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萧家村,是父皇的故乡。
父皇少年英勇、博学多才,名声传遍乡里,十八岁时被名士举荐,齐帝封他为镇西营訾议参军。昭阳殿的母后郗徽是父皇在兰陵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给父皇生下了我的三位姐姐。
父皇三十五岁那年升任襄阳刺史,遇见了母妃丁贵嫔。母妃当年只是襄阳官邸内的一名身份低微的官婢,她的左手腕上至今还刻着官家的烙印,她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如今的名讳“丁令光”,是父皇所赐。
我出生时,父皇正起兵攻打建康,与齐国大军紧张交锋,他没有闲暇顾及母妃和我。直到父皇登基的那一天,命人前来襄阳迎接我们入皇宫时,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中年意外得子,父皇迫不及待将自己的喜悦诏告天下。
他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册立我为皇太子、册立母妃为贵嫔,并且叮嘱所有宫人牢牢记住“敬贵嫔如敬太子”,不许任何人提及她昔日的卑微身份,我们的册封仪式,甚至比母后和几位公主姐姐还要隆重威仪。
从那一天开始,我离开母妃住进了东宫,由二十四位宫人、二十四位侍女日夜轮流侍侯着我。
从那一天开始,父皇倾尽心血培育我。
我没有固定的老师,太傅、少傅至多一个月就必须轮换一次,因为父皇觉得惟有如此,方能博采众家之长。文韬武略、诗词歌赋、甚至包括佛经,我都研读过不下万卷。
父皇最重视的却不是我的才学,而是我的品性,即使远隔重重宫阙,他对我在东宫内的一举一动依然了若指掌。
我五岁那年,曾经不顾宫人们的劝阻,任性爬上过御花园的一棵大树。就在那天夜晚,跟随我的小内侍突然之间从东宫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类似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我逐渐发现,每当我做过一件“逾越规矩”之事后,东宫内那些庇护我、放任我自由的人,就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惩罚和伤害。做错事情的人是我,承担责任却是他们。
从此以后,我不敢再轻举妄动,牢记着自己是太子,不可以随便说一句话,不可以做任何让父皇不悦的事情。
说到此处,萧统停了下来,他的黑眸依然明亮清澈,柔情似水注视着我。
我扑闪了一下眼睫毛,凑近他耳畔,对他说:“不止是东宫,别苑内也有人在看着你,会将你的情形都告诉你父皇,是么?”
皇帝萧衍悉心栽培着自己未来的皇位继承者,萧统身为皇太子,不得不遵循许多规矩礼仪,我隐约明白他身受约束却无奈隐忍的心境。
他轻轻点头,说道:“是的。”
我心头却还有疑云未散,问道:“可是,昨天晚上他们就知道我们住在一起,难道那不是逾越规矩的事情么?”
提及昨晚情事,他的俊颜又浮现一缕微红,轻叹道:“当然是。我们之间尚且无名无份,从仙人湖畔将你带回兰陵别苑那一刻起,我就逾越规矩了,镇江沈府、西湖水阁内种种情形,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若是让父皇知晓我们近日相处之事,一定会命人清查你的身世来历。”
我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隐忧,听见他为我难以自持而“逾越规矩”,心中暗自欢喜,为引逗他坦言心事,故意装作不解道:“什么是东宫的‘规矩’?”
他凝神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简短答道:“我有一位太子妃元姬,在我九岁时她就入主东宫了,一直无所出。父皇忧心子嗣,去年替我迎娶了沈太傅的女儿忆霜,东宫内的妃妾……”
我听到这几个字,那种曾经有过的酸涩感觉倏地涌现在心头。
我昨日所见选美图册上的美人,无一不是楚楚动人,能够进入皇宫的女子都非等闲姿色,以皇帝对他的钟爱程度,得以进入东宫侍奉太子的美人,必定是万中选一的绝色佳人。东宫内的妃妾有未曾谋面的太子妃蔡元姬、有纤秀柔弱的太子侧妃沈忆霜,还有谁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那些呵护、拥抱、亲吻的甜蜜瞬间,是否同样赐予过她们?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听见萧统提及她们的名字,更不愿再去回想他和沈忆霜灯下相拥的那一幕。
我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手指探入他的衣襟,磨蹭着他柔韧的胸膛肌肤,在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种下蛊惑,挑起他最原始的冲动和情欲之火,我要让他此时此刻除了我,决不会再想到别的女子。
他根本无法躲避、无法抗拒我的诱惑。
或许,他内心一直隐隐期待着这种毫无掩饰的诱惑,因为他解开我衣扣的手法比前几次更加迅速,黑眸中闪烁的光影充溢着迫不及待的热情。
我忍住身体欲念的冲击与他游戏周旋,让他饥渴难耐,却不肯让他真正亲近我,带着无尽的媚惑看向他的脸,娇声呢喃道:“萧郎……是东宫内的妃妾好,还是紫萱好?”
他似乎察觉出了我的意图,明眸看向我,轻声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不要拿自己和她们比较……”
我见他瞬间清醒如初,心有不甘,有意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他惊觉后微微挺身,不过短短一瞬,我们的身体密切融合在一起,舒适快乐的感觉让我们同时轻吟出声。
这一次,急剧喘息的是我。
我从未料想到,一向温柔持重的他竟会如此疯狂索取着我的一切,那一团炽烈的火焰,几乎将我燃化为灰烬。
雨雾散开时,我乖顺地伏在他身上,如同一片浮云。
他轻舒一口气,微微叹息:“小狐狸精,我们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
我拨弄着他凌乱的发丝,戏言道:“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陪着萧郎一起的。”
他注视着我,嘴角泛起一缕微笑。
这种温暖的笑容,代表着发自内心的快乐感觉。我想起了我们初见之时,他所赋的诗句“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他的生活中未必有很多能够让他自由绽放笑容的时刻,或许惟有这两心相许的甜蜜一刻,在枕边人身旁,他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刹那间,有一种感觉自心田涌现,毫无预警、毫无来由,让我的思绪停滞、呼吸艰难。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太子萧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微笑如此灿烂无忌,那优雅、闲适的姿态,竟然让我萌生了与他长相厮守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爱情”?
难道这就是阿紫警告过我的、不可轻易触及的“永生之痛”?
可我此时并不觉得有痛苦,只有幸福与甜蜜,只要能够享受眼下这一刻的甜蜜,我不想顾忌太多。
我不由自主依附着他,痴痴问道:“萧郎,你喜欢紫萱么?喜欢小狐狸精么?”
他轻声道:
天真烂漫的紫萱,是天下间最难得的珍宝,终此一生,再难寻觅。
我们在西湖畔住了整整半个月。
每日清晨,我用小金勺给相思树浇水,暗施法术让它尽快茁出新芽,然后让他来看新生的繁盛枝叶。
他微微惊讶,说道:“我以前竟然不知道相思树适宜在六月种植。”
我摇一摇手中的册子:“我有一本种好它的秘籍啊!”
他接过卷册认真翻阅了一遍,说道:“那就好好学习它,明年此时,一定可以开花结果。”
自从那一次他提醒我“不可逾越规矩”后,我小心翼翼约束着自己的行为,但令人意外的是,就在三天后,萧统却主动当着别苑中诸多宫人的面,拥吻了我。
那时我刚刚赤足跳进荷花池捉金鲤鱼,他注目看了我很久很久,却并没有阻止我。
我捉到了好大好大的一条,冲着他喊:“萧郎,我抓到金鲤鱼了!”
他身形闪动,将我从荷花池中捞起,轻抚我湿淋淋的衣袖,问道:“为什么来捉它们?”
我看看手中的鱼,垂头说道:“我听说她们说你喜欢喝鲤鱼汤,我想给你做一碗汤……”,我唯恐他不相信我会做汤,又急忙补充道:“我会向御厨用心学习的!”
他紧紧揽住了我,说道:“金鲤以后会化身为龙,它们是有灵性的圣物,不能用来煮汤羹的。”
我将手中金鲤放归池中,双手合十,念叨着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不抓你们了,对不起!”
我站起身的时候,他不顾旁人侧目,将唇印缓缓落在我的唇上,我惊讶不已,却没有反抗。
一阵甜蜜的晕眩感觉过去后,我听见他柔缓的声音道:“除了紫萱,我不会再遇见第二个给鱼儿道歉的女孩了……是我不该约束你,从此以后,在这别苑中,你尽可随心所欲。为了你,我愿意……”
我好奇追问他:“萧郎,你愿意做什么?”
他不动神色,面容依旧温和,应答道:“不做什么。记住我的话,你可以在别苑中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不用再顾及任何人了。”
有了他这一句承诺,我不再隐藏自己的本性,沉醉于在他对我的纵容和宠爱之中。
他从来不过问我穿不穿鞋子、梳不梳头发,也不要求我的行为举止像那些温柔典雅的侍女一样。
他对我说,宫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似紫萱。
午时天气炎热,耳畔传来蝉鸣之声。
我身着薄透的碧绿纱衣,右肘支托着腮帮,斜趴在水阁内清凉的竹案上,用一根细长的竹签逗弄着窗外廊檐下悬挂的两只金丝雀,它们被我惊扰,不停上蹿下跳,一阵啾啾乱叫。
萧统本来端坐案前提笔作画,见此情景,立刻放下画笔,走到我身边柔声问:“是不是觉得闷?暑天太热了,暂时不能出去玩,等天气凉爽一些,我再带你在杭州府内四处走走看看。”
我依然保持着趴伏的姿势,说道:“有萧郎陪着我,怎么会觉得闷?”
他拈起水晶盘内的一颗碧绿葡萄细心剥去外皮,送至我唇边,说道:“尝尝杭州府贡来的新葡萄。”
我一看到绿葡萄舌尖就开始泛酸,急忙摇头叫道:“我不要吃葡萄!很酸很酸的!”
他见我形容慵懒,且不肯吃他手中的葡萄,俊挺的双眉立刻挂上了几分忧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说道:“紫萱,你不开心了么?我本不该在杭州逗留如此之久,亦不该将你困在此处,这别苑中耳目众多,远远不及你在家乡兰陵自由,可是,我割舍不下……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做到。”
我拉着他的衣袖站起,解释道:“萧郎,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害怕葡萄酸……”
他低头亲吻我,一种淡淡的清甜味弥漫在我们的唇舌之间,那种感觉象蜜汁,却不似蜜汁那么黏稠,较之灵溪的圣泉水却更加甘甜,我知道那一定是葡萄汁,奇怪的是,我居然丝毫不觉得酸涩。
他放开我问:“好吃么?”
我顽皮地伸伸小舌头,对他扮一个小鬼脸,说:“甜的。”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说道:“世间事物本是因人而异,不同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心境,你若是害怕它的酸涩,就永远品尝不到它的甘甜了。”
萧统的话,恰好说中了我此时的心事。
我们彼此依恋不舍,如同新婚燕尔的人间夫妻一般心心相系、如胶似漆,在别苑中度过了半个月的美好时光。随着时间推移,我察觉到了自己对他逐渐加深的依赖感,只要一刻没有看见他,我就会在别苑中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我几乎无法安睡,只有躺在他熟悉的怀抱中,呼吸着熟悉的郁金香气,我才能沉入梦乡。
我开始害怕离别,开始惶恐阿紫所说的“永生之痛”, 我的萧郎惟有这一个,与他的情缘,只有这一世。我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萧统先我而逝、神形俱销,我该如何自处。
可是,如果因为这害怕、惶恐、担心而放弃和他的感情,我一定会更加后悔。阿紫和青蒿品尝到的葡萄只有酸涩的味道,为何我会感觉到甘甜?她们的话,并不一定就是真理。
我用他的画笔画小鸟儿,他站立一旁静静观看。
突然,一名小内侍匆匆忙忙奔跑进水阁,向他叩首道:“启禀太子殿下,皇上身边的陈公公来别苑了,来传皇上口谕,请殿下接旨。”
他整肃了神色,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沉静说道:“让他在前厅稍候片刻。”
我觉得好奇,问道:“皇上口谕?”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道:“父皇有时候没有拟诏,就是几句叮嘱而已,我去去就回。”
萧统走下水阁,我飞快跃下,悄悄跟随他们,躲藏在前厅外的一株大叶芭蕉树中,偷窥厅中情形。
一名身着浅黄袍、四十开外的白面无须男子,声音尖锐,正伏地叩首道:“奴才陈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统坐在厅中,语气温和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