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持数朵荷花,怀抱几枝莲子果实,回到画舫之上。
且听萧纲笑道:“七弟前些时日所作《采莲赋》中妖童媛女,想必应与适才情景相似。”
萧统俊容略有一动,凝神而不答。
沈忆霜低头沉吟,说道:“七王爷《采莲赋》……‘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三王爷所指可是此赋么?”
萧纲将目光移至我身上,说道:“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馀,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裾,菊泽未反,梧台回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於江渚!”
我细品此赋,只觉辞藻华丽,“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将那少女娇柔动人之姿跃然纸上,句句蕴涵无限旖旎风光,那眇了一目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果然亦是极富才情。
沈忆霜微微一笑道:“妾身听说还有一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七王爷自荆州带二位少女回京,收留在身边为侍妾,此赋便是为她们二人所作,可当真么?”
萧纲似乎对此事知之甚详,说道:“不错。那王氏姐妹年纪皆不过十三、四岁,比紫萱还小……”
萧统起身立于画舫舟头,轻声说道:“七弟此赋虽然琅琅上口,却失于艳丽,终究不宜传世。即如陶潜之文,大多寓意悠远,然而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
他人品孤洁,似乎对这种情诗艳词并不欣赏,对陶生渊明评价亦是极高,却唯独对陶生为青蒿所作《闲情赋》颇有微词。
我心中不服,出言辩解道:“《闲情》一赋,有何不妥之处?‘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难道不是好句么?”
萧统微微一怔,却并不愠怒。
萧纲将壶中美酒倾入玉杯中,笑道:“大哥百密一疏,竟然不曾问过紫萱之家世来历!紫萱家祖正是陶公,大哥须得罚酒一杯才是!”
我瞪大眼睛看着萧统,他明净的双眸向我看过来,微带一丝歉意,接过萧纲手中玉杯,将酒一饮而尽。
我见他举杯抬袖之时衣袂轻扬、姿态优雅,将杯中酒滴尽数吸入唇间,顿时想起那晚我用力啮咬他双唇的情形,不敢再看他,急忙转过头。
萧纲以为我有意嗔怪,走近我柔声道:“大哥不是自罚酒向你致歉了么?不要如此。”
沈忆霜亦微笑说道:“太子殿下从不轻易饮酒,今日可是为你破例了。”
我见她们都有所误解,无奈之下转身,红着脸分辩道:“我才不会如此小器呢!”
萧纲笑道:“那就最好不过,我们摘荷花去。”
他拉着我的手登上小舟,向萧统道:“紫萱性格纯真,大哥不要责怪她。”
萧统本是不苟言笑之人,见状亦只是轻轻说道:“是我失言冒犯她在先,怎会责怪她?”
萧纲将小舟划行至密叶间,莲叶遮蔽日光,形成一道屏障,将画舫与小舟分离阻隔。
他开心畅饮数杯美酒,微有醉意,见四面无人,不再顾忌,将我揽入怀中,低头亲吻我。
我茫然回应,却不料他举止越来越大胆,将手探入我宽大飘逸的长裙之内,一边抚触我胸前柔软,一边在我耳畔说道:“夏始春馀,叶嫩花初……紫萱,不知今日我可否采摘娇花之初蕊?”
他的情话无比缠绵动人,我隐约感觉到他话语中传递的暗昧之意,他似乎断定我还是清白女儿之身。
我轻喘道:“你就如此肯定我尚且……么?”
他黑眸渐渐幽深,手指拂过我眉尖,轻笑道:“眉心若春山,含春犹未展……我怎会不知?”
我懵懵懂懂,心中却迷惑不解,那晚我与萧统明明已偕鱼水之欢,但是萧纲此言绝非毫无根据,不禁追问道:“难道你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他压抑着笑声,低语道:“你这是在诱惑我么?我有没有判断错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突然之间,我只觉身体一阵疼痛,较之那晚神思混乱时疼得多,摇头嚷道:“好疼!不要碰我!”
他撤回手,轻声道:“感觉到了吧?若是与男子有过亲密之举,便不会如此。”
我如同被巨雷击中,心头豁然明白,原来在别苑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和萧统真正“发生”过什么!
萧统对我所做的一切,甚至还不及萧纲此时对我身体的侵占程度!
一种莫名的羞愧和愤怒感觉让我不禁咬牙切齿,大声叫道:“太过分了!”
湖心极静,我的叫声却极大。
萧纲见我突然放声大叫,俊面微红,低声道:“别喊,我不碰你就是,若是让大哥他们听见,大家都难免尴尬。”
他本是极讲究情调之人,有意将我带至繁花密叶间,欲在舟中春风一度,共偕鱼水之欢,却不料我突然大叫出声破坏了情兴,当下不再多言,拉着我的手,将小舟从湖心缓缓划回画舫旁。
几名侍从见我和萧纲携手而回,有意作出肃然之态,他们分明都听见了我在湖心中的那声叫喊,故作不知的表情反而欲盖弥彰。
萧统独立画舫之上,沈忆霜似乎在船舱内歇息。
我见到他仍是那副白衣玉立的高洁模样,心中暗恨道:“你居然欺骗我!若非萧纲今日对我染指,我还以为自己曾与你有过一夕露水情缘,体会过人间欢爱!我若不消此恨,实在不能甘心!”
他见我们归来,转身对萧纲道:“三弟擅长诗文,如此美景,岂能无诗?”
萧纲窘迫之态稍缓,说道:“大哥在此观景多时,定有佳句,不如大哥先来,容小弟思索片刻。”
萧统并不推辞,面向碧波轻声吟诵道:“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此诗入耳,我顿觉十分熟悉。
那日萧统独自泛舟仙人湖,初遇我之时,似乎吟诵过这首诗,我之所以十分留意,只因其中含有我的名字“紫萱”二字,他不赋新诗,将旧作在此处重新念出,不知何意。
萧纲凝神思索,赞道:“大哥果然妙句!小弟亦有绝句《采菱曲》,只恐不及大哥。”
言毕诵道:“黄花落复合,桑女罢新蚕。桂棹浮星艇,徘徊莲叶南!”
萧统不动声色,赞道:“鱼戏莲叶间,星艇徘徊莲叶南,不愧是好句。”
我乍然听他说出“鱼戏莲叶间”之语,只觉十分刺耳,萧纲本是聪明机警之人,闻言微微一笑。
夏日天气,变幻无常。
本是晴空万里,顷刻之间却乌云密布,沈忆霜自船舱内探出身子,说道:“我家就在附近不远,早已备有水酒一席,三王爷和紫萱妹妹到我家坐一坐吧。”
我见天边隐隐传来雷声,急忙躲进船舱内。
隐约听见萧统对萧纲道:“大雨将至,你们不要走太远了,且去沈府稍作歇息,以免雷雨伤人。”
萧纲应道:“好。”
大雨倾盆如注,直至傍晚时分,雨势才稍稍缓解。
沈夫人与沈忆霜诚意挽留,我们当晚就在沈府中住下,我居住在后院西厢房中,萧纲居住在东厢房中,二人房间遥遥相对,距离沈忆霜的小楼亦并不远。
三更时分,我从梦中被一声惊雷震醒,习惯性的恐惧让我惊惶失措地用手堵住耳朵,那雷声却依然震耳欲聋。
万不得已之下,我将身体蜷缩进夹纱被中,茫然寻求着黑暗中的安全感,雷声依然清晰可辨,身上却热出了一层薄汗,不知不觉,眼泪从眼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闷热的感觉让我无法再坚持忍受,我从被中探出头来,倚靠在床头雕花木柱上,带着微弱的哭声呼唤:“妈妈,妈妈!接我回家,我要回翠云山去……”
又一道耀眼的电光将天地之间照彻分明。
我抬头之际,惊觉门前廊下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身形挺拔俊逸,衣袖在雨中飘飞。
竟然是他,怎会是他?
他是品行高洁之人,他是高高在上的梁国太子,他是一个决不欺暗室的谦谦君子,为何会三更半夜出现在我房间之外?
闪电之后,惊雷即将到来,我来不及思考,飞速跳下床,将门打开,一头扎进他的怀抱。
他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展开双臂迎接着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雷声在室外轰鸣作响,他背倚着门扉,仿佛欲将雷声遮挡在门外,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我的额发,轻声道:“紫萱……雷声虽然可怕,并不会伤人,那天晚上你不是好好的么?”
我心中剧震,仓皇后退,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居然还记得当晚之事,是我的法术太拙劣,还是他的记忆力超乎寻常?如果他并未忘记我和他的暧昧关系,昨日在驿馆见到我时,却为何毫不动容?亦不质问我为何强迫他、又为何逃离他身边?
他向我靠近一步,面容温和可亲。
我摇头阻止他道:“你不要过来。你告诉我,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么?”
他明眸闪亮,说道:“我当然记得。”
我咬着嘴唇,鼓起勇气问道:“那么,你心里一定很看不起我了?”
当晚,我主动投怀送抱未遂,事后又不见踪影,决非良家女子所为;重逢之时,我又与他的亲弟弟行迹亲密,调笑无忌。
这种女子,应是他心中最不屑一顾的那一种。
我只觉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刻从他面前消失逃离,外面的雷声固然可怕,而面对他之时的难堪更让我害怕。
如果他此时向我投来怜悯、容忍或者佛祖普渡众生的眼神,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冲向雷雨中,即使一出门便会遇上天雷大劫而魂飞魄散,也比站在这个男人面前接受他的仁慈和施舍好许多。
一阵淡淡的郁金花香气袭来,我倏地见他温柔磁性的声音在我耳畔说道:“不,紫萱,不是这样。”
我惊疑不定,抬眸向他看去。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映出一个小小的、怯怯的影子,一个黑发垂肩、仅着贴身翠绿衣裙的影子,一张小脸泛着微红,眼睛却瞪得极大,红润的双唇微合,似是羞怯、更似是期待。
他的眼神全然没有我所担心的种种情绪,只有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意,甚至还带着某一种我此时尚且不能完全解读出的情感。
他站立在我面前,不过一尺之遥。
我静静仰望着他,并没有挪动脚步。
时间仿佛凝注了很久很久,我终于回过神来,眼前风姿俊秀的完美男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萧郎,从第一眼见到他之时,我就是如此眷恋着他,渴望接近他、了解他、拥有他。
莫非他对我,竟也有一丝丝的心动么?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们终于向对方迈出了那无比艰难的一步。
萧统的胸膛微微起伏,我倚靠在他胸前,问道:“如果我在你心目中不是我所猜测的那样,那会是什么呢?”
他轻声道:“是夕阳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是被玄铁锁链禁锢的小可怜,是害怕雷声雨点的小妹妹,是……让人想忘却不能忘的小狐狸精……”
我呼吸几乎顿住。
“是让人想忘却不能忘的小狐狸精”
萧郎,你可知道,你一语早已道破天机?聪慧睿智如你,竟然看出了我的来历!
夕阳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飞扬旋转的舞姿他可曾记在心中?被玄铁锁链禁锢的小可怜,是否让他心生怜惜?他本应远离害怕雷声雨点的小妹妹,终究还是不忍抛弃。
他为何“想忘”?却为何又不能“忘”?
新雾起朝阳
我合上眼眸,紧紧地、温顺地贴近他的胸膛,第一次如此坦然接近萧统,他身上淡淡的郁金香味道让我微微沉醉,无限依恋。
他轻柔环抱着我,没有更多的表白,也没有更多的亲密举止。
那晚我偷窥他和沈忆霜作画,他似乎也是这般轻柔拥抱着她,温柔中不失矜持,有情却并不热烈。
难道,萧统对任何女子的“喜欢”,都是如此理智?
我在他怀中悄悄抬起头,仔细打量着他。
他的双眉俊挺秀逸,一双黑眸明亮清澈,鼻梁挺直,薄薄的双唇轮廓分明而润泽,优美的身姿如同美玉修竹。
他身穿绢丝白衣夏服,领襟处绣有银丝花草图案,外罩一件淡青色长衫,是合领对襟宽缘边的大袖衣,也是极品丝绸料,上面却没有任何图案,简单飘逸、朴素至极,反而生出另一种华贵风情。
我们眸光交汇的那一瞬,他匆匆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片刻之后,却又万分不舍地转移过来。
我乘他凝望我之机,遽然伸手揽住他的坚实的细腰。
他身躯微颤,清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