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无关之人的声息,似乎也能安心。
她歇了这一月,又开始习惯着在睡不着的时候,将所看过的书自己誊写出来。
不止是医书或者药典,还有那听过的戏文,看过的词曲,身边人说的戏言,想到什么,就提笔写上一两句。
比如那时候大师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杀人灭口——
比如栩乔说,自古来美人必定是要穿红不穿绿,因古人云那绿肥红瘦——
比如说那时尚小,趴在廊下看花结果睡着,结果半梦半醒之间被厉劭齐抱起来,他笑着说了一句——
“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那廊下的飞花,香气柔美似雾。
想着想着,永乐就生起气来。
都是厉劭齐的错。
全部,全部都是因为厉劭齐。
他那么蠢,那么小看了她,总把她保护起来,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也是他把别人想成跟他自己一样好。
恨死他了。
永乐用力地揉着那些着点滴字句的纸,然后撕了个粉碎。
又是一月过去,这日子枯燥得没完没了。
外间的天气应当热了,可是这里还是那么凉爽,喝两杯冷茶都要叫人发颤。
最叫人害怕的是,上个月信期未至。
永乐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如此,这身体似乎隐约有什么变化,可是又好像没有。
问那高大的女人要些药,可是总没有回音,不知道是她根本没向上通报还是凤君不愿给她药。
仿佛药一到了她手上就会变成利器,会生出事端一样,永乐只好一直忍着下腹处隐隐的疼痛,装作无事。
自己就是大夫,每天为自己把脉,可是永乐也担心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怀疑自己的医术,是最不应当的事,她也许并没有那世人赞许举世无双的聪慧,可是她勤奋。
她自八岁起跟随着先生,学医并不是说起来那么光鲜的活计,样样都要亲力亲为,采药,尝药,看火,打扫,更别说做起丸药来要那十分耐心。
从来都记得先生说过,未能吃得苦,就做不成人上人。
天下第一的名号,说起来好听,其实就像浮云,就算得不到,也并不必去强求。
又倒了一杯冷茶,永乐喝完,忽然觉得小腹处痛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自身下涌出似的,永乐扶着桌,勉强站了起来,自床上去躺着。
原本一直都是好好的,这次大概是受了凉,忽然痛得要命。
申央来到之时,就见永乐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呻吟着,嘴唇咬得也发白,身下的被褥里被染上一小团血渍。
难得地被惊吓到,好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永乐信期忽至,还腹痛难忍。
她忙上前去替她换了衣衫床褥,然后又倒了温热的水来,喂她喝了大半。
有了这点暖意,腹中的疼痛稍微好了些,永乐奋力抓着她的袖,道:“我要写方子……”
申央听见,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
永乐又道:“你拿去太医院给谁瞧都无妨……我要吃药。”
她可不想强装无事,最后给自己落下什么病根。
申央女人只好依她,毕竟面前这人虽是有罪在身,身份却奇特,并不好就这么忽略她;于是拿了纸笔过来,见永乐龙飞凤舞,写了一张方子。
她留了热水正要走,忽听永乐又道:“把那方子给厉邵昀那……卑鄙下流的混蛋看也无妨。”
这话听着不好,申央只装未曾听见,脚步都不停。
永乐哼了一声,继续躺好。
从前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凤君,是因尊敬他是个好人。
现在只觉得他是天字一号的恶人与蠢货。
永乐要的药,等了一天还是不见踪影,她腹中还是觉得很痛,虽然料想是受了寒,又兼受气心伤,气血不畅得缘故,可是不给她药,她空有千万种方子也无可奈何。
等到第三日,她的耐心也空了,趁着申央前来的时候,她头一次冲着人发了火。
一手掀了桌上那些吃食,永乐斥道:“混账东西,你是怎么伺候人的?要茶总递水,拿药也总没音讯,这么怕我寻死还是怕把你们谁毒死?”
申央半点都不反驳,只默默收拾。
永乐觉得自己一脚踢在了软棉之上,半点威力都没有,反而震得自己腿麻。
她生了这么大的气,别人一点回应都没有,这只会令她更气。
“我不管你主子是厉邵昀还是栩乔,回去告诉他好了,若想我死,容易得很,不必这么折磨我——”
申央收拾完,径直走人。
永乐气得把一张桌给掀了。
满地狼藉,无人收拾的状况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到用晚饭的点,永乐在床上,听见又有人来。
永乐冷笑。
正在气头上,不管是谁来,就算是厉邵昀来了,要她再受什么折辱,她也先要拼死咬他几口。
要知道兔子逼急了也会咬断人的手指,何况她那么一个大活人。
那人似乎是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不过却是徒劳无功,永乐听得很清楚,对方慢慢地走了进来,然后到了她的床边。
她冷哼了一声,然后猛然翻身坐起,正要指着对方的鼻子开骂,忽然愣住了。
两月未见的凝香,又这么站在了她面前。
凝香也因为她的动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永乐揉了揉眼睛。
凝香哽咽了一声,还没唤出小姐二字,就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声。
那是永乐爆发出来的,她哭着扑过去抱住了凝香的腰。
被这么大的力气抱紧,凝香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
“小姐……”凝香很痛苦,不得不出声提醒。
永乐的哭声没完没了,还把鼻涕擦在了她的身上。
凝香直觉她家小姐,跟上次见到的时候,有了微妙的差别。
“小姐呀……”
永乐在凝香两次三番的提醒过后,终于松开了手,她哽咽着,以凝香的衣摆揩掉了眼泪与鼻涕。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
凝香替她穿了鞋,扶着她下了床。
永乐想了想,还是觉得先问她比较好:“你怎么在这?”
“陛下开恩……”
她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帝陵,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宫里,做粗使的役女。
好不容易才能得见了帝君一面,拼命求情,才能回到永乐的身边。
回想起来,那时候帝君的表情十分怪异。
她正想告诉给永乐知道,然而永乐却摆摆手,令凝香止住了话头。
凝香见她的脸色,有些忐忑地问:“小姐,陛下不好么?”
永乐摇头。
栩乔并没有哪里不好,不好的是她所喜欢的那个人。
凤君一定是留在了宫里,这样的事情从无先例,不知道栩乔用了多少勇气,受了多少阻拦,最终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若那个人是个好人,这么做也许值得。
可是,偏偏是那样的一个人。
卑劣,又爱着别人。
这样的男人,一点都配不上栩乔。
永乐兀自出神,神游太虚之后才发现凝香定定地瞧住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道从何讲起。
“怎么?”
自她记事起,就有凝香陪伴,凝香若有心事,一定会写在脸上,故此永乐直截了当地发问。
凝香期期艾艾地说几个字,声音细微,永乐努力听都听不到。
她是个急性子,总不能忍受别人这么唧唧歪歪着,却不说到点子上:“凝香,你到底想说什么?”
凝香深深的吸气呼气,最后倾过身,在永乐耳边说了几个字。
一时间,永乐觉得天崩地坼。
凝香说的是,小姐,帝君陛下要我告诉您,她有身孕了。
这到底是什么冤孽,招致了这样的结果?
永乐咬着下唇,无法出声。
栩乔,你怎么这么傻?
若是可以拼命摇她肩膀,扇她耳光,令她清醒,永乐一定会做。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到。
栩乔有身孕了。
她还记得,刚入宫的时候,厉劭齐便说,永乐,这便是皇太女了,她与你同年生,只比你略大一些,要将她当姐姐一样的人来看待。
就连那可恨的厉邵昀也对栩乔说,皇太女视永乐为姐妹一样的人物,这世间有一起小人,背后嚼舌根说什么高攀不高攀,你不必理会,两个人从此和睦才好。
永乐还不知道栩乔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现在又开始为别的事情担心。
她是帝君,却有了身孕。
傻瓜栩乔,她还要傻到什么境地?
凝香见永乐呆愣的模样,心中着急,便道:“小姐,宫里的人并不知道,连我原本也是不知道的……”
可这样的说话,并不能给永乐带来什么安慰。
下落不明
虽然凝香来了,可是永乐想要的药,却直到此次信期结束,也没有得到。
看来不管申央的主子是谁,她都得不到信任。
“小姐,这链子怎么总断不了?”
锁孔被堵死,用那簪子去磨链条,簪子都被磨得断了,玄铁链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凝香好心安慰说,那链条似乎又被磨出些许痕迹来,但是那也没用。
时间过得那么快,永乐无法想象宫中的栩乔究竟是怎样。
凝香在她身边,也不能知道宫里的境况。
厉邵昀也再也没来过这里,自从那一夜之后,她就像是被刻意遗忘了一般。
栩乔的身子骨,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她的身体还是时有些不好的状况。
也许真就是像厉邵昀所说的那样,自己分去了她的一半骨血,造就了两个先天不足的人,才会招致噩运。
永乐竭力地拍自己的脸。
到了如今,她可不想去纠结她是不是本来不该生爱这个世间。
永乐很担心栩乔,怀有身孕本来并不是坏事,坏在她是帝君,坏在她现在身在宫中。
即使她们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姐妹,如此贸然地怀有身孕,也会被人指责是败坏了门风,何况如今不止是如此简单。
大皓尊贵的帝君,竟然因为私情而怀有身孕。
这大皓的根基要如何?栩乔她前面的是万丈深渊。
那孩子将来又会怎样?
这些问题她都在想,栩乔莫非没有想过?
永乐实在是心烦意乱,只好谋算着,要向申央发问。
毕竟在这帝陵中,能够来去自如,与宫中有所联系的,就只有这个人。
这天等申央一来,她便问道:“宫里最近如何?”
申央并没有十分惊讶,虽然她其实也奇怪为何永乐突然如此发问,便停了收拾案几的动作,然后恭敬地反问道:“永乐姑娘指的是?”
永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申央的眼珠子与寻常人不相似,闪着一种雾蒙蒙的灰色,被这样的人盯住,她觉得不太好受。
“我指的是栩乔。”
她在这帝陵,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像帝君陛下这样的人,必当是洪福齐天,身体康健的。”
申央慢吞吞地说出这些话,叫永乐很疑惑。
她这些话里是有深意么?还是只是随口这么说的?
永乐自小,就无人教导她去拥有谋算人心的本事,所以她无从分辨。
“永乐姑娘还有何事?”
永乐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只好随口道:“无事。”
申央做完自己的事,又走了。
永乐这才能与凝香分享自己内心的疑惑。
凝香也道:“说起来她是怪吓人的,就跟帝君陛下身边那叫戌佩的宫女一样。”
听到戌佩这个名字,永乐内心一颤。
那天她怎么都不想到,戌佩一个柔弱女子,竟能将受了伤的厉劭齐拖了进来。
她的主子根本就是厉邵昀,可在众人面前,她却能掩饰得那么好。
恐怕不少人都跟自己一样,以为戌佩在心中,必定是怨恨厉邵昀的。
毕竟他一句话,令得她连笑都不能笑。
想到这里,永乐道:“你见到她的时候,她在笑么?”
凝香不知道为何永乐会这么问,但她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永乐自己想想,都忍不住笑了。
是啊,骗得了别人,真是件好事,他们得了胜,她是该笑的。
戌佩是厉邵昀的一枚棋子,安插了那么多年,可现在,她还安稳地留在栩乔的身边。
永乐为栩乔感到无比心酸。
“小姐,既然帝君陛下做了那样的事,必定是有所打算……”
永乐摇摇头。
这世间上很多人都有打算,就好像她当初觉得自己出宫是兵行险着,却又是极稳妥的一件事,如今却被困在了帝陵。
计划永不能赶上变化。
虽然永乐十分担心,但是时光却还是悄然流逝,在这地下,也渐觉衣衫床褥在变厚。
申央这天也在问:“永乐姑娘,这时节是否要加炭盆了?”
这里不像宫中,埋着冬日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