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花草和一般飞禽走兽不同,纵使修炼成人形,也无法自在行走,需和物灵一样习得异离之术,才能借着真身分离出去的部位走动。”凤栖木舒气深笑:“这一趟寻找树心已教我离开真身近达一年,如今终于觅得,总算不负我既要护守真身,又要顾及人形的烛烧双头之苦。”
思风哎呀一声,一脸惋惜:“真是可惜,要早知道青梧主真身大开蓬门,思风奔也奔上山来了,哪还须在外头游荡,苦寻那些令人食不知味的小精小妖呢!”
凤栖木哼道:“我又如何不会防到这一层?若有与妳一般心思的妖孽上门滋扰,我在真身周围设下的结界必死困此妖,散其妖元以儆效尤。”
“青梧主真是辣手不留情!”思风扁嘴道。
三十三自嘲:“枉我早知你的身份,却未能多加琢磨,我一直以为你要的是人,没想到却是物。你千里迢迢寻找木蝶,又千方百计将晓蝶骗了来,真正目的便是在此,如今终于能教众人相信你的木蝶镇魂和附魄遗失之说法都是谎言了。”
凤栖木摇头道:“镇魂之说并非来自凤某,小哥莫忘了,一开始是公孙小姐死而复生,广寒娘娘托梦须佩戴木蝶护佑,凤某不过是拿着现成的事实,编出公孙小姐附魄失遗的理由,欲将之诱来青梧山。只是凤某却也没想到会由小苍蝇姑娘口中说出金陵此地,金陵与青梧山相近,此番巧合当真教我惊喜,省却我一番费心。”
公孙婵尚未从得知凤栖木身份和目的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你说你来帮我是为了渡劫,你的劫数就是将死之劫吗?”
凤栖木颔首,公孙婵顿感失望,喃喃道:“原来……那些前世之言,还有你在公孙府说的那些,也都是骗人的了,你待我那么好,也是……”
凤栖木神色复杂,张口欲言,顿了一顿才缓缓说道:“席间所言自是虚实皆有。我并没有天眼,纵使两千多年修行,我仍不过是一介成精的生灵,能窥天机之眼世上千万人之中只得一人,岂是说有就能有?但公孙家与天界有所渊源一事倒非我杜撰,此便不待言辩。而妳命数将尽之言确是虚妄,亦无附魄遗落之事,附魄移动有距离之限,不可能千里而去,但更要紧的是……小哥当日在凤凰台上说的并没有错。”
他略停,深深地注视着她讶然的眼:“妳没有魂魄,不会有魂魄遗失之事,也没有所谓前世今生……妳,并非人,而是物灵,木蝶的物灵。”
公孙婵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三十三蹲下身扶住她,小苍蝇张大了嘴,震惊地结结巴巴:“小姐是小姐,怎、怎么会是物灵?”
凤栖木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我本不知情,在我来到凝月城甫听说妳死而复生之事时,便猜到真正的公孙婵在四年前已然死亡,以为妳应是哪方孤魂野魄被引入尸体而起死回生,所以才会于前事全无记忆。那天我在月灵庙见到妳,木蝶令我心神俱震,旅外半载,终于寻到了关键之物,但仍需一番鉴定,于是想方设法接近公孙府,先去找曾为你们批过命数的算命仙,以迷魂之术令其说出公孙婵与公孙老爷的八字,再以妳有劫数为由登门拜访。然而,我却在亲手触及木蝶时才愕然晓悟,木蝶竟已成灵,而且它的灵身更不知被何人引入公孙婵躯体,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活着。溪畔那夜我问了妳许多复生之后的事情想进一步推敲,却是没有头绪,妳死而复生一事,怕是别有奇情。”
他看着公孙婵,轻轻道:“我能感知到妳的情绪,便是自碰触到妳的手指起始,那是妳我灵体共鸣之故,也因为如此,妳才大开心智。溪畔我所说的彼此关系并非欺言,我们之间确实难解当中连系,只不过并非前世之缘……妳的本体是我的一部分,却生出了异于我的灵识,但我们又能感应彼此……这便是我说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厘清我俩关系的缘故。”
公孙婵心中空空荡荡地,不似昨晚那般觉得忿怒,不觉得凄楚,一时间只是茫然。她转头问三十三:“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才唤我晓蝶?”
三十三点头,看着她的眼神一如以往的爱怜:“我便是因为知道,才会混进公孙府当差,好陪伴在妳身旁。”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却是个物灵,原来……”
难怪她觉得这世间之事新鲜好奇,难怪她觉得蛇琴有亲近之感,难怪她觉得人类的情感复杂难懂,难怪三十三时常语多保留……那么多的难怪,皆因原来她就是自己口中宿命悲惨、寿尽之后便永逝于天地之间的物灵。
这般峰回路转,小苍蝇亦是十分张徨失措,但脑子却十分清醒,心念一动,朝凤栖木疑惑开口:“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将小姐掳来呢,不论是小姐……”说到此略微迟疑,不知对这个驻在公孙婵体内的物灵是否还该之称为主,顿了顿仍是继续说道:“不管你要的是小姐或是木蝶,你本事那么大,要抢要掳绝不是问题,为何要大费周章编了那么大个谎,劳心劳力将小姐骗过来?”
凤栖木道:“我本意确是如此,但发现木蝶成灵一事拨乱了我的打算,我必须让她自愿与我过来,自愿与我嵌合,不能有半点逼迫。”
“这是为何?”
三十三冷冷接话:“因为木蝶一旦与梧桐树嵌合,自身灵识和灵身都将被梧桐本体吸收,等同死亡。若是强行逼迫晓蝶,那便是弒杀灵体,不论是生灵或物灵,都是弒灵之罪,与妖之恶道无异;一旦被恶念所侵,就容易受恶念控制,再行恶事,最终将遍离原来的善道──堕落为妖。”
凤栖木凝眉未语,思风笑道:“嘻,这样的过程问我这过来人再清楚不过了。当心中窜出恶念时,头便会一抽一抽地痛,随着恶念根植渐深,也就痛得愈加厉害,到最后受不了,就会完全放任自己去做心里头想的那些恶事,然后就会变成妖啦!”
凤栖木脸色一阵铁青,三十三锐眼看他,道:“你近来是否时常感到头疼?我在挽月那夜便注意到了,那是因为你起了害人之心的缘故──你正为恶念所侵!”
凤栖木此行意图,便是三十三以百年修为向思风换来的答案;他受恶念侵扰之事,是思风赠予之秘。
凤栖木身子一幌,咬牙扶住头,思风娇笑道:“青梧主的秘密还不止如此呢!青梧主一年前已得天官诏许,只要能够寻回树心,与之嵌合延寿,便可通过考验,登上封神之榜!这便是因何他要顾忌弒灵一事,因为干恶事的家伙是当不了神的!”
凤栖木狠瞪思风,她见状,更加撩拨:“昨夜我瞧青梧主眼中似有一股邪气,今日却是更加明显了呢,不知青梧主何时要放纵自己的恶念大干一场呢?”
“住口!我上千年善道艰辛修行,又怎会败给一个小小的恶念!”凤栖木瞬间狂怒难遏,眼神一变,长臂大张,灵力猛催之下瞬间风啸沙掩,满山树头急剧颠抖起来,状似疯魔。他恨思风妖言乱他心智,发力击向她,思风反应极快,自树上跃下避过,落到三十三身边。
三十三朝小石头大喝:“快送她们两个走,快!”
小石头急急地应了声,和小苍蝇将公孙婵拉了起来,催促两人快行。公孙婵急道:“可是三十三……”
“三十三哥哥会想办法来和我们会合的,我们快走!”小石头推着两人往小径出口直奔。
“哪里去!”凤栖木手掌射出绿光藤蔓,游蛇般倏地朝公孙婵等人追去。
三十三双手银丝疾吐,拉阻光藤的去势,思风人身鸟翅飞上空中,一招“千羽杀”,呼翅横扫出点点刀光箭羽夹击凤栖木。
三十三曲身在地,灵力催发,背上猛地生出四只黑色曲节长足,粗若人臂,生着刺牙,在空中狰狞挥舞,加上原本的人形四肢,共是八足。
那是一只蜘蛛!
第38章 缠蝶
三十三趁思风牵制凤栖木的同时在周围敏捷跳跃,利用周遭林干织了数张银丝屏障,将三人圈围在里头。
小石头等人边跑边回头,看见了后头光景,小苍蝇骇然道:“那一团黑呼呼的是什么妖怪啊!那一大片白白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那是三十三哥哥的真身和他织出来的丝屏,定是要困住凤栖木的!”
“三十三织的?他怎么织?”
“三十三哥哥是有三百年修为的蜘蛛精啊!”
“蜘、蜘蛛精?”小苍蝇险些腿软,这一个前后贯通,果然是处处有迹可寻,不禁哭叫:“我的娘啊,咱们这一路到底是与什么东西相伴为伍啊!”
这短暂时间内接连知道数件震撼人心之事,公孙婵对三十三是蜘蛛一事也只是一瞬惊讶,很快便接受了,却是忧心:“三十三有三百年修为,那鸟妖不知几多修为,能够打得赢两千多年的凤先生吗?”
话声未落,忽闻后方传来惨叫,依稀便是三十三和思风的声音,突然眼前影子一幌,凤栖木竟然就来到他们面前,衣衫染血,神情狂乱,原本清澄的眼睛此刻泛着丝丝黑气,看起来邪异非常。
小石头惊叫道:“他被恶念所锢,已经丧失理智了!”
凤栖木只看着公孙婵,对另两人不闻不问,嘴里念着:“木蝶……木蝶不许走!”
公孙婵双手紧护着木蝶项链,惊惧后退,小苍蝇亦怕得要命,却是护主心切,虽然知道真正的公孙婵早已亡殁,但终究朝夕相处了四年,外貌也还是原来的小姐,一时未及多想,只念着要平平安安带她回去凝月城,颤着身体挡在她前头。
凤栖木竟似不认得小苍蝇,举起手掌对着她欲除去障碍,小石头惊叫:“臭苍蝇!”
对着自己的掌心中聚起一团碧光,小苍蝇未让得一步,也是心怯腿软,难以动弹,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过气,眼睛却始终不曾一眨。碧光大盛,蓦地一团黑影窜入,跟着被一股极强力道冲撞地往后摔去,撞倒公孙婵,双双跌倒在地。
那一瞬间小苍蝇忽感有异,怎么术法打在身上却不痛不痒?这时她才惊觉身上一团重量压着自己,方才窜入的黑影似乎挡在身前替她受了那一击,不觉伸手去推,却是小石头的身子,他滑倒在一旁,软软地一动也不动。
小苍蝇只感觉耳朵嗡地一声,天地俱静,她伸出手想摸小石头,那手却比面对凤栖木时抖得厉害,好像要散了架。就在将触及那张没有知觉的小脸时,小石头却陡地消失不见。小苍蝇愣住了,还是把手伸过去,摸着他刚才躺着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小石头被凤栖木打得粉身碎骨、不留半点痕迹了吗?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还回不了神,耳边听见公孙婵大叫:“小石头!”跟着她却撩起小苍蝇的袖子,握住她腕上的白玉镯。“小石头!”
“小姐,小石头他不见了……剉骨扬灰,不存一丝半点了……”小苍蝇一开口就是哽咽,眼泪随即落了下来。
“小石头的灵身被打散了!”公孙婵见她一脸呆傻,又道:“他是这玉镯的物灵啊!妳不知道吗?”
小苍蝇含着泪,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低头去看那玉镯,却见原本无瑕光滑的镯身竟然产生了裂痕,那痕路自外面摸不出来,却是龟裂在里头。
自打中小石头后便抱头呻吟的凤栖木此时又恢复过来,邪眼一张,掳住公孙婵眨眼失去踪影。
“小姐!”小苍蝇来不及伤心,连忙自地上爬起,往回而奔。
千年夏梧之前,银丝屏障挂在枝头已破如碎布,满地残羽断丝,青银交杂,衬着斑斑鲜血,艳得十分凄绝。三十三和思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上两截黑色长足断肢,三十三右腿左臂齐断,仅以蛛丝牢密地裹住伤口,银丝腥红,血渗了出来,滴答落在土中。
相加起来的近六百年,到底抵挡不了两千余年的一招半式。
三十三瞳孔几已焕散,公孙婵的惊呼声却令之重聚。他挣扎地抬起眼,却见公孙婵让凤栖木挟了回来,就跌坐在自己前面。
“三十三!”公孙婵骇然看着他严重的伤势,颤声道:“你……你的手跟脚……你流好多血……”浑身抖得像残留在枝头被冷风搔拂的蛛丝,想碰他又怕他疼,想救他又无能为力,无助地呜咽起来,像小孩般不知所措。
“晓蝶……别哭……别哭……”三十三勉力动了动手,气若游丝地安慰她。他从未见她哭过,不知道原来心上人一哭,会令自己也热了眼眶。
凤栖木将公孙婵扶了起来,脉脉地凝睇她,轻柔地抚去她的泪,柔声低诱:“婵儿,婵儿……乖乖地,将木蝶给我可好?”
公孙婵惶恐地看着他邪气氛氛的眼,紧抿着唇不说话。
“晓蝶,不行,不能给他……”
“婵儿,妳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凤栖木柔笑:“我也很喜欢妳的,妳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