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内侍轻手轻脚靠近他身旁,问道:“殿下,夜深了,今晚是回东宫,还是宿在昭文殿?娘娘那边刚才遣人来问候了。”
萧统并未抬头,轻声应道:“不回东宫了,以免惊扰早睡之人。”
小内侍低头应“是”,替他换过一盏冰水,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批阅完那一本奏章,起身向窗畔走来,恰好看向我藏身之处。
我隐藏在繁密的凤尾竹叶中暗暗观察他的举止,见他仰望天空明月,轻声吟诵道:“亭亭山上柏,悠悠远行客,行客行路遥,故乡日迢迢。迢迢不可见,长望涕如霰,如霰独留连!”
他诗赋中无限思念感慨,不知所念何人?
我与他的距离不及三尺,见他如此牵挂我,无法忍耐相思之意,手指颤动,将凤尾竹拨弄出簌簌声响。
他顿时警觉,身影掠出窗外之时,我正用一片凤扇形绿叶遮住半张脸,向他娇柔微笑。
如我所料,他清澈黑眸中瞬间迸发出一团惊喜的火焰,伸手拥住我柔软的纤细腰肢,唤道:“紫萱……小紫儿……真的是你么?我此刻是在梦中么?”
我听见他带着无限温柔、亲昵呼唤我“小紫儿”,心神一荡,踢掉足上的绣鞋,跳起搂住他的颈项,将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
他紧紧拥抱着我的柔软身体,肆意感受我的甜蜜和温柔,仿佛遗忘了现实,只沉迷在与我重逢的激动喜悦中,久久无语。
昭文殿内,突然传来一记玉器坠地的清脆声响。
我们从迷乱中惊觉看向殿内,那名小内侍目瞪口呆注目窗外的我们,无限惊奇惶恐。
萧统迅速抱着我进入偏殿,对他说道:“记住,不得对任何人张扬今晚之事。”
偏殿内陈设简洁精雅,悬挂着几盏明亮的羊角宫灯。
我们拥吻良久,他才将我放开,明眸带着几分猜疑,抚摸着我的鬓发道:“别苑中宫人告诉我你留书出走,说去附近州县,怎会进皇宫来?连发式、衣服都换过了。”
我不肯回答他的话,却故意逗他道:“这衣服好看么?”
他低头窥见我宽阔的夏服领口,胸前挺立的丰盈春色隐约可见,似乎想闪避却又不忍闪避,呼吸微微紊乱,轻声道:“当然好,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我在他颈间洒下细碎的亲吻,柔声撒娇道:“我好想好想萧郎……才会冒险偷偷来看你的……”
他握住我的手,抚摸着手腕内侧柔嫩的肌肤,正欲说话,忽然间神色微微一变,问道:“紫萱,那串佛珠呢?”
我见他提及佛珠,急忙看向右手,果然空无一物,萧统赠我的珍贵佛珠竟然不知去向。
那佛珠与萧统手形相似,我手腕纤细,戴上略显宽大,本极易遗落。今晚我跟随萧绩进皇宫之时它尚在手腕上,或许是在昭阳殿更衣之时不小心滑落,或许是挣脱萧绩的手逃逸时丢失在御花园中。
萧统珍爱此珠才将它赠与我,我却粗心大意弄丢了它,心中无限愧疚,怔怔看着他道:“我晚上来宫里的时候丢了……”
他见我眼中含泪,忙道:“别哭……即使丢了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孤身一人冒险入宫来见我,幸好侍卫们没将你当刺客抓起来!”
我轻轻噘嘴道:“我一定会将它找回来的!”
他柔声道:“不用找,宫人们捡拾到无主之物,依例不得私藏,他们会上交给宫中库房。库房管事们都知道那佛珠是我的,会送至东宫来。”
我这才安心了些,问道:“真的不用找么?”
他轻抚我颈后的赤裸光滑肌肤,清澈的眼眸现出一抹迷离,说道:“真的不用。”
我感觉到他修长指尖传递的温度,攀绕着他的肩膀,主动吻上他的耳垂,在他耳畔发出一声声低柔燕语,娇吟道:“萧郎,抱我!”
他依言将我抱起,迅速伸手解散我的衣带,微微一笑,低语道:“你这小狐狸精……”
我们纠缠情浓之际,我轻轻扭动腰肢,用柔媚无比的声音唤道:“萧郎,我还要……”
他攻势更加猛烈,仿佛要将累积一月的相思之苦在此刻尽情释放。
我承受着他的激狂索取,沉浸在一阵阵幸福晕眩的感觉之中,悄声问:“萧郎,喜欢紫萱如此对待你么?”
他柔声道:“小紫儿天生丽质,身子毫无半点瑕疵,能拥有你是此生之幸,我怎么会不喜欢?”
我们欢爱一度,萧统用枕边绢帕替我温柔擦拭额间汗珠,问道:“昭文殿后有温泉,想不想去沐浴?”
我点了点头。
沐浴后,我赤足穿着萧统的宽大白衣,及腰黑发毫无束缚,自双肩披垂而下,任他携着我的手从殿后转入昭文殿中。
我们踏入殿中时,萧统的脚步停留了一霎。
殿中小内侍们居然全都消失不见,桌案前竟然站立着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她正低头翻阅桌案上的奏章,听见我们的笑语声,立刻抬起头。
我暗中见过她一次,正是太子妃蔡元姬。
元姬似乎并不意外眼前的情形,定定注视着我,既没有参拜太子,也没有说话。
萧统轻轻放开了我的手,坦然面对着她,并没有不安的神色。
刹那之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东宫是他们的家,除了他们二人,任何人在这里似乎都是多余的。
沈忆霜如是,我亦如是。
元姬的眸光锐利如刀,反反复复打量着我,注视我随意披散的长发、胡乱扎系的绸衣、露出粉红色趾甲的莹白双足,柳眉不觉微微蹙起。
我不得不承认,元姬高贵、端庄、优雅、矜持,即使是在如此炎热的夏夜,她依然梳理着华贵的螺丝发髻、身着领口高竖的太子妃华服、妆容描画得一丝不苟、各种首饰一样不缺,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华丽气质,远离她十步之外都能感觉得到。
她一定觉得我过于恣意不羁,行为举止不合宫廷规矩,更不解一向生性高洁持重的太子萧统怎会中意一名形容如此散漫的女子。
过了半晌,她终于开始正视萧统,轻轻淡淡道:“臣妾听说殿下今晚不回东宫,所以过来看看,不知殿下能单独与臣妾说几句话么?”
我见她如此说话,立刻向萧统嫣然一笑,声音甜美中透着娇柔诱惑,对他说道:“紫儿不敢有扰萧郎正事,我先出去,在温泉畔侯着萧郎……”
言毕迅速转身走向后殿,故意不看他们二人的表情,却并未走远。
过了不久,听见元姬的声音道:“殿下的眼光似乎与往日不同了,不知道殿下从何时开始喜欢此种女子的?”
萧统缓缓道:“其实今昔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往日我不曾遇到紫萱而已。”
元姬道:“她是何人?家居何处?臣妾问过殿中内侍,她并非宫中侍女,今夜突然在昭文殿出现,形迹如此可疑,殿下怎能贸然收留她?”
萧统道:“我在兰陵祭祖之时与紫萱相识,她行迹并不可疑。她一名柔弱少女冒险潜入宫中,难道要我将她扣押起来交与宫中侍卫么?”
元姬略顿了一下,说道:“即使不扣押她,也不必与她……殿下夤夜留宿宫人于御书房,倘若让父皇母后知晓,如何是好?”
萧统道:“倘若父皇母后得知此事,我一定前去领罪,听候父皇责罚。”
元姬急道:“臣妾父亲身为国师,善相人面,臣妾亦曾学过几分相术,此女面带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纯真,日后必定淫奔无行,且会为相伴之人招致祸患,殿下不值得为她如此!殿下若是喜欢美貌少女,臣妾可以替殿下选来……”
萧统听至此处,不再隐忍,轻轻截断她的话道:“元姬,我并非随意留情之人,既然心许紫萱,决不会弃她不顾。你素性宽容大度,连忆霜都能容下,为何不能容她?况且,我从未想过将她接进东宫来,你还要我如何?”
元姬似带哽咽道:“臣妾决非此意……倘若殿下不肯听臣妾劝阻,或许将来会有大祸……”
萧统语气温和,对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这些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风浪,不都平平安安度过了么?只要我还在宫中,一定会保护你们安然无恙。”
元姬止泪叹道:“臣妾多言无益,请殿下多加留心,殿下若是想留她在宫中,臣妾可以收留她。”
萧统道:“紫萱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未必愿意留在宫廷,若是需要你帮忙,我会带她回东宫去见你。”
我听见殿门一阵开合之声,元姬似乎已经离开昭文殿,一缕淡淡的郁金香气向我隐身之处飘拂而来。
他站立在我面前,黑眸中微带歉意,问道:“刚才生我的气了么?”
我仰起小脸,向他微笑。
他揽住我的肩膀,低头亲吻我头顶微微湿润的发丝,说道:“在殿后偷听我们说话了?元姬秉性端庄,我不能当着她的面违背礼法,她心地善良,话语虽严苛,对你却并无恶意,你不要介怀。”
我见他出语便称赞元姬“秉性端庄、心地善良”,心头微微泛酸,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他的颈项,娇声呢喃道:“我喜欢的人是兰陵萧郎,可不是东宫太子。况且,我只是个不懂规矩的山野丫头,怎敢与高贵的太子妃计较?”
他脸色微微一肃,轻声道:“你不是山野女子。元姬她从九岁进东宫起就时刻牢记着皇宫规矩,小心谨慎侍侯着十几位母后母妃,惟恐有半分差池招来她们的指责,才能养成今日的情性。只是这些年来,终究还是折磨了她自己……”
我察觉他的话有异,那些皇宫规矩对元姬而言早成习惯,算不上太严厉,她在东宫内尽可悠然度日,他对犯错的沈忆霜尚且周全呵护,既然如此看重元姬,一定不会让元姬受委屈,为何会有“折磨”一说?于是追问道:“为什么?”
萧统携着我的手,走到温泉畔的石椅旁坐下,注目天空的皎洁明月,问道:“小紫儿,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么?”
我斜倚入他怀中,在他耳畔戏言了一句道:“因为萧郎喜欢小狐狸精啊!”
他见我衣带松散,露出莹洁的肌肤,俊朗的面容又泛起微红,摇头道:“不止是为此事……”
我见他如此尴尬,似乎不太习惯过于直白调笑,认真说道:“我知道,萧郎不喜欢宫廷,对么?”
他应道:“对。元姬和我一样不喜欢宫廷,我尚且可以借些机会去宫外散心游历,能够寻觅到真心相爱之人,她却永远都不能迈出宫门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我越听越觉得震惊,萧统的话意味着什么?
难道元姬并不爱他?难道元姬与他一样外表端庄,内心却是火热的,芳心另有暗许之人,而且那人“近在咫尺”?
他们无法爱上对方,是因为彼此太熟悉,还是太相似?
如果他知道元姬心中藏有秘密,为什么还能够容忍她精神上对自己的背叛呢?是宽容理解?还是漫不经心?
他们之间的这种奇异关系实在微妙难解,明明互相关怀,却各自另有所爱;明明知道对方的感情有出轨迹象,却能够不动声色继续维持着东宫的和睦与宁静。
只恐萧统心中,对此事未必没有遗憾。
月色映照着他的白衣,将他的面容映衬出一片迷离光影,这翩翩风姿如玉的男子,让我心生眷恋和怜惜。
晚风悠然吹拂,凤尾竹发出一片沙沙轻响,晚香玉的淡香自远处飘来,天地之间越来越安静。
“萧郎,我困了……”
梦中,我恍恍惚惚看见了一名紫衣仙女,仿佛正是阿紫,她温柔抚摸着我的头顶,说道:“小紫儿,睡吧……”
初霜陨细叶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见枕畔空无一人,仅余淡淡的香气,迷糊着坐起,揉揉眼睛,唤道:“萧郎!”
一名小内侍闻声轻手轻脚步入,隔着纱帐帷幔道:“紫萱姑娘早,因皇上闭关修行,太子殿下五更时分替皇上视朝去了,叮嘱奴才转告姑娘在昭文殿等待片刻,不要随意四处走动,侯着殿下回来。御书房不同于后宫,只有几套简陋衣服,请姑娘将就着穿用。”
他退出偏殿外后,我掀开纱帐跳下床。
屏风侧衣架上挂着一套粉绿色的罗衣,我将它穿好后盥洗梳妆,将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见那桌案花瓶内更换了一大束七叶海棠,随手摘下一朵水粉色的海棠花插在鬓旁。
我刚刚转身,听见偏殿外响起几名小内侍的急促声音道:“奴才参见贵嫔娘娘!”
偏殿门开处,站立一名纤秀美丽的女子,她身着一袭素淡青色织染的衣裙,发间仅插着一支凤头碧玉钗,一双明眸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万物,却又带着淡淡的忧愁。
这就是萧统、萧纲、萧续的生母丁贵嫔。
她虽然是美人,也并非倾国倾城,且早已不复青春盛年,却似一杯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