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剩下你将朕当成一国之君。可偏偏朕最不想做的就是你的君。”
云澈的声音惆怅,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力。整个朝堂甚至于这个国家都在与他为敌。不过投石问路而已,他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陛下不如离开云顶宫,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子悦陪着您。”
凌子悦知道这个年轻帝王心中的苦闷与彷徨。偌大的云顶宫并不是他坐拥天下的高台,那里有他被囚禁的梦想和疼痛的羽翼。
“朕……只想大醉一场……”
“好。”
凌子悦示意几名侍卫扮成家丁及门客的模样,云澈端坐于车中,他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他不计较去向何处,满脸的疲惫。
马车一路行驶,忽的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车窗外的树林枝头被雨水一遍一遍地压倒又立起,雨滴落在路面的石头上又再度蹦起。明明天色阴郁,可窗外的绿色偏偏那般刺眼。
他们停在了翰暄酒肆。今日由于天气不好,酒肆里没什么客人。而以往那些高谈阔论的学生们,受到此次科举的士子被罢官的影响他们如今担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自然也鲜少聚在一起了,以免落人口舌。
云澈与凌子悦一起入了酒肆,侍卫们本欲入内,云澈却命他们守卫在酒肆之外。寻常人只道是哪家的大人来品酒,却不知这简陋的酒肆内来的是当今圣上。
云澈一直面无表情,凌子悦低着头叹了口气,为他斟上一杯酒。
“阿璃,既然来了就尝一尝吧。此酒的韵味与宫中不同。”
云澈啜饮了一口,却尝不出味道。
“阿璃,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吧。如果有不快,就将这不快留在此处,莫要带回宫中。”
“子悦,镇国公主以为她赢了。但其实没有。”云澈双手扶着案几,倾向凌子悦。
“对手越是高傲轻敌,陛下就越是离胜利不远。”
“只是……她对父皇对云顶王朝到底有没有丝毫真心?”云澈仰面一笑。
他恨,恨人心,恨权欲,恨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们只想对得起自己。”
云澈蓦地扣住凌子悦为自己斟酒的手,“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与他们不同?”
“因为陛下是凌子悦的天。”
一句陛下,不再是朋友之谊,而是君臣之义。
凌子悦的眉眼轻颤,望向云澈,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是坚定的,撑起云澈那摇摆的梦。
云澈盛满抑郁的心瞬间坚硬了起来。
“朕还没输!”云澈握紧了酒樽,指骨泛白。他颓然的目光再度硬冷起来。
“陛下当然没输。”
云澈眯起了眼睛,“朕,要忍……忍到厚积薄发,忍到有人就算想只手遮天也遮不到朕的头上,忍到满朝文武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天!”
“那么陛下心中可已经有了想法?”
“如今镇国公主对遵从内外分庭的士子打压的厉害,朕不可能将每个中举的士子都予以官职,朕决定重用庄浔,此人心思机敏善于言辩,他日必有大用。还有你向朕推荐的张书谋,朕该升一升他了。至于御史大夫,朕考虑任用陈卢,子悦,你觉得怎么样?”
凌子悦点了点头,“陛下将朝中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那么外戚呢?陛下可考虑好了?”
“你是指舅舅吗?朕的打算你又不是猜不到。”
云澈下意识别过视线,凌子悦的目光却迎面而上,令他无从回避。
“凌子悦所指的并非国安侯。而是……陛下打算如何安抚宁阳郡主呢?须知道宁阳郡主一句话,就足以影响镇国公主对陛下的看法。只要宁阳郡主是支持陛下的,陛下就再无后顾之忧!”
“那是朕的婚事,不是朝政!无需在此多言!”云澈重重的放下酒樽。
“陛下的婚事,就是朝政。”
“凌子悦!你不要逼朕。”云澈抬起眼来瞪向凌子悦,他的声音压的极低,唇齿之间似要将对面的凌子悦碾碎。
“陛下方才还告知凌子悦说陛下要赢镇国公主。可是陛下连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如何成就大事!”
凌子悦的神情不为所动。
“凌子悦——”云澈的眉梢如利刃出鞘,唇齿之间隐有杀意。
“陛下……”凌子悦抿起唇,原本坚毅的双眼中莹润的液体滚落,“凌子悦就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那日母亲感慨,不知她的女儿子君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为□,为人母。子悦只能回答她说,孩儿不孝,子悦只怕这一世都无法完成她这个心愿了!因为凌子悦心中只有陛下!而陛下心中的是天下!凌子悦可以放下的,陛下为何放不下!还有云羽年,明知道陛下并不喜爱她……明知道她向往的也并非后位,但是子悦却只能卑鄙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每每想到她的眼泪,子悦就觉得心如刀割!子悦做不到的,何尝不希望羽年能展翼飞翔,找到她的幸福?可这里是帝宫!无数人的心愿无数人的梦想成就陛下!子悦也好,羽年也好……都逃脱不了……”
蓦地,云澈撑起身来,嘴唇撞上凌子悦。他那般炙热地吻上她,用力地抿着她的唇,凌子悦的泪水涌入他们的唇舌之间,如此酸涩。
凌子悦的双手撑着身后,费力地承担着云澈全部的重量。
云澈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掠开她湿润的眼帘。
“你曾经令朕无比的心安,也曾令朕心痛,如今……你令朕心伤。”
“陛下……”
云澈按着凌子悦的肩膀,他的双眼目光磅礴却又痛到仿佛山河崩裂。
当凌子悦肩上的重量卸去,云澈拿起酒樽,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凌子悦静坐于对面,看着云澈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一壶酒见了底。
“再拿酒来!”云澈高喊,凌子悦却未出言阻止。
又是两、三壶酒入腹,云澈失笑道:“为什么越是饮……反倒越是清醒?”
“向来都是就不醉人,人自醉。陛下心中忧郁,自然无法入醉。”
“……朕累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沿上的竹片被风吹的噼啪响。
“陛下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凌子悦起身,来到云澈身边。
云澈闭上眼睛,缓缓侧身倒下,枕在凌子悦身上。他睡的很沉,眉心始终不得松开。
凌子悦伸手轻轻覆上他的侧脸。
她会倾尽一切来保护他。
第二日的午后,洛照江兴冲冲来到洛太后宫中。
“姐姐!姐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什么事!看你乐成这个模样!”洛太后好笑地拍了拍案几,示意洛照江坐下。
“姐姐,陛下答应了!陛下答应了啊!”
“答应什么?”洛太后柳眉轻蹙,她这个弟弟啊,怎么永远都不知分寸。
“自然是与云羽年的婚事啦!而且陛下还说越快越好啊!”
“越快越好?你真没听错?”洛太后喜上眉梢,她一直拿这个儿子没辙,特别是一提起云羽年的事他必然生气。
“唉……陛下也算终于想通了。一个皇后的位置,给谁不是给?以后他若有喜爱的女子,再纳入宫中便可。”
“弟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宁阳郡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洛太后摇了摇头,“也罢也罢,只要她能为陛下开枝散叶延绵皇室血脉便可。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想通了?”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多士子被罢官,陛下还能感觉不到镇国公主的压力?现在啊就是把云羽年娶进来讨镇国公主的欢心要紧啊!”
“那是,那是!我得赶紧去与宁阳郡主商量商量,这婚礼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是啊,姐姐得尽快,可别等得陛下又转了心思。”
“姐姐知道。不过本宫看容少均这个丞相之位怕是坐不稳了,姐姐倒觉得你挺合适的,要不姐姐去和镇国公主说说?”
洛照江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嗓音道:“曾经弟弟觉得这丞相之位非我洛照江莫属。但我府中的门客对我说了些话,我觉得有理。容少均资历比我久,在朝中声望也比我高,若是我踩在他的头上做了丞相,只怕不服的人不会少。弟弟这丞相之位只怕坐不舒服啊!而且陛下若再有什么举措不合镇国公主的心意,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丞相!”
“所以呢?你就白白将这丞相之位拱手相让?”
“当然不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弟弟思来想去,这丞相之位还是容少均继续坐着好了,也算为陛下做个人情!弟弟倒是觉得太尉这个位置挺合适的!”
“你想的也确实周到”
58未尽之梦
当天;宁阳郡主得知云澈答应了婚事惊喜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当夜就与洛太后商议好了大婚的日子,定在两个月之后的黄道吉日。
而云澈也在第二天向镇国公主请安的时候;亲自禀报了此事。原本还对云澈不冷不热的镇国公主忽然就热络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皇上对我这个镇国公主还是放在心里的!只是若没再提拔那些士子就更好了!”
“唉;母亲。您都罢免那么多士子已经很不给陛下面子了。朝廷办了科举,这些中了举的陛下总得给他们官职;不然天下人该怎么说陛下啊?而且也不是什么九卿的职位,就别与陛下计较了。”宁阳郡主不断为云澈说着好话,哄镇国公主开心。
“那倒也是。算了;其他的就随陛下去吧。”
数日之后,云澈诏令天下;洛照江为太尉,陈卢为御史大夫,王人杰为郎中令。陈卢与王人杰都是朝中老人了,而群臣上书罢免士子的时候,陈卢并未呈奏疏而王任杰奏疏中所言却是劝慰云澈曰时机不对,并未与其他朝臣连成一气。
当日,云澈在宣室殿面见容少均,左右屏退,只于君臣二人,云澈位于上座,容少均在下。
“丞相可是到朕为何召见你。”
“臣知道。”容少均语调平缓厚重,礼数之中更多的是淡定。
“哦,丞相知道什么?”
“陛下的心还没有死。”
一时之间,宣室殿中寂静得令人害怕。
云澈紧绷的唇角缓缓掠起一抹笑来。
“若是朕的心没有死,丞相作何打算?”
“君命重于泰山。”
精简到沉重,其中有太多的意味,但容少均的立场云澈已经甚为明了,他并没有被镇国公主的气势所震慑,而云澈原本沉重的心在此刻轻松了起来。
容少均离去之后,卢顺入内道:“陛下,谏议大夫凌子悦在外等候多时了。”
“凌子悦?让她进来。”
凌子悦入内,卢顺退出殿外。
“子悦,你来了。”
“陛下……”凌子悦叩首,“微臣此来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应允。”
云澈不着痕迹握紧了拳头,“若是你请奏离开帝都,朕是不可能应允的。”
凌子悦微微一顿,“微臣并非要向陛下请辞。”
“哦?除此之外,朕的中大夫还有何事求朕?”
“微臣想向陛下讨三百禁军。”
“只是三百禁军?”云澈扬高嗓音问道。
“正是。”
“好,朕就允你三百禁军。”
“陛下不问微臣要这三百禁军做什么?也不问微臣何时归还吗?”
“朕能给你的,都会给你,给你的不会问你要回来,也不会问你原由。”
“微臣谢陛下信任。”
“子悦……不要离朕那么远。”云澈一步一步走下来,坐在台阶上。
凌子悦向前走了两步,云澈却道:“再近一些。”
凌子悦便再上前挪动两步,直到云澈面前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过去。凌子悦差点落入云澈怀中,云澈却撑住她的肩膀扶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再有两个月,朕就要与云羽年大婚了。”
凌子悦沉默。
云澈却轻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会说恭喜朕呢。”
“凌子悦即知陛下心中并不欢喜,又怎会违心地恭喜陛下呢。”
“……今晚就留下来陪着朕吧……”
“微臣府中尚有公务处理,望陛下……”
“那就多坐一会儿。”云澈没有强迫她留下,只是出神地望向殿门之外。
他曾经做过无数宏伟壮丽的梦,而最美的莫过于牵着身旁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这宫廷的至高之处。
离去时,凌子悦向云澈告假,“微臣之后的几日有私事要处理,恐怕不能常来拜见陛下了。”
“真难得,你也会有私事……”云澈心想也许是凌子悦不愿意看见宫中筹备自己与云羽年的婚事于是想要避开,“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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