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邵昀答应了,可是并没有这么做,他种下那情花,直觉那妖异的枯枝败叶的可怕,于是下令拔去;还剩大半种子,都交给了永乐。
永乐学的是杏林之术,那旧医书里也曾写过这奇花,他本来是要看永乐会有什么打算,要是骗她种下,然后剜心,岂不是会让厉邵齐心痛死?
可后来永乐似是将那花种交给了别人,那算盘打空。
虽则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么多年来,他虽有那香,却也从未打算找来杨衍书相助,就是怕他说起这事。
若不是他现在的身体连永乐都无法医治,他还真没打算找出这个妖怪来。
厉邵昀深知杨衍书说的对,他自己都未守诺,还要求别人再帮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没办法,他从来都是个坏人,贪心得只想得好处不要坏处。
但是栩尧……
他咳了两声,还想再说。
却见杨衍书眉开眼笑。
“好吧,我倒要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令你们都念念不忘。”
厉邵昀道:“你说的那个,早就死了。”
虽然是绛妤自己选的,可也是他亲手断送的。
杨衍书却笑道:“是么?那倒未必。”忽然移身到他面前,拉住他一只手。
厉邵昀并不反驳,他懒得花这点力气。
完
【十七】
永乐说过,厉邵齐病了,来客谁都不见。
可是她现在却坐在大厅上,觉得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大概就连厉邵齐醒着,也会觉得很惊讶。
厉邵昀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看起来他的样子并不比那个躺着的厉邵齐好多少,一样惨白的脸,他没有换过衣裳,还是永乐走前那一身水青色的衫子,整个人单薄得像会被风吹走。
永乐想过厉邵昀杀过来会是怎么样,但是怎么都想不到,他是客客气气来的,前门递了拜帖,正正经经地走进来。
深怕有诈,永乐叫人看好栩尧,这才出来见客。
厉邵昀的脸色很坏,可同他一起来的那人,却是笑脸盈盈。
他是个美貌无比的男子,之前在厉邵昀那里,永乐未曾见过。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杨衍书?”
杨衍书道:“你认得我?”
永乐舒了一口气:“并不认得,只是猜想罢了。”
杨衍书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然后对厉邵昀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厉邵昀冷笑睨他一眼,又对永乐道:“栩尧呢?”
永乐道:“他很好。”
“把他交出来。”
永乐白眼:“想得美,我养了四年,又不是一条狗,你想要就要,想带走就带走,要带走也可以,把银子还给我——”
厉邵昀道:“你要多少?”
永乐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间愣住。
她回过神来,道:“你把厉邵齐治好。”
厉邵昀想了想,道:“你倒想得容易,我治好厉邵齐,你也没说把栩尧交出来。”
果然跟他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没有用,永乐道:“把栩尧交给你做什么?你人品又坏,也不见得对他多好,你算他什么?”
永乐才不甘心把栩尧交给厉邵昀呢,那臭小子小时候吃喝拉撒全是她费心费力,操的心比前面十几年都多;而且臭小子出门欠账也都是算在她头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亲爹了不起吗?说要走就要走,当她是死的么?!
厉邵昀道:“我算什么?我是他爹。”
“谁认啊……”永乐拖着长长的声音,继续给他白眼。
厉邵昀全当没看见,却瞪着杨衍书。
杨衍书却对着永乐笑:“你有点像我妹妹。”
“是么?”永乐挑眉,心里想着这是好事,说不定对方一个高兴,就把厉邵齐治好了,但是下一刻杨衍书却又开了口。
“如果我不杀她,她大概也有你这样大了。”
他笑那么开心,永乐手一抖,茶差点跌在地上,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极不舒服。
真不愧是厉邵昀的朋友,都是一般的神经病。
永乐偷瞄厉邵昀,听到杨衍书的话,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果然如此。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是杀妹,一个弑兄,果然是好朋友。
永乐露出些不屑的表情。
杨衍书又道:“嗯,这个表情就更像啊……”好像很开心似的。
永乐笑都笑不出来,以眼神示意君宏,若是一旦打起来,一定要先发制人。
君宏沉重地一点头。
杨衍书却拍拍自己的膝盖,道:“闲话也说完了,你们俩,都有事儿要求我,可我却不是整天没事儿做帮人家忙的。”
他前来,可不是为当好心人的。
“你,种了情花吧?”
他用烟杆将永乐一指。
永乐更觉得毛骨悚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清凉如水,仿佛可以看穿谎言,永乐想了又想,问:“你怎么知道?”
她的确是种了情花。
自周肃那把花种要回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先生惯常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那一次却气了。
他说,为别人活为别人死这样的事情我没教过你,以后有一日你要死了,我就当再没你这样的弟子!
可是永乐却觉得,谁又会知道以后的事儿呢?万一以后用得着这样的奇药呢?
生肌骨,活人命。
这样的话实在太吸引,她一开始觉得,就算厉邵齐死了,也要把他从地府里拉回来的。
可是后来……
永乐的手指蜷起来,掐住了掌心。
杨衍书道:“那就对了。”说完一拊掌:“走吧,我们去看看那花。”
说完就要拉着厉邵昀要走。
厉邵昀道:“做什么——”
这杨衍书,好像总怕他突然消失或者落跑一样,动不动就扣着他手把他拖走。
“看花,救人,”杨衍书笑嘻嘻地拉着他不放手,又回头对永乐道:你也一起来,带着那病鬼一起。”
说完便往外头走。
众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君宏忙问永乐:“永乐姑娘,这……”
永乐眼珠子一转:“他叫走便走呗,把你们公子带上。”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死马当活马医。”
她“啧”了一声,追着杨衍书与厉邵昀出去。
厉邵齐停留的地方,其实离平阳尚不算远,车马快些,半日都不用就到了。
永乐本来是要独自坐一辆马车的,可是杨衍书却道:“你坐过来。”说完就拉着她一块进了车。
厉邵昀当然也在。
永乐便令把厉邵昀也移过来,杨衍书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永乐笑:“看他长得好,带来辟辟邪。”
厉邵昀看到厉邵齐的时候,脸色更白了,永乐看他握拳的样子,稍微离他远一些。
车内的气氛奇怪,杨衍书却笑眯眯地说话,好似全没察觉:“你人真好,别人骗了你你都要救。”
这话说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永乐自嘲道:“我是好得很。”
“其实救他做什么呢?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人还是要往前看的。”
永乐默然。
“想想看是不是这道理?”
杨衍书就像在挑拨一样,可永乐却笑了。
她掐着厉邵齐的脸,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杨衍书扬起眉毛。
只听永乐道:“他生得好,这世上人要是长得好看,别人对他都会好些;而且除了我,再难有人配得起他。”
从一开始就说好的,她这个天下第二的美人,要天下第一的男子来配。
那时候年纪尚小,如今明白,自己相中的那一个,便是天下第一,别人替代不得。
杨衍书的烟杆里冒出淡粉的烟雾,他吸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呼气,一时间车里都是幽冷的香气。
“哎哟,这可糟了。”
“哎?”
“我最看不惯别人形单影只,”这话,杨衍书是看着厉邵昀说的:“一个人活着有意思么?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厉邵昀听了这话,只给他一个白眼。
杨衍书又对永乐道:“不过,这人总算有点长进,从前他是谁的死活都不管,连自己的命都不大爱惜,可是这回突然爱惜起自己那条命来,又要我帮他救儿子……”
永乐微微动容。
杨衍书继续道:“你说,这对兄弟有什么好?”
他用烟杆的另一头戳了戳厉邵齐的脸:“这也是个混账,受君恩惠,居然要叛国——”
然后指厉邵昀:“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人害己。”
永乐点头。
杨衍书眉头皱紧。
“你说,连这种人我也来救,我……是不是太闲了?”
永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的手贴着厉邵齐的脸。
快醒来吧,把话说完,如果说些动听话儿,我都愿意原谅你。
她并没有伟大到,可以为爱人去死;可是也不愿意他不能活。
平阳的怡红别苑,才多少日子,如今看来竟然觉得陌生起来。
那高门机关,每一样都是柳懿的手笔,现在永乐看来,觉得十分讽刺。
似乎并没人在,大约竹子也被凝香带走了,她应该是在先生那里。
杨衍书走在最前头,永乐正要说她来开门,却听杨衍书道:“哪这么多麻烦?”说完一伸手,只听巨大的一声轰响。
门给轰开了。
除了厉邵昀,众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杨衍书在众人的注视下,道:“等会赔给你。”
永乐被拉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才慢慢回过神,她问:“霹雳弹?”
“呵……”
杨衍书不回答,只是轻笑,更增添了永乐的疑惑。
可是现在也不必在乎这些,就算他是个妖怪也好,总而言之,要先将厉邵齐救醒才是。
厉邵昀走了几步,看见君平抱着熟睡的栩尧,脸色不大好。
永乐也看见了,她道:“君平守着他,你敢乱来,我让君平先动手。”
为怕那小祖宗乱来,还特意点了他睡穴。
傀儡香的效果,厉邵昀不是不知道,他脸色发青,眼神似乎在说如果你敢妄动,我就要你偿命。
永乐并不示弱,回瞪过去,心想区区一个不举的病鬼,她才不会怕呢。
她现在心情很坏,因为杨衍书不让别人进来,所以她必须扶着厉邵齐往前走。
这可真为难她,从来都觉得厉邵齐的高大是好处,现在只觉得重得要死。
“啊,到了。”
杨衍书就像花香招引来的蝴蝶一样,也不必别人带路,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情花。
那是园子里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枯黄的几片叶,毫无生气。
永乐见杨衍书皱眉,便道:“它从来就是这样的。”
一直以为这花早晚会彻底枯死,可是并没有,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养分,它就在那里寂静地生长,年年月月都是一个模样,从来未曾变过。
杨衍书舒展了眉头:“它本来就是这样。”
“这花真的能救人?”
说是花,其实就是几片枯叶而已,从来没见过它开花会是怎样。
可是……
永乐想起那天,厉邵昀说过的,要以心口的鲜血来灌注。
杨衍书笑道:“救是能救……你们俩打算谁把心挖出来?反正花开两叶,可以救两个人呢,可别浪费。”
厉邵昀与永乐,齐齐变了面色。
“不过说真的,你们凡人我是不知道的,挖开了胸口,若是一时半刻我还能替你们保命,但是总是要人医治才行。”
医术与异术是大有不同的,懂得异术,并不代表就能活得长久安康,异术之于凡人,说的是筋骨奇异,却多少损人心血;医术却是救治人的。
厉邵昀的脸色更可怕。
杨衍书的医术,也就马马虎虎而已;这里能救治人的只有永乐,要挖开心来。
可是他怎么能相信永乐会救他?
就算永乐救了,那厉邵齐……
如果厉邵齐趁人之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自己的哥哥,他是清楚明白的。
目的才是第一,手段是其次,只求达成目标就好。
他瞪视杨衍书。
杨衍书假笑,道:“这是我能想出来最和气的法子了,你再不识好歹,老子立刻走人——”
最后一句彰显出他现在很不耐烦。
厉邵昀看着永乐。
永乐也直视着厉邵昀。
那眼神,刺得厉邵昀极不好受。
厉邵昀恨死了厉邵齐,也讨厌他养大的永乐。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她长得有点像绛妤,可是又不是很像;这么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又有点像栩乔。
厉邵昀觉得目眩。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疲累。
从四年前栩乔消失在宫里起,他就觉得这世间的一切很无趣。
他终于明白,那些故事里一夜白头的含义。
原来是真的有的。
突然什么都没有了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