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你给急得……”
他在苦恼之际,永乐却在笑,竟然还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执了一方帕子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帕子上软软淡淡的香味,叫人心神飞驰。
君平退开了一些,避开她的手。
“外面在做什么?”栩尧问:“我们出去看看吧。”
君平急得说不出话,却听永乐道:“好啊。”
说完,真的就要下去了。
君平想阻拦,但见永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不敢贸然出手,只好先出去打了帘子,然后道:“两位脚下留神。”
永乐嘿嘿一笑,抱着栩尧下了车。
哎哟,这可真是不得了。
这边厢打得一片火热,那边厢可是气氛冷得能叫吃惊。
厉邵齐骑的是马,厉邵昀站在车前。
真是美好得像画一般的景象,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站在一处,真真赏心悦目。
“哇……”栩尧发出了惊叹声。
“怎么?”
“我爹有两个……”栩尧指着那两人道。
永乐笑出声。
可不是么?除了厉邵齐眼睛那灰白的可怕颜色,眉目身形,看上去都差不多呢。
“永乐笑什么?”
“这是好事呀,栩尧……要是你爹死了,还有另外一个嘛!”
说着焚琴煮鹤的话,永乐满面带笑的迎着那边望过来的两道视线。
厉邵齐是平静的,但是为何厉邵昀也如此平静?
“你算计我?”
半晌之后,厉邵昀才淡淡地开口。
他说话间,并没有恼怒、怨愤、不甘心之类的情绪。
被他怨毒的眼神盯着都还好,这么平淡,反而叫人毛骨悚然,永乐搂紧了怀里的栩尧。
“哪有……”永乐反驳了一句。
反正都是他要引自己出来的,自己出来了,他又未必肯放心让自己见栩尧;所以只好被厉邵齐瞪几眼,让君平瞧瞧,也让他放心嘛。
那时候厉邵齐也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很生气。
永乐吐了吐舌头,并不畏惧。
“你们想要什么?”厉邵昀又扭回头看着厉邵齐:“你现在这副身体,不是方便得很么?”
他们二人,一人求的是活路,另外一个人却打算要得到将来的死亡,真是一对奇怪的兄弟。
拔剑指着他的脸,厉邵齐道:“你觉得我要怎样?”
“救你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了永乐,只看她愿不愿意救你罢了。”
永乐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发白。
厉邵齐却没看永乐,他对厉邵昀道:“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厉邵昀变了脸色。
“昔年在宫中,你折断我一只手,伤我一只眼,谋害两任帝君……”厉邵齐说话很缓慢,带着笃定的意味:“还有永乐的那笔帐,你觉得我要怎么算?”
厉邵昀发出冷漠的笑声。
“笑什么?”
“这些话,从一个叛国贼嘴里说出来,也还算动听。”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止永乐,就连在打斗中的众人,听了这话,也不觉心下一沉。
“喂……”
胡说的吧?永乐想这么说,可是话停在舌尖,怎么都说不出来。
若是厉邵昀叛国,那还比较像样。
可是厉邵齐?
不会的。
永乐摇头。
永乐从小在国师府内长大,最清楚明白,这么一个偌大的江山,多少担子,都压在国师一人身上。
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是那么……倾慕帝君,是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可是为什么厉邵齐一点都不想否认?
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就好像一点感情也没有,听着别人说自己的事,都像是与他无关,漠不关心。
永乐的心绪乱了,又忽然想起那日在厉邵齐那里,分明听到人说话,走近了却什么人都没有。
“真可惜,当年绛妤不领你的情。”
这话一说完,厉邵齐已经飞身上前,剑尖逼到了厉邵昀的脖颈边,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可是厉邵昀也并不慢,明明他手上是没有武器的,可是在永乐定睛一看的时候,他右手上多出一把短短的匕首。
匕首与剑,一长一短,拼在一处,谁都是用尽了全力,却难分高下。
忽然,厉邵齐往后退开。
正奇怪究竟是为何缘故,突然栩尧叫了一声:“变长了——”
他说的是厉邵昀手里的匕首。
那匕首在青光中,变成了一把长刀。
永乐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深通异术,就连厉邵齐,也难轻易在他手上占到半点便宜。
这可糟糕了,要寄望厉邵昀现在身体不适,可是永乐瞧他现在的样子,一时半刻可不会倒下。
永乐正在发愣,忽然听到厉邵昀一声呵斥。
“君平,还不把小公子带回来——”
糟糕!
君平的剑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永乐抱着栩尧,处处受制,险险避开几招;而君平似是见她确实不会对栩尧不利,剑招越发狠辣起来。
眼看着一剑就要削中她的左肩——
“君宏——”
厉邵齐这一声,令永乐避开了君平的一剑,她惊魂未定,就见厉邵齐与厉邵昀已经打在了一起。
这个状况是不是要先逃会比较好?可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她该从哪个方向走会比较好?问题是先逃的话,到底从哪里开始逃会比较好。
而且怀里的栩尧也发觉了不对劲,一个劲的要挣扎着下地,永乐此刻根本无暇分神去哄他,只能紧紧地将栩尧抓牢。
忽然她闻到自己身上还浓郁的四方之味,忽然醒起了一件事。
她抱紧了栩尧,不让他乱动,自袖中摸出一只古里古怪的哨子,以及三四颗弹丸。
永乐将哨子塞进口中,用力一吹。
尖锐的声响立刻划破了喧闹,引得众人望过来的时候,永乐将那三四颗弹丸往四周地面散开。
“烟雾弹——”
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果见浓烟四起。
厉邵昀与厉邵齐对望了一眼,各自退后,果然片刻之后,浓烟滚滚,不见面前之人。
又是一声清亮的箫声,浓烟渐淡。
“公子……”
午琰的声音微微发颤。
厉邵齐与他的人马,都已经不见了,连带着永乐与栩尧二人。
“追上去,才这么一会功夫,能逃到哪里去?”
说完这句,厉邵昀捂着胸口,用力地咳嗽起来。
“公子……”
“还有何事?”
午琰的肩膀发抖,她低下头,讪讪地道:“公子,君平……不见了……”
厉邵昀猛地抬起头,打量四周,果然不见君平的影子。
他略一想,立刻明白。
“她竟然会用傀儡香。”
厉邵昀深觉自己太小看了永乐。
傀儡香,乃是天下奇毒之一,香如其名,中了这毒,会对下毒之人言听计从,如同傀儡。
天下间知道这香的人并不算多,就算知道,也难调治,这香并非中原产物,也不知到底是自西域又或者苗疆而来,几乎是个迷。
厉邵昀又咳嗽了几声,觉得头开始痛起来。
放走了永乐,又被她拐走了栩尧与君平。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午琰看他脸色,深觉此刻不能叨扰,只能默默退下,指挥着众人快去找寻对方的行迹。
她再回头的时候,只见厉邵昀扶着车辕,脸色煞白,身形有些不稳。
“公子——”
她忙上前去扶住。
厉邵昀站稳了身子,忽然挥开了她的手。
“公子,怎么……”
她的话未说完,忽然觉得一阵疾风扑面过来,香气袭人。
还未等她看清,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落在车顶坐了下来,两腿交叠在一块,手上捏着一杆象牙的烟枪。
自那烟枪里冒出来的却不是烟叶的味道,而是一股子淡淡的腥甜雾气,好似血味。
可是最引人注目的是,是他那绝美的面目。
午琰看了又看,深觉就算是天下绝艳的帝君,也未能及面前这男子。
可是怎知这人是敌是友?午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将厉邵昀护住。
却听厉邵昀道:“你还是来了……”话一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那男子的烟枪在膝盖上一敲,眉开眼笑。
“不来?不来怎能看你怎么个死法?”
厉邵昀听了他的话,勉强一笑,忽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化
【十五】
听得屋内乒哩乓,似乎在演全武行。
大约一刻钟之前,君宏进去过一回,被勒令退出去,记得好好关上门。
于是厉邵齐的侍卫们婢女们经过的时候,就会看见君宏青肿的左眼,还有手上渐渐蔓延起来的红疹。
除此之外,众人还很疑惑,另外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跟君宏差不多的年纪,笔直地站在与君宏相反的方向,似一尊石像,连眼睛都不会眨。
“砸完了没啊……”君宏长叹一口气,很是哀怨。
为人下属是很凄惨的,明明自己也受了伤,还不能先走开。
因为里头的那位漂亮姑娘,实在太过暴力,才一进门,就砸了一张梨木椅,掌风一拂,便见汝窑瓷瓶栽在了地上跌成一堆无用的碎片。
更别提那玛瑙架子,翡翠摆件,一样一样,那屋子里东西多,还不知道砸到哪里是个头呢。
他眼瞅着君平,又叹了一口气。
好羡慕这家伙中了傀儡香,都不知道什么叫累。
那屋子里头的人也奇怪,明明是二人联合起来演了戏,连他都被骗了,为何胜利归来,却不见半点高兴?
咄咄怪事。
屋内的人是不会理解屋外的人有多不安苦痛的,永乐将二人四目所及可以砸的东西都给摔在了厉邵齐脚边。
碎片满地都是,飞溅起来扎到厉邵齐的身上,连脸颊处都有擦伤,但他动都没动。
永乐终于停下了手。
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累的。
她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
厉邵齐道:“叫人给你换杯热茶……”
永乐给他一个字:“滚。”
厉邵齐脸上带着一点笑,难辨真假。
“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次?”永乐冷冷地盯着厉邵齐,发泄完心中的怒气,她才能平静地问出口。
“也没几次。”
真是老实的答案,却更令人生气。
“你……当年打算要叛国?”永乐觉得不可思议:“与谁?扶姜的谁?”
当年在宫中也曾听闻,大皓与扶姜,数年和谈下来,成果却少。
厉邵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坐了下来,以自己冰冷的手,握住了永乐的手指,那笃定的力量,永乐挣脱不开。
“永乐,天下都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比如你不喜欢簪花的式样,那送去改一改有什么不对?”
那样子,好像在说今日天阴,待明日天晴再出门一样,稀松平常,简单不过。
永乐还想问那一日究竟他与谁见面商谈,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太傻了,还会有谁呢?
除了那个笑嘻嘻的,从来都好像没有正经事儿,天南地北四处游荡的三师兄……毕竟是世子爷呢。
“他照顾我这四年,也是你们商量好的?”
厉邵齐没有否认。
永乐假笑:“厉邵齐,我真看错了你,我真的很感激你,没有你们照料,我吃不好,也穿不暖……实在感激你们费心如此。”
说完,一掌挥出去,打翻仅剩的烛台,好在天还未黑,烛台未点,不至于起火。
厉邵齐并没有说话。
永乐又想起厉邵昀那句“可惜绛妤不领你情”。
深觉这事儿才没那么简单,永乐对厉邵齐白眼。
她自问不是那传奇里,引得众人为她将城墙倾倒的美人,她没有那样的命。
真可笑,从前与栩乔争着做天下第一,现在却想做最平凡的一个,有人相爱,平静美好。
她道:“你又骗我,当年你就要谋反,可别说是为了我,听了恶心。”
厉邵齐心里有什么在翻涌。
他道:“我并没有说这样的话,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的。”
这样的大难,叫永乐烦躁得厉害,想说我怎会知道?转眼四年,谁会知道你变成怎样呢?她斜眼睨着厉邵齐,嗤笑道:“莫非你要说是为了帝君?”
这答案还需要问么?可永乐就是想问。
厉邵昀是喜欢帝君的,这不要紧;可厉邵齐也喜欢帝君,这很要紧。
年岁渐长,学会的竟是嫉妒,这可怎么得了?永乐在心头长叹,又噙半口冷茶。
谁知道厉邵齐却道:“不是。”
“噗——”
天女散花般,漫天茶水飞舞,大半落在了桌上,还有一小部分落在厉邵齐的面上。
厉邵齐面色不善,用一张丝帕擦自己的脸,然后看着永乐。
“你为何如此高兴?”
是啊,永乐的嘴角,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