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听这话不好,心下一动:“认得又怎样?”
厉邵昀身边的婢女见势头不好,正不知如何自处,忽听厉邵昀咳嗽了两声,道:“倒茶来。”
接过一杯滚滚的茶,半晌才喝了一口。
厉邵昀的脸色恢复了平常。
“既然认得,你就该知道这妖物,从来居无定所,行踪不明。”
永乐的脸皱得跟苦瓜一样。
她自怀中摸出一本书,是上次在厉邵齐那里看到的旧医书,永乐翻了两页,给厉邵昀看他自己当年写的字。
厉邵昀淡淡地看了一眼:“这字儿写得不错。”
永乐气得差点吐血。
她这么大老远地出个门还带着这本书,是为了让厉邵昀看这字儿么?有什么不错的?就比他儿子那一手狗刨好上那么点!
“谁让你那字?这书是杨衍书送给你的,这上面写的东西你该知道,情花到底要怎么用才能叫人起死回生?”
这话问得真直接。
厉邵昀好笑地打量着她。
永乐当年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身量比现在还矮一些,脸还要再圆一点。
她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现在学会了藏心眼,却也藏不了多久。
大家都是喜欢她这点吧?
想到这里,他板起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永乐眼珠子转,忽然目光变得很危险。
外间有人在吵闹,永乐听出来是栩尧的声音,他似乎是吵着要进来。
厉邵昀不动声色。
永乐幽幽地道:“那你是想一辈子不举?”
“乓——”
是厉邵昀身边的婢女,手里的茶壶落了地。
厉邵昀淡淡扫她一眼,她就像失了魂一样立刻跪倒在地:“公子……”瑟瑟发抖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可怜。
永乐斜着眼看厉邵昀。
厉邵昀道:“你是要与我做交易?可惜这个筹码我却看不上,不就是……”
“不举”两个字在舌尖打转,可居然说不出口,厉邵昀有些恼怒。
其实欢爱不过是人生乐事中的冰山一角,他的心,也早就冷了;只是那高傲的自尊心受损,是厉邵昀最不能忍受的。
二人正在僵持,忽听栩尧已经闯了进来。
闯进来也就罢了,这小家伙不懂事,还未给父亲道安,便先问道:“什么是不举?”
永乐偷笑,厉邵昀青了一张脸。
栩尧得不到答案,又向永乐发问:“永乐,什么是不举?”
永乐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这个嘛……”
“来人,把小公子带下去——”
这一声断喝,含有少见的雷霆之怒,那还跪在地上的婢女忙站起来,连忙将栩尧抱走。
隐隐还听得栩尧一路上的撒泼苦恼之声,永乐笑得伏在扶手上,直不起腰来。
她笑了很久,才听厉邵昀道:“你笑够了没?”
永乐直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水。
“我倒有个好办法。”
厉邵昀以询问的眼神看她。
永乐道:“你看,你要厉邵齐死,厉邵齐要你死,你们两个都有病在身,不妨让我改日将你们凑在一起,你们认认真真地要打也好要杀也好,分出个胜负来,我觉得这样一了百了,你也死而无憾了。”
亏她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厉邵齐失笑,而且还说得这么认真,仿佛是真的如此打算一样……
不对,她是认真的么?
永乐迎着厉邵昀狐疑的眼神,认真道:“我是认真的。”
“我若是杀了厉邵齐,你会如何?”
“不会,我会给厉邵齐加油的。”
仿佛得了她的祝福就有如神助,这样的自信,不知从何处而来。
厉邵昀笑着笑着,忽然觉得自己笑得疲累,不愿再笑。
“你到底要什么?”
永乐指着那书上的字,道:“龙骨牡丹一物,生于天地间极寒复极热之地,世间众人不解此物出处,又名其为情花,此物生性奇特,以心血浇灌,花开后只余两叶,一叶生情,一叶断情;又及,整株入药,可活人命,生肌骨……这是那叫杨衍书的人写的?”
厉邵昀不作声,表示默认。
“那后面抹掉的,又是什么?”
厉邵昀笑。
“你想知道?”
永乐坚定地点点头。
虽然厉邵昀笑得,似乎是不怀好意一般,但她还是想知道。
厉邵昀想想,开始拨手炉里的灰。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就算被你知道也无用。”
永乐屏息凝生。
“龙骨牡丹,又名情花,天地奇珍,若要花开,只得以心血浇灌,花开后只余两叶,一叶生情,一叶断情;又及,整株入药,可活人命,生肌骨……这样都还不明白?”
“何谓心血?”
厉邵昀笑出声,然后立刻低低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能平复。
“哎呀,这个么……就是将人的心取出来,一刀一刀的割,共是九九八十一刀,拿那血肉来浇灌。”
这说法太过惊骇,永乐半晌才能回过神:“你骗人。”
厉邵昀摸摸自己的脸:“这次倒没有。”
见永乐惊愕的眼神,他反而高兴起来,这次他是当真没有骗人,可是……
谁能为了谁去割那九九八十一刀?
“好无趣,就算是你,也不能吧?”
永乐的眼神凶狠,透露出受到挫败的愤怒。
“还是说,这天底下,有什么人能令你奋不顾身,至死不悔?”厉邵昀闲闲地道:“我猜猜,厉邵齐可有这个荣幸?”
他还并不知道厉邵齐的病症,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好事。
但这样的问句,永乐却也无法回答。
因为若是回答了,就会被对方得逞。
她不能。
不知道当年的她,是不是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可是现如今,那是绝不可能……
是她太自私么?好像又不是。
永乐抬起头,看见厉邵昀的眼神里,隐隐有得意之色。
她道:“你又笑什么?反正你也不曾为了谁这么做过,这天底下谁肯?”
厉邵昀那双眼睛里,有妩媚的笑意。
“我是不会,可是这天底下就是有傻人,肯这么做,只可惜,那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这话说得,就好像永乐原跟他是一般的人物一样。
果然永乐也听出了那意味。
她脸色青如鞋底,一抬袖,把手边一盏茶拂到地上,茶盏摔了个粉碎,她就在这清脆的响声中,恨恨地摔门离开。
厉邵昀却发笑,笑得嗓子眼里都生疼,才慢慢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喝了大半杯,终于把喉咙里那点淡淡的血味给压了下去。
他到底在得意什么,在笑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傻瓜
晚间,栩尧嚷嚷着要见厉邵昀,来人通传过后,厉邵昀难得地露出不耐的神色。
他本想说有什么好见的,可是话在舌尖却打了结一般难以出口,于是他便道:“见什么?严华经也不见他抄完,告诉他,抄不完饭他也别想吃了。”
他身旁的婢女似露出咋舌的表情,厉邵昀偏瞧见了。
“午琰,你可是觉得……”
话还未说完,午琰就跪了下来:“公子言重。”
厉邵昀半晌才道:“起来吧。”
这次出门,带的不是戌佩,令他有些后悔,但是宫中之事也要有个聪明又信得过的人来打点,不然他亦不能这样走开。
宫中这十二姝,从来是一同进宫,受训,辅佐帝君,照应宫中大小事务,各行其是,不可或缺,却因当年栩乔一事,独独缺失了申央一人。
本该再补入一人的,众人都谏言如此;可是他想,算了吧。
莲池总无动静,无论宫里宫外,隐隐都能听到那些传闻。
这大皓,已经要完了。
他自己也觉得,大约是这样,没了天命所归的天子,他就算再苦撑,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天下被束缚得太久了,连人的想法也是一样。
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重重地叹气,外间又有人来,午琰忙出去,片刻后回来,问厉邵昀道:“公子,晚膳要用些什么?”
厉邵昀摆摆手,午琰乖觉地应了是,然后退了下去。
这屋子里其实并不冷,可厉邵昀却捂着手炉,觉得手在打颤。
揭开盖子,将两块香片扔进去,顿时香气馥郁。
这甜香里,他似得了一点生机,眼神也清明起来,开始细想今日之事。
永乐知道杨衍书,是自那本书上得来的,那书是很早以前,他与厉邵齐还有兄弟之情的旧物,厉邵齐并不认得杨衍书,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这书就算不是厉邵齐亲自给了永乐,也是他刻意摆在能令永乐得知的地方;而以厉邵齐的聪明,大约早知道永乐看见那块玉的神色后,会有什么样的举动。
他倒打得如意算盘,想叫永乐到这里来,透过自己来找杨衍书?
手炉里的香气浓厚得能叫寻常人的头都晕沉起来,厉邵昀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这香大概剩下不多了。
厉邵昀想,不管厉邵齐打算如何,找出杨衍书倒是要紧的一件事。
若他的病症,连永乐都无法医治,那就只好寻求些非同寻常的手段。
想起那美貌无比却有通天本领的妖怪,厉邵昀冷笑了几声。
“午琰。”
午琰推门而入,悄无声息地行到厉邵昀面前。
厉邵昀自袖中摸出一只香袋,道:“明日便回临晖吧,把这香,一路燃了”
那只是小小的一只袋子罢了,装的东西亦不多,午琰掂量了一回,道:“公子,只怕这点分量不够。”
厉邵昀道:“这玩意,每次只要一丁点够了。”
他做事,并不需要同别人解释,午琰得了令,有听厉邵昀道:“我要休息了。”
午琰点点头。
厉邵昀睡得并不稳,所以当某个傻瓜小心翼翼调整了内息,蹑手蹑脚地从窗上跳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却没有动。
对方只当他真的没醒,捏捏他鼻子,又捏捏他胳膊,然后舒了一口气,正不知要怎样,忽听厉邵昀道:“做什么?”
这个孩子真像个皮球,抱在怀里又会跳开,不理他他又滚进你怀里来。
厉邵昀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是这样,但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孩子都是这样的。
栩尧一副被抓到的震惊表情,嗫喏着半天才道:“……你耍赖。”
厉邵昀道:“做什么?”
借着床前月光,可以瞧见栩尧脸上痛苦的神色。
“你怎么让永乐生气了?今天一整天她都说不要理我。”
这可就难办了,父亲不像是可以黏糊的角色,可以依靠的永乐又不理他,这一天过得好无趣,栩尧只好到处捅马蜂窝。
“不是叫你看书么?”厉邵昀失笑,突然发现他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玉枕,他只好道:“你过来。”
栩尧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厉邵昀的床,把自己的小玉枕摆好了,然后躺下。
他翻个身,正面对着厉邵昀道:“你不要惹永乐生气了,我喜欢永乐。”
厉邵昀随口哼道:“谁不喜欢呢?”
“爹也喜欢?”
厉邵昀笑而不语。
“我不喜欢抄严华经,也不喜欢看书,我想竹子。”
“竹子?”厉邵昀想想,似乎隐约听过,不知道是否以前栩尧也讲过,只是他未记住那是哪一号人物。
“我养的老虎。”
“呵。”
“它长得好快,永乐说等它长到那么大……就把它扔了。”栩尧的鼻子一皱:“她说我们养不起,我明明很有钱的。”
厉邵昀想起捉到这小祖宗的时候他满袋子的银票,就知道他很不得了,至少在一个赌字上,他确实很有天分。
他都疑惑,若是永乐要报复的话,大可把这孩子教养得歪七扭八,可是栩尧却是个好孩子,除了……太爱赌。
厉邵昀若是不说话,栩尧就眼睛一眨一眨地把他看着,最后终于累了,扒拉着他的胳膊睡得昏天黑地,捏他鼻子也不醒。
“午琰……”
厉邵昀唤了这一声,片刻后,午琰便立在门外:“公子?”
心说要午琰将栩尧带出去,但摸到栩尧搭在他臂上那软软热热的小手,思量半天,最后道:“无事。”
他就这么又躺了下来,听得栩尧的呼吸声,深觉已经久无这样的情景。
他心里想的是,当年他与厉邵齐还年幼,父亲不过是个小小校尉,偏又早亡,母亲也不耐饥寒,卷了银钱,留下他们二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好在当年读书是周肃的同窗,得他父亲教诲照料,但是总归不能凡事依赖。
小时候屋宅老旧,天要下雨屋顶还漏,只得一张破床,一床旧被,窗坏了一扇,有月亮的晚上,月光也会像这样洒在床前。
那时候可没有心思伤春悲秋,总想的是下一顿可有什么东西能够果腹。
后来读了圣贤书,学了武,原本预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