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看着在晨光下五彩流动的网上露珠,突然觉得这看惯了百年的晨景远不如昨日见到的沐光之蝶为美,他忍不住又去了月灵庙,悄然隐于一角,凝视着朝曙照耀在木蝶上的光景,痴怔不觉日影偏移,直到黄昏落下门闩才离去。
那木蝶他愈看愈觉喜爱,愈看愈不愿离去,心想她说不定是被某种邪术封住了真身,否则人类技艺怎会细腻仿真至此?
“妳会不会说话?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毫无反应。
他略觉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无妨,他若是常来陪她,总有一天她定会有所感知,对他有所响应。
此后他日日都来,后来发现习惯焚香气息之后,这股味道反而令他心神安定,人类燃香与祷祝之举当中所蕴的信念都化成可感不可视的清灵之息,他沐在其中,于修行更是大有裨益。
于是他索性在月灵庙待了下来,栖息在不被人类发现的角落静修,白天贪看晨晓之木蝶,夜晚化为人形悄悄取了水来,清拭日久下来被香火熏染而沾黑一层的蝶身,还其干净面目。
“妳看看妳,都快成了一只小黑蝶了。”他笑,极其温柔地为她清洁,连刻缝中容易藏污纳垢之处都不忘细心处理。“月灵庙的人只注意要打理神像,全没想到妳,幸好还有我在此……也罢,妳的事不须假手他人,我来即可。”
他将她置于掌中轻摸,道:“我想替妳取个名字,这样妳才好认得出我。唔,叫什么好呢……”他认真地想了想,“我最爱看天色拂晓时曙光照在妳身上的样子,所有美丽的颜色都染在妳身上,好像妳就要飞了起来,可好看了。嗯,就叫晓蝶如何?晓蝶晓蝶,破晓而飞的蝴蝶。”他爱怜轻笑:“若哪日妳真的能飞了,可别忘了带着我。”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灵庙雷声大雨点小,初兴庙时城民贪图新奇,朝圣香客极多,但供的不是人们熟知常拜的神祇,也没什么显灵事迹,久了便萎靡下去,只有公孙家每个月虔诚上庙拜祀,也全靠他们的财援勉力撑持经营。
而他伴着她渡过她不能感知的漫长岁月,月灵庙去了旧人来了新人,他的真身更加硕大,人形外貌由少年出脱为青年,而木蝶一成不变。
百年后的那一夜,他仍旧自神像处卸下木蝶坐在屋梁上拭理,一面与她闲说:“前两日我看那每个月都来月灵庙上香的公孙小姐气色愈来愈差,说不定再没几年好活了,可怜公孙家这般虔诚地兴庙供神,福泽却不能承继给自己的女儿。说来这公孙家也不知祖上犯了什么事,冲撞了上天,现在持家的公孙老爷甫出生就失了父母,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却也是福薄之相;但若真要说公孙家自祖上便伤了泽荫,又怎能当得上凝月城首富,将香油亏缺的月灵庙一路支撑百年下来,此莫不是既损一福,还得一报?”
和木蝶说话已是他长久下来的习惯,早不像初时那般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伤怀失落,或许他性本恬淡,所求不多,虽不能得,却也不忍舍却,只是一厢情愿、细水长流地在这一方天地中相伴安身。
不料这时他话甫说完,竟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嘤咛,殿上除了自己以外并无他人,十分安静空寂,那声音简直就像一朵惊雷轰在耳中,他捧着木蝶还不敢相信,深怕自己只是一时错听,连忙道:“晓蝶,刚才是妳吗?如果妳听得见我的声音,就再响应我一次!”声音紧张得略显颤抖。
只听见木蝶处传出一个迟缓的声音:“嗯……谁……”
他大喜若狂,喊道:“晓蝶,是我,是我!哈哈,成了,妳成了,妳终于有意识了!哈哈!”高兴得吊着蛛丝在空中连翻数个跟斗,纵声大笑。
木蝶却没有回话了,接着几天反应亦是时有时无,不大能够和他对话,大多仅是发出一些声音,状似迟钝浑噩。他知道物灵生成极难极缓,强求不得,仍是耐心地与她絮语,偶尔得到一个意义不明的响应便开心上一整天。
如此又过了两年,一日,他感觉木蝶身上灵气居然在瞬息之间迅速积涨了一倍之多,便像是有人在一杯原本只有半满的茶杯里直接注满了茶水,惊异之下以为她将能化出人形,却仍是毫无变化。又过几天,城中传出了公孙小姐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月灵庙久未如此让人挤得水泄不通,公孙夫妇带着断气两天的尸身来到殿上,哭求广寒娘娘相助。他在角落看着,忽然发现木蝶的灵气移转到公孙小姐尸身上去,愕然之时公孙小姐竟然睁开双眼,死而复生了!
紧接着隔日公孙夫人便来庙求木蝶项链,言道广寒娘娘托梦吩咐,此项链要做女儿护身之用,月灵庙也在此事之后香火旺盛起来,香客不绝于道。
而他失了木蝶,对那日之事也不明原由,惶惶不知何以度日,每日都潜入公孙府远远地偷瞧复生后的公孙小姐,心绪震荡难平──他看得出来,那躯体之内已不是真正的公孙小姐了。
公孙小姐有婢女贴身服侍,他没有机会现出人形去找她,思念煎熬之下,顾不得修行之规,在公孙老爷巡视庙况时对他下了迷魂之术──他要进去公孙府当公孙小姐的随行侍从。
身为凡人的公孙老爷不知自己中了术法,看着拦在自己前头的瘦削青年毫无怀疑,只道:“那你便随我回府吧。你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人类的名字,略微一思,便道:“三十三,我叫三十三。”
三月十三日,那是他初见木蝶的日子。
*
月上,镜池畔。
“此后之事妳应该都知道了。”广寒看着大受震撼的晓蝶,说道:“妳长年在月灵庙中受香火熏陶,早有灵蕴在身,我在月宫之中看着他对妳的情意,心中有感,便在妳身上多贯注了百年灵气,以助妳早日化为人形,圆他一片情痴,不料妳为灵气来源干扰,却是在广寒宫化出灵身,而不是在他眼前。
“妳执意在月上待了几日,直到公孙婵死亡我才将妳送回凡界,注入她体内。后来我便一直看着你们,当凤栖木一出现时,我即看出来妳和他的关系,妳能成为物灵,多少也是因为妳来自他上千年修行的真身之故。”
晓蝶失神道:“所以我会对三十三的声音如此熟悉……原来……原来他竟待我如此,而我却不知道,我怎能不知道呢……很多事他都是对的,而我选择不信他,他对我却仍是一往如昔……”
镜池中呈现出青梧山情景,广寒睇着三十三的原形,轻道:“妳何其幸运,有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待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换妳安好。仙神如何,生灵如何,物灵又如何,两情相悦,不叛此情,永不离弃,是情路上探索之人一生奢求,妳能得此一人,着实令人艳羡……”
晓蝶站了起来,不可抑止地哭道:“我、我要回去找三十三,趁着我还没消散,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广寒娘娘,请您将我送回凡界去,求求您!”
广寒怜悯地看着她无泪干哭,点头道:“青梧山之事是该有所了断,或许一切端看妳的抉择。我送妳回去吧。”
她手指绽现如月皎光,笼罩晓蝶全身,待得光芒散去,原地已无他人。
“这一趟当人的日子,妳是否如凤栖木所说,悟得了自己的情感?或许其实在妳懵然未知之时就已有了心之所向,只是为他人干扰,未曾发觉而已。”广寒低喃:“不叛此情,永不离弃……说来简单,但谈何容易……”
第41章 封神
青梧山上,阴涩的天铅云重重,照不进一丝阳光拂暖。凤栖木握着蛛丝封体的木蝶,感应到上头的灵气正逐渐消逝。
他面容滞静,内心却思潮迭起。他想起了他的过去。
两千多年前,那时他与一般梧桐树无异,不懂修炼,不求长生,只是日复一日看着月升月落,年复一年看着四季更迭,懵然无知。
那一日,山里偶然来了一只浑身赤艳的神鸟,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生物,不禁看得痴了。神鸟凤皇是为了寻木制琴才来到青梧山,凤皇在他枝头上略事停歇,听见他称赞自己:“这株梧桐倒是不错,只可惜年岁未足,未能制琴。”便振翅离去。
凤皇这一个振翅,却不经意地在他身上抖落了一股灵气,这股神灵之息虽然微弱,对于凡界生灵来说却宛如水洼遇见倾盆大雨,瞬间成湖,竟使得他一步成精,并化为人形。他大为惊喜,此后便借着这股灵气修炼,过了百年,凤皇再度前来,又停在他的枝头,他不禁现形相见。
“我……我是这棵梧桐的人形,百年前您在我身上抖落了灵气,后来我便一直凭靠这股灵气修炼着。”
凤皇讶道:“吾本欲取你制琴,想不到阴错阳差,却使你成精。”言罢一笑:“如此也好,机缘凑巧至斯,合该是吾当得一友。”
两人于是结下情谊,凤皇时时来此,提点他修炼之道,与他畅谈四界。
“凤皇,我时时在想,生灵修炼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更长的寿命?”
凤皇微笑:“你何不思索为了什么而要求长生?”
他咀嚼凤皇的话,无时无刻不思量。
一日,一名猎户上青梧山狩猎,却为猛兽所伤,当时青梧山上罕有人烟,猎户无人相救,垂死之际,他以人形现身,以术法救了他。猎户感激涕零,频频道谢,他看着猎户的神情,心中忽然起了难言的欣喜。猎户问起他的身份,他毫不掩饰地告知猎户他乃山上梧桐精,便将猎户送回山下。
此一事他本不放心上,隔了几日却见猎户带了些祀物,寻到他真身前对他参拜,表示敬谢之心。这次他没有现身,他静静地感受着猎户对他的感谢,感受着自己对此的满足。
为何而修炼以得长生?他或许寻到了自己的理由。
他便这么为善下去,不论虫兽草植,不论凡人精怪。他得到的感激愈多,他助人愈勤,声名因此愈响,后来人类奉祀他,人间香火是虔诚的信仰,此般信念化成源源不绝的灵气,供之修炼,使之愈渐强大。
他满足地过着简单的日子,未对自己的寿命想过太多,也未曾想过自己会突遭横祸。
数百年前的那一日,他被一个灵力强大的男人刨去他储存精元的树心,上千年修行竟然毫无抵抗之力,剧痛折磨他的身,千载修行尽付流水,几乎丧命。
为什么是他?他助人而从未害人,为何要横遭厄运?
他一度丧失心智,却有一群信奉他的人类手忙脚乱地替他伤处做尽处理,他看着他们着急的面孔,激愤的心因而缓了下来。他们在他伤处置放趋虫的药材,在他身上里起红布,遮住伤口,虽然这类治疗仅是聊胜于无,但人类持续不断的香火饱含灵气,延续了他的生命,使他勉力撑持下来。
凤皇来到青梧山,既心疼好友的遭遇,亦对其顽强生命力大为惊叹,于是先以自身神力助之维持生命,再教他修补精元的方法。然而他的生命仍如流沙细漏,无可弥补。
后来,天界欲拔擢新一批封神者,凤皇因此举荐他列入封神候选,盼他封神之后便再无生死难题。而今──
“你在等什么?”凤皇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凤栖木回过神,低声道:“我……想先等木蝶完全失去灵气再说。”
凤皇点头:“只要残存丝毫灵气而进行嵌合,那便是弒灵,的确应该谨慎。”
凤栖木轻轻抚摸木蝶,忽然木蝶散发出异样氛围,一眨眼,面前出现一名从未见过的少女,眉眼秀巧,质气纯净。在场之人皆是一愕,凤栖木感应出她的灵气,知她就是木蝶物灵。
“妳……”
晓蝶没向他看一眼,急切地将地上的蜘蛛捧起,叫道:“三十三,是我,你的晓蝶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小苍蝇看看公孙婵尸身,又看看她,吃惊不已。
“对不起,三十三,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伤了你的心;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来到这世上!”晓蝶泫然欲泣:“我太笨太蠢,很多事你明明是对的,我却不相信你;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习惯了你对我好,可我却只是一味接受你对我的关心,从未想过应该报答你……”
蜘蛛好似有感,长足突然微微一动。晓蝶心疼地抚着蜘蛛,哭道:“我喜欢你,也喜欢凤先生,我不懂得区分复杂的人间情爱,但我已经知道我对你和凤先生是不一样的喜欢。小苍蝇曾说,和谁分开比较难过就是喜欢谁,那个人是你,我不想跟你分离!如果我要飞,我会希望凤先生在原地等待我、指引我,像亲人长辈守护着我的归来,让我有一处可栖,不至飘零;可我会要你陪我一起飞,我希望去哪里都有你在身边,因为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担心,才会真正开心。你没有翅膀不要紧,我有,我是你的晓蝶,我会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