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萧统、萧纲、萧续的生母丁贵嫔。
她虽然是美人,也并非倾国倾城,且早已不复青春盛年,却似一杯散发幽香的清茶,眉目间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动人神韵。
我抬头看向她时,她缓缓移步向我走过来,问道:“你就是太子在兰陵遇见的姑娘?”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还带着几分关切之意,并没有皇贵妃的逼人锐气。
我想到她是萧郎的母亲,学着侍女们的样子对她福了一福,回答说:“我叫紫萱,家祖姓陶。这一次不是太子带我回来,是我自己来皇宫的。”
她走近我面前,轻柔说道:“看来你对太子倒是一片真心了,此地是皇上与太子读书批阅奏章之所,不宜羁留来历不明之人,若是让皇上察觉,恐会责怪太子,你随我回映兰宫去吧。”
我直觉她对我并无恶意,点了点头,却说道:“他让我在此等候他下朝。”
丁贵嫔道:“不要紧,我会命人通传他的。”
我跟随在丁贵嫔身后,发现她身后跟随的数名映兰宫侍女都穿着粉绿罗衣,与我所穿衣饰一模一样。
我们穿过御花园之时,我隐约看见一队侍卫匆匆忙忙经过,似乎正在四处搜寻,四皇子萧绩身穿王袍、脚踏登云靴,手执绛紫色折扇向花园中走来。
我急忙接过身旁侍女手中的大团扇,说道:“借姐姐扇子用一用!”
那侍女只当我是怕热,将团扇交与我,我低垂着头,用团扇遮住大半张脸,混迹于映兰宫侍女之中,萧绩并不容易辨认出是我。
他遇见丁贵嫔,停下脚步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妃。”语气虽恭敬,却并不亲热。
丁贵嫔道:“原来四王爷回京城了,这么一大清早带着人进后宫来搜寻,难道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萧绩语带深意,说道:“母后昨晚召儿臣进宫时,儿臣确实不小心丢了件要紧的‘东西’,刚刚回禀了母后,母后吩咐儿臣在各宫中都找一找。”
丁贵嫔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慢慢找吧。母妃提醒你,太子那里就不必去找了,东宫蔡妃贤德,训导下人素有规矩,从不藏私,太子虽然不计较这些小事,只怕你父皇出关后得知此事,要怨责我们对太子不敬。”
萧绩似笑非笑道:“母妃所言极是,大哥向来只向外施舍物品,从不暗藏不应收纳之物,东宫内只会缺少东西,决不会多出什么来的。”
丁贵嫔并不理会他暗讽,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伪装经过萧绩身旁时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依然注视东宫的方向,并无察觉。
一路来到映兰宫前,我尚在思索萧绩那句“东宫内只会缺少东西,决不会多出什么来的”,他此言意有所指,萧统的那串佛珠十有八九被他拾获,若是如此,他为何不将佛珠送还与东宫,且见到丁贵嫔时决口不提此事?他一定不会轻易将此珠还给萧统。
蔡元姬与数名侍女等候在宫门前,见丁贵嫔归来,屈膝恭迎,她依然是华服严妆,神情略带憔悴,仿佛一夜未眠。
丁贵嫔回头看我一眼,说道:“你随我进来。”
她带着蔡元姬和我进入内殿坐下,数名侍女奉上茶点后退出,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元姬端坐在上首左侧,凝视着我。
丁贵嫔端起茶杯啜饮,说道:“你既是太子的人,在我这里不必过于拘束,唤我一声‘母妃’亦可,你先尝尝映兰宫中的普洱茶味道如何?”
我依言喝了一口,觉得清甜甘冽,微笑道:“很好喝。”
丁贵嫔见状,语气委婉道:“你家中父母尚在兰陵么?当初又是如何与太子相识的?”
我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前不久与她失散了,太子殿下在兰陵祭祖之时曾经帮我解开过安吉公主的玄铁锁链,后来我去了镇江,恰好又遇见了他,然后他带着我一起在西湖别苑住了数日。”
丁贵嫔微微点头,说道:“据我所知,大致情形确实如此。你觉得太子待你如何?”
我不知她所问何意,试着答道:“萧郎待我很好。”
丁贵嫔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自然会待你很好,你想入宫长伴他身边么?”
我摇头道:“萧郎对我说,我不适合住在宫里。”
元姬神色微有变化,终究忍不住说道:“那你可曾想过,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贵,难道让他时时刻刻为了你皇宫内外往返奔波,人在东宫、神思却在千里之外?”
丁贵嫔示意元姬住口,对我道:“你深夜潜入皇宫,传扬出去有损太子名声,我向皇上奏请封你为东宫宝林吧。元姬刚刚有了身孕,太子身边须得有人侍候,况且他至今无嗣,你若能为他多生几个儿女,也是一桩好事。”
我略有踌躇,没有立刻回答。
元姬接着说道:“你若是愿意入东宫,从此以后,就要修身养性安心跟随太子,我一定视你如姐妹。若是不能够约束自己行为,不如及早放手,以免他日连累东宫,”她顿了一下,又道:“我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是让你考虑清楚,以免异日后悔。”
我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皇宫并不是个好地方,我没有信心像元姬一样做个高贵端庄的皇妃,可是宫规决不能容许我和太子暗中来往,让他长居宫外亦非长久之计,却该如何是好?难道从此割舍与他的情缘?
元姬见我始终不肯开口,语气清冷了些,说道:“你若是只求一时快乐逍遥,尽可另择人选玩此风流游戏,我们不会眼看着你迷惑引诱他,让他坠入不可自拔之险境。”
忽然听见一名侍女面带喜色,手捧着几个大礼盒,匆匆进殿禀报道:“三王爷回京城了,前来参拜贵嫔娘娘!”
丁贵嫔神情欣悦,应道:“世缵回来了么?快请他进来。”
我听说三皇子萧纲前来映兰宫,顿时暗叫不妙,欲要闪躲,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
正迟疑间,仰头看见萧纲身着一件鸦青色薄丝衣,头戴三龙银丝冠,手执一柄水墨画折扇,眉如短剑、眼若秋水,步履潇洒进殿而来。
他正要拜见丁贵嫔,却一眼就看见了我,顿时怔了一霎,随后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牢牢拥入怀中,带着惊喜叫道:“紫萱!”
我急忙挣脱他的怀抱,说道:“不要……”
丁贵嫔见状似乎颇为意外,急道:“世缵,紫萱是你大哥的侍妾,你不可如此无礼相待!”
元姬站起身看着我们,眼神高深莫测,似是了悟,却带着几分无奈。
萧纲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如同那日在太湖莲叶间泛舟之时一般,轻抚着我的背脊,说道:“总是莫名其妙失踪掉……你去了哪里?这一个多月来让我寻得好苦!兰陵、镇江往返多次,都不见你的踪影,你怎会在母妃宫中?”
我想起在驿馆密林畔与他拥吻的情形,对他心怀愧疚,却不想让他再误会,说道:“我……去了西湖别苑。”
他身躯一震,星眸中迸出几丝精芒,用力扣紧我的肩膀,几乎是怒吼出声道:“大哥的西湖别苑!你是说,你一直和我大哥在一起?是他带你来建康的?你们已经……已经……”
元姬声音沉静,说道:“三弟,她并非殿下带来宫中,是昨夜翻越宫墙进来的。母妃有意将她正位为东宫宝林,即使你以前有什么念想,事已至此,你还是将她放开吧!”
萧纲旁若无人一般,对我说道:“紫萱,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应允我的婚约在先,大哥怎能如此抢夺我心爱之人?”
我惊吓不已,连连摇头道:“我从没有答应过你的婚约!”
他俊面暗沉,似乎想说话,却忍了下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那如火般的眸光灼得我的脸颊发痛,不得不合上双眸。
他紧紧钳制着我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松开。
僵立良久,丁贵嫔将手中茶盏向桌案上重重一搁,娇音微颤,呼唤着他的名字道:“世缵!你……还不放手么?若是你大哥下朝来看见,成何体统!”
萧纲如梦方醒,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跪地说道:“母妃,是儿臣认识紫萱在先,也是儿臣与她盟约在先!大哥在镇江遇见了我们,才强夺了紫萱去的!儿臣决不能让自己的妃妾嫁入东宫,求母妃收回成命!”
我见他口口声声咬定我曾经应允过他的婚约,忙辩解道:“是你误会了,没有盟约……”
他仿佛没有听见,径自对丁贵嫔道:“母妃,儿臣与她确有盟约,”随后向我看来,有意语带暗昧,说道:“紫萱,莲叶之间、桑树之下,你我早已胜似夫妻……不是盟约,又是什么?”
我百口莫辩,他所言虽然都是事实,但是在丁贵嫔与元姬听来,仿佛就是我先与萧纲暗度陈仓之后,在镇江遇见萧统,接着诱惑了他。
元姬昨日对萧统所言的那句“此女面带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纯真,日后必定淫奔无行”,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响,她一定会将自己的相术推测告诉丁贵嫔,而她们眼前的事实恰好应验了元姬的话。
丁贵嫔看向我眼神不再温柔,声音微微颤抖,说道:“世缵他从小听话,一直敬重太子,却为了你如此冒犯他,我不能将你留在太子身边,你出宫去吧!你若是真心爱护着他,请你不要给他惹麻烦!”
她一语未落,一名小内侍惊慌失措冲进殿来,扑倒在地叩首,哭着说道:“禀贵嫔娘娘,大事不好,皇上提前出关了,将太子殿下关押在显庆殿中,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个消息让映兰宫中所有人脸色骤变。
皇帝潜心佛法,为何突然提前出关?他一向钟爱太子萧统,为何将他关押起来?
丁贵嫔脸色煞白,几欲晕厥,身子摇摇欲坠,几名侍女急忙飞奔过来扶住她,唤道:“娘娘稍安!”
元姬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眸中的忧急之色,对那小内侍道:“你且起来,将探听到的情形先说清楚。”
那小内侍一边抹泪一边说:“奴才一早跟随太子殿下上早朝,突然听说皇上出关,降旨诏见殿下,奴才跟随殿下去了显庆殿,等候了半日才知道,原来皇上今日清晨修行之时突然遇到魔魇,差一点就崩了圣驾……报恩寺的玄德方丈察看后,说是有人在佛堂中以灵物为祭品私设魔坛魇咒皇上,皇上大怒出关,下令搜查,在佛堂一间密室之内搜出了太子殿下的佛珠……”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住,果然是那串佛珠!
萧统赠与我的圣物竟然落入歹人之手,成为设计陷害他、离间皇帝对他的感情的有力武器,幕后指使者,除了郗后、董淑仪与萧绩,决不会是别人。
难道元姬的预言会变成真实?我注定是一只“淫奔无行”的小狐女,只会给相伴之人带来灾难和祸害?
我眼角溢出大颗的泪水,向映兰宫外冲了出去。
萧纲见我再次逃逸,急忙追赶而出,却被我远远甩在我身后,只得大声唤道:“紫萱,不要如此冲动!父皇生性严厉,你不要贸然行事,反而害了大哥!”
我任由眼泪落下,回头叫道:“我不会害他的!我一定不会害他的!”
他急唤道:“紫萱,你要去哪里?你等等我!”
我耳边仅余呼呼风声,心道:“我要去哪里?自然是去揭穿那些谋害萧郎之人的阴谋!”
秋风驱乱萤
我离开映兰宫穿过御花园,环顾宫中重重殿阁,却不知显庆殿在何处,茫然抬头时恰好遇见一名小内侍,问他道:“这位公公,我是新来的侍女,不熟悉宫中路径,你知道显庆殿在何处么?”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疑惑道:“姐姐是映兰宫中侍女,怎会不知皇上寝宫所在?出了园子往南,最大的宫殿便是显庆殿了。”
我正欲转身折返向南,他叫住我道:“是贵嫔娘娘遣姐姐前去显庆殿么?皇上今日龙颜大怒,将太子殿下拘押在殿中,姐姐去时须得谨慎。”
我向他道过谢,一路来到南面的显庆殿侧,隐身在附近的一根长廊大圆柱后,偷窥殿内外情形。
却见郗后脸色肃重,带着四皇子萧绩从显庆殿内步出,对殿门值守内侍命道:“太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上伤心过甚、精神倦怠,须得安心休息几日,传本宫旨意,六宫妃嫔均不得靠近此处面圣,违者废黜妃位,依宫规杖责三百。”
那些内侍皆恭敬跪地道:“奴才遵皇后娘娘懿旨,恭送娘娘与四王爷。”
郗后将手中一个小小锦盒交与萧绩,他们二人对答声音虽低,我却听得字字入耳、无比清晰。
只听郗后道:“皇上一直伤心痛哭,不想与东宫当面对质……你且将此物收好,待皇上痛过了这一阵,亲自审问他之时,看他还有何话说。”
萧绩伸手接过锦盒,低声应道:“请母后放心,儿臣昨晚在御花园中拾到此物,必定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