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似是无限激动,步履踉跄不稳,苗映香急忙站起搀扶着他,柔声劝慰道:“皇上保重龙体,不必如此!”
萧统静静跪地,聆听皇帝斥责,见皇帝气怒伤心至此,抬眸说道:“儿臣思虑有欠周全,且做出有失德行之事,是儿臣之错。”
皇帝见他并不为自己分辨,眼眸中泪光涌现,颤声道:“你都承认了?你……皇后所言不假,今日东宫太子,早已不是昔日德行兼备的太子了,朕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全是枉费心思!”
萧统伏地叩首,抬起头时,双眸依然平静如水,缓缓道:“儿臣才疏德浅,让父皇伤心失望,甘心领受父皇责罚,决无怨言。”
皇帝含泪摇头,厉声道:“责罚?你难道以为朕不敢废了你么?”
我见皇帝怒极之下竟然说出废太子之言,忙道:“且慢!”
皇帝向我视来,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我向前一步,笑道:“皇上不必生气,适才情形众人皆共睹,是我主动勾引太子的,我对三王爷、四王爷所用的手段亦是如此,今晚之事与太子无关,请皇上处罚我吧!”
皇帝所言遗失佛珠、封锁别苑音讯等等事件,太子的确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他身为太子,深夜与我在御花园中亲密,虽然行为不检,却算不上滔天大罪。
今晚之事本因我而起,若非我主动撩拨他、故意让他低头看见我柔媚眼神,他一定不会在室外对我恣意亲密,我却未曾料到会不慎惹出一场大祸,甚至有可能连累他失去太子之位,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袖手旁观。皇帝言语中对太子依然十分看重,我不如承担罪责,让他杀我一次发泄出心中怨怒,就不会再迁怒于太子,对他之品行生疑。
皇帝听我说完,双眸寒芒迸射,面容显现出狠决之色,说道:“朕早知此事必有内情,皇儿们一个个举止失常,定是有人蓄意挑起纷争。你且如实招认,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
我存心欲引他恼怒,故作娇媚之态,说道:“皇上不是已知缘故了么?我正是为了戏弄他们而戏弄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冷声道:“妖女!你既然坦认此事,朕即刻就赐你白绫三丈,外加鸩酒一杯!”
我微笑道:“多谢……”
一语未了,萧统闻言神色遽变,不再矜持顾忌,起身向我飞掠而来,以手紧紧遮掩住我的双唇,急道:“她出身民间、年纪尚幼,生性肆无忌惮,说话不知轻重,父皇不要听她一面之词!”
皇帝见他与我相距极近,怒斥道:“皇儿!你如此言行,成何体统!”
萧统挺身挡在我面前,说道:“儿臣有一言,请父皇容儿臣说话!”
皇帝按捺着怒意,沉声道:“你说吧!”
萧统凝视着皇帝,缓缓道:“父皇一心向佛,佛曰世间无不可渡之人,宜慈悲为怀教化众生。她虽然性情顽劣,本性却纯真,不如将她送至佛门潜心修行数日,若能将其教化成端庄贤淑女子,亦为大善。”
我万万不料他竟然想出这种方法来救我,咕哝道:“我才不要做小尼姑……”
皇帝脸色本来稍有缓和,听见我的低语,立刻向身后内侍道:“赐酒!”那内侍唯唯诺诺应声欲去。
萧统猛然回头视我,语气微带冷硬道:“此事由不得你,你非去不可。”随即向皇帝叩首道:“父皇,今晚之事儿臣已知错了,儿臣会在宫中禁戒十日闭门思过,请父皇速速下诏,将此女送至远离京都的庵堂修行。”
皇帝微微颔首道:“若是有人日后问及此女去向,你如何解释?”
萧统凝神答道:“祸国妖女,断不可久留于京师,父皇已令其了却尘缘。从今以后,无论何人均不得过问追寻其踪迹,违者以国法处置。”
皇帝逼视他道:“若有人监守自盗,又当如何?”
萧统道:“若是监守自盗,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合了一下双眸,叹息道:“皇儿,朕并非不肯让你们顺心遂意……朕半生征战,历尽艰辛方有今日局面,北魏乘天灾来袭,意图逐鹿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后恐更无宁日!朕的大梁江山早都要交与你,你万万不可让朕失望!”
萧统叩首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决不会再犯错!”
我见他们父子和解,心头如释重负,不再担心此事会连累萧统受罚,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们要送我去何处当尼姑?”
数名皇宫侍卫手执粗大锁链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对待臣妾妹妹!她只是一名柔弱少女,让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想去镇江城外的莲心庵,能让我去那里么?”
皇帝尚未回答,萧统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归,在何处修行并无区别,你若想去镇江,让宫中侍卫送你前去。”
苗映香见皇帝不说话,继续哀恳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愿!”
皇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就将她送走。胆敢透露今晚之事只言片语者,立斩无赦!”
他们要将我驱逐出宫廷,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趣,只是担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别之机悄悄对她附耳说道:“郗后并非宽宏之人,姐姐日后多留心宫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还不全然明白我话中之意,含泪叮嘱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门修身养性,日后一定有再见之期。”
皇帝携着苗映香之手远去,那些皇宫侍卫不再为难我,走近我道:“请姑娘上路。”
我走出数步远,偷偷回头看萧统,只见夜空一轮孤月映照,他静静伫立在满池残荷畔,宽大衣袖随风飘飞,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时情错心动,反惹出这场风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萧郎,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一定不再给你惹麻烦。只是我这番人间游历倒是有趣得紧,没做成南康王侧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暂且先耐着性子做几日小尼姑,然后乘机溜走就是!”
想到此处不觉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萧绩,我跟随他来京数日,他对我悉心照拂,犹在满心期待皇帝赐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发出皇城,料想皇帝语气坚决,连太子都不敢违抗他,萧绩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我见皇帝身影消逝不见,转身对萧统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爷前来寻我,麻烦你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
他缓缓道:“我一定帮你转告四弟,你还有话给别人么?”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并无熟识之人,说道:“没有了,谢谢你。”
他应道:“不必客气。”
他虽然语气温柔,却始终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宫西门处,轻轻跃上出宫的马车,对驾车的车夫笑道:“走吧!”
落霞寂钟梵
皇宫侍卫一路“护送”着我前往镇江,镇江知府暗中接到消息,亦派遣出数名官差等候在镇江城外驿亭处,一起将我带到莲心庵前。
静心师太闻听叩门声,急忙率小弟子们迎候而出,将数名官差押解我前来,一时慌乱不迭,只道:“阿弥陀佛!小庵从不与官府结交,亦是守法良民,不知诸位大人因何而来这世外修行之所?”
那名押解我的皇宫侍卫统领将御赐腰牌亮出,对她说道:“下官奉皇命遣送一位姑娘前来贵刹,因其生性放肆顽劣,皇上有旨意命她出家修身养性,请师太引导其皈依佛门正道。”
静心师太听说圣旨,立刻垂首合十,躬身说道:“贫尼遵旨。”
那侍卫统领语气隐隐含威,说道:“下官还有一言提醒师太,此女本系奉旨出家,若是任她走失逃逸了,皇上查问起来贵刹一定难逃罪责。师太须得用心严加管教她才是。”
我不禁暗自叫苦,他们竟然威胁静心师太看住我,我如果偷偷逃走,莲心庵内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而且不知道皇帝何年何月会突然想起我来“查问”一番,岂不是连累了她们?
我思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出一脱身妙计,于是对他们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既不会‘走失’,也不会‘逃逸’。若是生死有命,届时你们可不能怪师太不曾照看好我!”
那统领看我一眼,好意叮嘱道:“皇上慈悲为怀,姑娘只管安心在此修行,必有佛祖庇佑。”
他们不便在尼姑庵前多作停留,差使交接完毕,告辞而去。
静心师太将我领回庵内,仔细端详我半日,询问其中经过缘由。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萧家皇子们因我而生纷争之事,只说自己无意中闯入御花园,被皇帝发觉,欲赐死我,太子出言求情才放我出家云云。
静心师太听我说完,微微嗟叹道:“昔日我早已察觉你与我有缘,不想应在此事上。我且收你为徒弟,赐你法号‘慧如’,与慧觉慧明同辈,今日就替你剃度吧!”
她转向慧觉,说道:“取法器来,我替慧如落发。”
我听说“剃度”二字,见慧觉依言转身去取剃刀,青灰色小尼帽下一根青丝俱无,一时惊吓得跳起来,紧紧握住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急忙叫道:“不要!”
静心师太以眼色止住慧觉,看向我道:“皈依佛门须得心境淡泊,彻底遗忘红尘中人与事,你若是不愿落发,又岂会安心修行?”
我心中万分不舍这一头幻化成人间少女才有的乌黑秀发,连连点头道:“师父,我一定会潜心向佛的!但是我不要落发!”
她见我神情坚决,并不勉强,说道:“你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弟子。佛渡有缘人,你先在此静心参佛数日,命中是否能够皈依正道,数日后自然可见分晓,稍后再落发亦可。”
我见她开明大度,肯让我带发修行数日,心中大喜过望,且念及她昔日相赠我相思树卷册之恩,跪地叩首道:“徒儿谢过师父!”
我在莲心庵中住下,悠闲度日,无比清净逍遥。
每日清晨,我随慧觉一起下山取水,回到禅房诵经或抄写经卷,兼有早晚功课,听静心师太讲说佛门因果、诸佛来历。
皓月当空之时,我在蒲团上凝神打坐,法术功力较之以前颇有进境,偶尔尝试着使用隐身术与慧觉捉迷藏,她找遍房间都找不见我,时间最长的一次竟然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转眼数日已过。
傍晚时分,一抹晚霞自天边映现,将白色的云朵渲染成金紫色,我见一朵云彩形似莲花,极其美丽,不知不觉走出莲心庵后门,站立在一列通向山顶的石阶上遥瞰落霞。
山风吹起我身上的青灰色缁衣,我将秀发挽成一个平整的小发髻藏在尼帽之内,若不仔细观察,与慧觉的打扮毫无二致,俨然就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尼姑模样。
庵内传来数声钟磬木鱼轻响,我闻声回过神来,知道晚课时辰已至,不敢稍有耽搁,匆匆忙忙转身准备回转庵中。
我刚刚迈步下山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黑衣人影向山林中迅疾闪避躲藏,他似乎暗中窥视我许久,不料我突然转身,闪避不及被我发现。
我万分疑惑,唯恐是四皇子萧绩手下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庵堂之后偷窥?”
那人明知行迹泄露,却并不回答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莲心庵地处偏僻,庵中全是修行女尼,香火亦并不旺盛,此人行迹诡异,鬼鬼祟祟前来庵堂偷窥,一定有所图谋。我本想追赶上他问个清楚,闻听庵堂内钟磬声急响,只得先行回到庵中。
当天夜晚三更时分,慧觉等人早已沉入梦乡。
我躺在禅床上辗转难眠,将双手枕在脑后,静心思索那黑衣人来历,不料突然听见禅房屋檐上一阵轻响,当即警觉一跃而起,从窗口向外追赶,并没有惊动庵内任何人。
他似乎故意引诱我出庵,一路留下声响,那响声虽然极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分明,我追赶至庵堂院墙之外时,果然见到一名黑衣人静静站立在不远之处,他身材魁梧高大,面蒙黑巾,腰际佩一把弯刀,弯刀上的金色嵌饰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射出夺目光华,仿佛是一个狼头。
我见到犬狼之类,不由自主全身发冷,镇定了片刻,问道:“阁下可是日落时偷窥庵堂之人?为何无缘无故惊扰佛门清静?”
那人见我相问,从怀中取出一幅数寸见方的小小卷轴,在我面前展开,说道:“冒昧前来,向姑娘请教一事!”
我看向那幅卷轴,不由暗暗吃惊,那卷轴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画像,她与我面貌几乎一模一样,发挽双髻,一身轻纱所制衣裙随风飘起,神情恬淡悠远,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