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夫人忙问:“哪儿?”
“金陵,秦淮河的金陵。”
“金陵?”公孙老爷疑惑道:“江南道离凝月城有千里之遥,为什么是金陵?”
“小姐读了李白一首诗,诗上说金陵有凤凰,小姐并没说到想去金陵,只说希望能见到凤凰。”
公孙老爷和夫人面面相觑:“那是哪一首诗?”
“呃……”小苍蝇搔了搔头:“我……我不会背,只记得什么金陵、什么凤凰台……”
“是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凤栖木道:“开头是这么两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传闻南朝时候凤凰台上聚有凤鸟,故而得名,公孙小姐想必是因此典故而有发想。”
小苍蝇在一旁猛点头:“对对对,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她为什么想看凤凰?”公孙老爷又问。
“小姐说,若能见到凤凰,想请祂以眼泪治好她的病,病一好她就不必老待在府里,哪里都能去玩了。”
公孙夫人一听这话,虽然公孙婵这时候便活生生坐在身旁,然而想到爱女坐病监的往日岁月,眼眶仍不免一红。
“婵儿可还提过其它地方?”公孙老爷问。
小苍蝇摇头:“没有了,就是因为只听小姐提过金陵,我才记得这么清楚。”
“那,会不会就是金陵呢?”公孙夫人征求认同地看向凤栖木。
“虽然不能肯定魂魄定往金陵而去,但若得不到其它线索,也只能去金陵一碰运气。”
公孙老爷沉吟道:“我再令赵管家传话下去逐一询问吧,说不定还有人知晓什么,总是多方求答为善。”
凤栖木点头:“公孙老爷所言极是。”
公孙老爷唤来赵管家,瞥见外头天色,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酉时三刻了。”
公孙老爷向凤栖木道:“凤先生不如留下来用膳吧,我让人一面备膳一面传话下去各个诘询,府中仆妇不过三十来个,料想晚膳过后多半结果也出来了。”
凤栖木一番推辞,却还是被公孙夫妇留了下来。公孙老爷问明了饮食禁忌后,吩咐多备几道素菜,在花园中的百香席设下饭局。
*
百香席是坐落在庭院中央的一座小亭子,院子里假山流水,石径小桥,园圃种满了多样花卉,各有莳区,多而不乱。
华灯初上,侍女们将四面竹帘卷起,让傍晚凉风送进亭中。群花在风间摇曳,浪花簇拥的百香席宛如花海中的一座浮灯,不知是要悠悠而来,还是要徐徐而去;不知是浪尖漂流,抑或是花间停伫。
公孙夫妇、公孙婵和凤栖木分坐四方,小苍蝇和三十三站在公孙婵身后不远静候。两人在正厅偷听一事,本来不该无责放过,但小苍蝇一句原本惹祸的话反倒给了极大线索,虽不能功过相抵,料来最糟的惩罚也不会是被逐出公孙府,这么一想,小苍蝇登时大大松了口气。公孙夫人更干脆让两人就近参与聆听,万一又遇到类似早先的情况,说不定两人能知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唯一的命令是不许对他人泄漏只字词组。
凤栖木深深吸了口花香,微笑道:“想不到重门深院里还有这么一处美丽别致的地方,公孙老爷果然与别不同,当真风雅。”
公孙老爷见他这一笑甚是温和愉悦,与早前谈话的严肃淡漠大是相异,显然十分欣赏百香席造景,呵呵笑道:“这里是当年为了让体弱多病的小女能够偶尔离开房内舒活筋骨而建的,本来绿草席地,十分适合夏夜乘凉,冬日观雪,但小女一直都不特别锺意这地方,直到四年前死而复生,忽地爱上了花花草草,三十三……哦,就是她的这位随从,建议不如将草地改成花圃,我便命人在庭院种满鲜花,亭子亦重新造设装饰,三十三把这儿取了百香席这好听名字,小女这便高兴了,隔三差五就来。”
凤栖木哦了一声,看着三十三微笑道:“这位小哥不仅风雅,还是个有心之人。”
三十三只觉这句听似赞美的话别有含意,心底冷冷一哼,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公孙老爷呵呵笑着,不住劝菜,凤栖木应承地动筷,却吃得不多,点到而止。
公孙夫人唯恐失了礼数,刻意问道:“这些菜肴不合凤先生口味吗?不如我让厨子再另外准备。”
“夫人不用麻烦,是凤某向来吃得少。”
一旁的小苍蝇忍不住心想:“吃得少还能长这么高,都吃了什么呀?”
倒是公孙老爷细心地发现他酒水喝得较多,于是连连斟酒。
闲谈间,公孙老爷道:“关于早前谈到的内容,我有一事好奇。”
“公孙老爷请说。”
“金陵是否真有凤凰?凤凰之泪难道真能治病?”
“凤某的确曾听过凤凰降临于金陵的传闻,不过真实与否我亦不敢断言,但关于眼泪能治病一事,”凤栖木淡然一笑:“此话倒真的纯属无稽之谈,多半是世人捏造出来的想象。”
“原来如此。”公孙老爷叹道:“小女以往出不得远门,待在房里也只能看看书,或是行些不劳心神的事儿,大概是在书上读到一些奇怪故事,才会如此异想天开。”
公孙夫人一脸的不放心:“敢问凤先生,若将失魄引回,会不会连旧病也一并给带回来?”
“夫人请放心,凤某说过,小姐宿疾之根乃掌管肉身病疾的『泰迂』之魄在投胎时出了问题之故,现今遗失的那两个附魄与泰迂并无冲突,而今既然健康无虞,附魄回不回来都构不成肉身影响。不过若是在引魂途中遭受变故,导致泰迂或其它魂魄又受伤损,那便可能会留下遗毒。”
“啊,这么说来,那个引魄仪式岂不是要慎重非常,不能出半点差错?”
凤栖木点头道:“不错,而且引魂之仪必须肉身与失魄同在一处才能进行,像现在这般不知附魄所在之地,便无法为之。”
公孙老爷心中一突,听出他话中含意。
“凤先生的意思是,小女必须一同前往失魄所在的地方,以便施法?”
“正是此意。”
小苍蝇余光瞄到三十三身子动了动,转头却见他咬牙怒目,拳头捏得臂上青筋暴起,好像巴不得扑上去扭住凤栖木一阵好打,不由得吓了一跳。
公孙夫人着急地道:“难道没有法子将失魄带回来城里施法吗?”
“并非不可,但那便得将失魄封印在某个媒介之中带回来,若操作不慎亦会对魂魄有所影响;况且小姐另一个问题是时限将至,若附魄真的在金陵,一来一回恐怕是来不及的。”
公孙夫人慌了,又自我开解般道:“哎,下面还在问着呢,还不知道到底失魄有可能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其实不用去到金陵,就徘徊在近处呢!”
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赵管家一头大汗赶了过来,看见百香席中数双目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席上弥漫着一股急切的气氛,心中微微一惊,赶紧用袖子随意揩了揩脸上的汗,上前道:
“禀老爷,府里三十八个人全数问过了,没有人听小姐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地方。”他没说的是,除了小苍蝇,几乎没有人与以前的公孙婵有过家常闲谈。
“是吗……行了,下去歇息吧,辛苦你了。”
赵管家退下,公孙老爷沉吟道:“看来,只有金陵这个可能了。”
“可是金陵那么远,凝月城东去千里呢……”公孙夫人想到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儿一下子得去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禁忧心起来。
“虽是远了点,但至少目前只有金陵这一个选择,不必再多费时间心力去推敲其它地方。”公孙老爷道。
公孙夫人转问凤栖木:“凤先生,既然这样,婵儿的失魄一定会在金陵吗?”
“万事没有全然的确定,凤某亦无法给夫人保证,但若没有八分把握,凤某不会出口。”凤栖木正色道。
公孙老爷明白妻子此刻的担忧,轻轻拍了她的手以示安抚,向凤栖木道:“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而且事不容缓。此去少不得三月半载,我常年出外经商,自不多提,但小女最远只到过城外月灵庙,金陵路遥,这将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为人父母者难免担心,望凤先生莫要见笑。”
“护雏于近乃人之常情,凤某自能理解。”
“三天后便是中秋了,以往这类合家团圆之日,即使我出门在外,也尽可能赶回来和家人共聚。我晚年得女,因此万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孩子,待得出阁之后,和亲生父母见面再不理所当然,是以我从不愿错过任何能共享天伦的机会。如果能够,可否将启程之日定在中秋之后?”
几句话殷殷切切,全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爱惜,将公孙夫人给说得快流下泪来。
小苍蝇心中满满的感动,心想老爷对小姐真是太好太好了,能当老爷的女儿可真有福气。
三十三亦见动容,公孙婵眨了眨眼,伸手握住公孙老爷的手,投以一个微笑,这笑容有种不解千愁的味道。
凤栖木眼中出现短暂不忍,敛目半晌,方低声道:“事成与否,自由天道命运所定,早一刻晚一刻,也许结果两极,也许并无不同,孰可堪想?当不差这几日光景,老爷夫人毋须多虑。”
公孙老爷松了口气。
“多谢凤先生。”
凤栖木闭目摇头。
“何需谢我?请……别谢我。”
“这个谢,不是要给凤先生添上压力,我亦知事在人为,而成败天定;这个谢,是谢您愿意协力襄助,不论您本意是私心与否,公孙淮与拙荆足感此情。”
凤栖木默然不语,公孙老爷替他斟上酒水,忽然笑道:“说来有趣,以前小女想看凤凰以求愿,凤凰没能见着,现在倒有您这位凤先生来替她解厄,人间巧合实在奇妙难解,可不正是缘份二字吗?正是前生夙缘,今世再续。”
凤栖木酒杯抵唇,并未接话,慢慢地将酒饮尽了。
公孙老爷又道:“不知凤先生落脚哪间客栈?我想,离中秋也只三天,要是凤先生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暂住吧,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咱们也容易商讨。中秋当晚城里将有盛大的『祝月之庆』,那是凝月城极富盛名的庆典,一年之中除了过年,便是这节日最热闹,城里将十分乐腾有趣,届时也能让小女带您去参观参观。”
凤栖木犹豫道:“这……恐怕贵府多有不便……”
“岂有不便,对我而言是大大的方便!”公孙老爷笑道:“我还有许多关于这天地四界的疑问想请教凤先生,恳望您不吝留足。”
“凤先生您就别推辞了吧,您不辞辛劳而来,往后还要麻烦您甚多,该先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才是。”公孙夫人亦在一旁帮腔。
“夫人多礼了,不必如此客气。”凤栖木这才拱手道:“那么多谢老爷夫人盛情,凤某就不推却了,往后几日多有叨扰。”
公孙夫妇大喜,忙命小苍蝇唤人去整理厢房。凤栖木不着痕迹地瞄了三十三一眼,果见他正愠怒地瞪视着自己,他清眸一淡,意不可辨。
第9章 夜如魅,语如绵【上】
蟋蟀夜鸣,悄无人喧,公孙府除了巡夜人员以外,俱已安歇。两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公孙府更加强了守更轮值,虽未亡羊,补牢犹未太迟。
更深夜凉,近圆的月亮高悬在天,银光透过窗纸,将窗棂镂雕的花鸟映成贴地影画,随着月的脚步西移,妖斜不成原形。
西厢客房,床榻上的凤栖木阖目正歇,俊容沉静,胸膛起伏极轻极徐,若不定睛去看,几乎要以为他没有呼吸。
有人在看。
一抹浸入黑暗里的细长身影自半空中缓慢沉降,似是原地飞落的轻羽,又似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系着他垂坠,脚尖无声着地,顺势曲膝蹲踞,一双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眸警惕地盯着未放下隔幔的床榻,蛰伏观望。
榻上之人兀自沉睡。
黑影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犹如从幽闇中分离出来的个体,疏淡月光照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苍白。
三十三。
他抬起手掌对着床,五指一张,一束银光如千丝万缕,自他掌间激射出去,击向凤栖木!
却见凤栖木原本放在腹上的右手无预警地一甩,甩出一朵绿芒直打银光,碧银互撞,迸射出无声却强大的气劲。
“呜!”
三十三一声闷哼,身子如强风中的落叶般被冲击得直往后飞,背脊撞在墙上,坠下时仍能稳住身手,单膝跪地,嘴角涎血,矫捷却狼狈。
系在柱上的隔幔受到波及摊散开来,飘在空中如雾如幕,遮天蔽地。幕落,现出一张淡漠容颜,一双澄湛的眼。
凤栖木不知何时已坐起,淡然道:“我以为你能感知你我之间的差距,当自有所忌惮,想不到仍妄自出手。如此微薄修行,简直不自量力。”
三十三按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