速得道成仙的捷径,通过汲取人间男子身上的精华元气来增进修炼功力。
我唯恐他刚才看到了玉片上的字迹,急忙缩手藏起,说道:“萧郎偷看我的东西呢!”
他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却忍住不言,温柔说道:“紫儿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玉片颇似古物,你既然不喜欢,我就不看了。”
我料他并未发现玉片上有字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今晚六皇子萧纶邀请诸位皇子携眷共赴诗酒之会,我料想萧统品行高洁,想必不会喜欢那些繁琐服饰,于是选了一件浅绿色羽缎、水袖宽大飘逸的短襟衣,下着湖绿褶纱长裙,高髻偏向一侧,斜插一支下坠九颗珍珠的玉钗,虽然简洁却并不简朴。
殿外传来萧统与侍女的对答声,似乎在询问我身在何处。
我见他进殿来,按奈不住向他奔跑过去,娇声呼唤道:“萧郎,紫儿在这里呢!”
他明眸依然如水般清澈,却透着淡淡的疲惫,仿佛精神不佳,向我说道:“你下午在宫中制香么?累不累?”
我摇头说:“我不累!萧郎整日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批阅奏章,一定很辛苦。”
他略带忧色道:“父皇今日查获了母后毒害苗昭仪和其他妃嫔的罪证,将母后贬至冷宫居住,父皇心中歉疚难安,病情又加重了……适才更有出家入寺庙为僧之意。”
我大为惊讶,脱口而道:“难道皇上他想去当和尚么?”
他携着我的手在窗畔坐下,缓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怎能眼看父皇弃社稷不顾出家修行?倘若父皇潜心皈依佛门,即使在宫中设立佛堂亦可,但愿父皇只是一时之念,并不一定会至此地步。”
我心知肚明萧衍对那些无辜被害的数十名年轻妃子心存愧疚,为了弥补郗后的过错而准备出家,倘若真是如此,日后处理梁国朝政大事的重担就要尽数落在萧统肩上,他恐怕更没有闲暇过那种他所向往的闲适惬意的自由生活,与我一起出宫畅游山水之约更要成为泡影。
如今之计,最好能够设法阻止此事。
我想了一想说:“皇上身边曾经有数名知心好友,义父谢侍郎当年与皇上相交甚契,萧郎何不请他们进宫来觐见?也不必说明是何缘故,只要他们能劝止皇上的念头就好了!”
萧统眉心微微舒展,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明日我就请诸位太傅前来,或许他们能够说服父皇打消此念。”
我见他忧色稍减,依偎在他胸前撒娇说:“萧郎进殿来还未认真看过紫儿一眼呢,我今晚所穿的衣服好看么?”
他眸光转向我的面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
我顺势用手蒙住他的双眼,故意考查他道:“那萧郎说说看,我今日用了几颗珍珠整饰装束?衣袖上又秀了几只凤凰?”
他轻声道:“紫儿发髻上的玉钗珍珠是九颗,加上绣鞋尖上镶嵌的两颗,共是十一颗。你的衣料皆是绿色褶纱,衣袖上没有刺绣凤凰,绣着五彩云朵和牡丹花叶。”
我忍不住笑道:“我早闻萧郎读书‘数行皆下,过目不忘’之名,却不曾想到观人亦是如此细致入微。”
他问:“那珍珠的数目,我猜的对不对?”
我站起身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下,长裙下摆飞扬而起,内衬边沿顿时显露出来,翠绿色的荷叶边上均匀镶嵌着八颗圆润的东珠,这些珍珠及其隐蔽,惟有翩翩起舞时才会被人发觉。
萧统凝视着我,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原来还有八颗藏在裙底,紫儿心思灵慧,萧郎甘拜下风。”
我收势提裙依附在他身旁,眼神柔媚动人。
他似乎略有心动,正欲俯身亲吻我之际,却听见殿外小内侍轻轻咳嗽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请太子殿下旨意,月上柳梢了,六王爷派遣身边公公来迎接太子殿下与谢妃娘娘前往邵陵王府。”
萧统立刻收回眸光,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出寝殿之外。
我们来到邵陵王府前,早有无数侍卫、侍女前来引路,穿过重重叠叠的王府大宅,后院正临着建康城内最大的天然湖泊燕雀湖。
湖畔有一座楼阁,极为宽敞宏伟,四周悬挂着明亮的宫灯,我远远听闻其中隐约有男子高谈阔论之声。
萧统与我一起进入阁内时,所有人等皆离座而起,向他恭声迎候。
我环顾了一下阁中情形,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萧纲,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眸光向我轻轻一瞥后迅速移开,随即退至座前,并未过多关注我,七皇子萧绎表情平静,似乎正在提笔作画,见萧统前来立刻搁下画笔向他微微欠身行礼。
六皇子萧纶与清晨所见并不相同,他在王府内身穿一袭质朴无华的鸦青色布衣,发上亦未像诸位皇子一般戴金冠,仅以一支紫荆木簪绾住发髻,眼神恬静闲适、气质文雅淳朴,全无皇孙贵胄之气象。
太子萧统气质高洁、风姿迫人,恰似一株完美无缺的玉树,三皇子萧纲如同一枝挺拔的修竹,六皇子萧纶更似满山遍野的萋萋芳草,他与两位兄长相较似乎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却能予人宁静愉悦的感觉。
他身旁美人亦是一身淡绿色衣裙,却与我的衣饰不同,那绿色极淡,在灯光映衬下几乎不可见,仿若素色一般,她的容颜虽然秀美艳丽,却隐隐透出几分冷冽与倨傲之气,如同冬日傲雪开放的寒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萧纶向萧统见过礼后,对她说:“快拜见我大哥太子殿下。”
那美人神情恬淡,向萧统屈膝福了一福,称道:“六王爷府中侍妾绿萼,参见太子殿下、谢妃娘娘。”
我早有听闻绿萼系梅花中最珍贵的品种之一,她低声自称“绿萼”,果然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不由赞叹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六皇子萧纶听见我称赞绿萼的名字好听,展颜微笑道:“小弟曾听说皇嫂尊讳系上‘紫’下‘萱’,二字,又何尝不是佳名?且听说大哥曾以皇嫂之名赋诗一首,不知今日可有机会鉴赏?”
阁中众人等待萧统落座后方才各归其位,徐徐坐定。
萧统见萧纶提及那首诗作,并无不悦或腼腆之色,向我轻轻看来,说道:“紫儿替我念与他们听一听好么?”
我见萧统欣然应允,眼珠转了一转,笑言道:“要我念萧郎的诗作当然不难,只是六王爷须得同样为绿萼姐姐作一首诗文才公平!今日既然是诗酒之会,六王爷又是东主,你先作了,我再念出来!”
萧纲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皇嫂所言极有道理,六弟还是速速作来吧!若是作不出,先行罚酒十杯亦可!”
萧纶见他出面激将,温和笑道:“三哥既然如此说,小弟不才,只得勉为其难凑出几句。”他移步到窗前,凝望后院种植的大片梅花树,沉思片刻后开口吟道:
“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见他转瞬成诗,心中十分佩服他的文采,正欲赞叹,却见萧纲剑眉微微一簇道:
“六弟诗作虽好,仍旧逊大哥一筹。”
萧纶并不在意,坦然道:“小弟怎能越得过大哥?只是不知逊在何处,恳请皇嫂赐教。”
我见他急切欲知,不再躲躲闪闪,将萧统的“江南采莲处”一诗念了一遍与他听。
萧纲眸光掠过我的面容,向萧纶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萧纶态度十分谦恭,点头微笑道:“明白了,大哥诗中尚且暗藏美人之名,小弟万万不能及。”
他们言语之间,萧统神态温柔凝眸视我,我向他甜甜微笑,他立刻肃了肃脸色,我见他与众兄弟闲暇游戏之时依然如此庄重矜持,暗自觉得有趣,又向他顽皮吐吐舌头。
他无计可施,明眸中流露出宠溺和无可奈何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躲避着我的眸光,转向身侧的七皇子萧绎道:“今晚的诗题由谁来出?”
萧绎默然独立良久,见他相问便走到桌案之前,执起一张纸笺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适才拟定以明月为题,不知大哥可有更好的题目么?”
萧统略加思忖,说道:“秋叶岂止明月一景?以明月为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