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发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儿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错”。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里其实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而你,却不一样!”
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
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发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
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
我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寒毛也要竖起来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的触角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几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的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我安静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厉害我倒是饱尝不少了。”
舒贵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首,“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从今后我与太妃在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太妃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说:“皇上在宫里可是每日都要问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说起否极泰来,宫里没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当年我被囚无梁殿也是你来服侍的,如今还是你。可见我若要否极泰来,总少不了你这小猴子在旁边。”
如此一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杀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又听说娘娘怀了身孕,可高兴着呢。”言毕笑容满面道:“还没恭喜娘娘呢!”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的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谢过,“多谢太后关怀。”我示意宫女下去,“我久不见姑姑了,可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跟姑姑说呢。”
芳若搀着我坐下,仔细打量我道:“娘娘脱去了佛衣,这样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顾,不想我还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还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说话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现在是贵人,且又怀着皇嗣,最最尊贵不过了。奴婢虽然拘泥规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样的。”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首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来天前知道的,皇上回来问了太后已经醒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发得厉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贵嫔和管婕妤服侍在身边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诏书下来,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发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一月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衍庆宫、林光宫、懿安宫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但内务府说娘娘有着身孕、宫里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着,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进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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