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的笑里有几分讥诮,他说道,“我想放过她,她自己放得过自己吗?她要活,只要向萧慕然服个软,就不会被卖为鬼妾。”
孟小显愕然,秦苍突然凑近前,半眯着眼的表情极其危险而邪恶,他说道,“你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吗?”
孟小显下意识道,“怎么了?”
秦苍道,“六年前,心夜不满十三岁,林先生死,他们一家遭受追杀,陆健青作为唯一的男人,自然要护着师娘师妹们的安全,舍身诱敌,然后,”秦苍突然冷笑,“落在她二娘手里的小呦呦,被灌入寒毒和春药,关在黑屋子里被七八个男人荼毒了一夜,然后绑了手脚,被卖到最下等的妓院。”
孟小显打了个寒颤,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秦苍道,“她身上的寒毒让她即便在盛夏,肌肤也是如冰似玉,心夜也通药理,知道女人受了那样的寒,不会怀孕,不会有子嗣,会逐渐生百病,也不会活很久。”
孟小显切齿道,“那个歹毒女人,你看我不杀了她!”
秦苍道,“幸亏几经倒手,她乖巧懂事,碰上个很疼她的鸨母,用青楼特有的手段,伪装成处子,让萧慕然赎身做妾。萧慕然生性风流,恩宠一时,大妇性妒,挑起争斗逐个收拾,她被卖成鬼妾,在我身边,拼却一生心,尽君三月欢罢了!”
孟小显气得直哆嗦,“那死女人,她害了呦呦和陆健青,自己投奔你大哥,做着女儿母仪天下的美梦去了!”
秦苍道,“昨夜我审问她的身份,她淡淡静静地跟我讲了这些,求我不要把她交给陆健青,她愿意在身边服侍我,赐死也行。我喜欢她,对她说,我若以死来爱卿,卿怕吗?她说,王爷不畏死,心夜无所惧。我们就这样谈定了,恩爱甜蜜,至死方休。”
孟小显一时无话,鼻子酸酸的。秦苍道,“仇啊恨的,她当成尘土,我当成风烟。已经被害成这样,这辈子输定了,我们时日无多,没工夫做那些扫兴的事。你最好叫上那个陆健青,一起走得远远的,别来扫我们的兴。”
陆健青在丛林后站定,望着夏心夜。
他的目光深切,眼里的痛惜将她密不透风地缠裹,然后一点点,透过肌肤,直刺入骨髓深处。
夏心夜却只是在他面前静谧温顺地低着头,等待他的责问和训斥。她的表情坦然而淡静,似乎只想着挨上他一顿责骂,然后我行我素,不听教诲,不做解释,也没有委屈。
这如此惫赖冷漠的恭顺谦卑,让陆健青一时恼一时痛,她竟果然不是他的呦呦了,他的呦呦跟他何曾会这般犟,她一向最乖,很爱笑,挨了骂总是小心翼翼晃着他的衣襟讨好求饶。
他的呦呦,终至褪去了如小鹿般清澈的纯真,低眸敛首地一站,眼神清净,却不复再天真,态度温顺,却不曾有畏惧。她出落成遗世独立,明月照积雪般的风骨,于是永不会再有,那般亲昵无间的信赖与柔软吗?
陆健青一时情痛,一把紧紧地将夏心夜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肩背道,“你为何便不肯认我,你这是,再也不肯认师兄了吗?”
话语沉痛,并无责怪。夏心夜鼻子一酸,轻轻地落下泪来。陆健青道,“为何见了师兄就形同路人,不理不问,为什么自暴自弃自寻死路,就跟着安平王爷胡闹,”陆健青忍着泪,抚着夏心夜叹气道,“呦呦,你回答我,为什么?”
夏心夜从他的肩怀里出来,抹了把泪,低着头,近乎习惯的谦卑姿势,轻声道,“师兄,我错了。”
一句我错了,却让陆健青不好再追问。她认错了,还想怎么着。
陆健青拉她在树下坐下,两个人离着一尺远,并肩坐着,疏枝叶影,一道光落在她的肩头,斜照过她半张脸。
她还是恬静水透。长高了,更清瘦了。那个曾令他魂萦梦绕的小人儿,那个有清澈的大眼睛,娇美笑着,清晨从林子里跑出来,半湿着衣襟扑进他怀里抱住他脖子的可人儿,真的一朝站到眼前来,容颜依旧,却已脱胎换骨,那物是人非的陌生冲淡重逢的狂喜,直让他不敢逼视。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想说,又何必问。从歌伎,到为人妾,到为鬼妾,其中变故,也不忍卒读。
陆健青柔声道,“呦呦,跟师兄走,好不好?”
夏心夜没说话。陆健青道,“和我回蜀川,……,我,定了亲,准备年底完婚,”陆健青突然觉得自己说出话的艰难而残酷,他侧首望夏心夜,湿目道,“呦呦,是在怪我吗?”
夏心夜望着地上的日影,勾唇嫣然笑,“我怎么会怪师兄呢?这么些年,我,都算嫁过两次了。……,人海茫茫,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死了,如今还能活生生地再见面,真知足了。”夏心夜的泪流出,话声也湿漉漉的,她盈泪笑了一下,轻声道,“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有什么责怪呢!师兄,难道会责怪我,残花败柳,沦为鬼妾吗?”
陆健青瞬间只觉得酸辛无可抑制,当下悲怆地仰起头,想忍住泪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咬牙责备道,“那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不要我带你回去!”
夏心夜擦了泪,眼圈红红的,淡然一笑,面容清通得竟连一点苦涩都没有。她凝眸望着陆健青,言笑道,“师兄何时这样固执于物了,在哪里不是一生,得遇良人,我觉得快活就好,活得长一点短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陆健青道,“安平王爷,真的是你的良人吗?”
夏心夜低眉委婉,轻声道,“是。”
陆健青一时无话可说,他拧着眉道,“呦呦不骗我?”
夏心夜咬唇道,“不骗。”
陆健青淡笑轻叹道,“你从不曾跟我过谎,不想说一次,竟是弥天大谎。”
夏心夜不说话,陆健青道,“你怎么会爱上安平王呢?傻子也看得出来,你只是心如死灰,无可无不可,与其哭,不如笑罢了。”
夏心夜轻声道,“师兄你错了。我只是情淡而已,并非便是无情。小时候娘曾经对我说,情浓情冷便好像花开花谢般自然,恩爱花开时,便欢享恩爱,可以尽情欢喜;情冷弃置时,便笑看花谢,本也无需悲戚。不欢享的人是傻瓜,会悲戚的人,是笨蛋。”夏心夜突然柔柔地笑了,对陆健青道,“我只是不悲戚而已,但并不是便不会欢享。师兄你,多虑了。”
陆健青无言。夏心夜道,“王爷虽然性子不算好,但对我,有相惜之情,知己之爱,共死之心。于我来说,就足够了。我与师兄步入世俗,自然能得师兄提携爱护,可又有几人能这样对我。”
陆健青道,“呦呦,师兄不敢再强娶你,但愿意护你一生一世,世人只知道鬼妾夏心夜,没人知道你呦呦,你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嫁出去。你不过十八岁,容颜性情无可挑剔,即便是孀居,知心爱慕你的人何患没有?因何便动了一心求死的念头?呦呦,”陆健青动了情,声线低沉而沙哑,“若不遭遇,只道是我们已天人永隔,如今遭遇了,师父师娘都不在了,我是你师兄,即便是夫妻的情分被更改,但兄妹的情分还在,这么大的事,你得听我的。”
夏心夜面苍白,不语。陆健青望着她,说道,“你三岁读书,博闻强记,悟性又好,纵是这些年拉下了,但你那十年的书,别人一辈子也看不完,纵然没有男人,我稍加点拨,你悬壶济世,亦可成一代名医,因何,便如此自弃!”
夏心夜静静起身,行礼道,“谢过师兄厚爱,但心夜爱慕王爷,心意已决,师兄不必再说。”
陆健青腾地站起来道,“呦呦!”
夏心夜道,“师兄恕罪,心夜告退。”
她说完起身走,陆健青一把抓住她的手,一用力便把她抻进怀里,抱住她道,“呦呦,我不敢说,但是很想说,师兄喜欢的人是你,你没死,与我的婚约便在,只要你听话,师兄,娶你。”
林依蹦蹦跳跳地和秦洗墨手拉着手走过来,低声和秦洗墨咕哝着师兄乱发脾气,见了面要不要原谅他的问题,转过花丛,猛一抬头,她骇然顿住,然后跳起来冲过去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健青和夏心夜猛一下松开,林依已经扑上来打了夏心夜一耳光,骂道,“你个贱女人,害我二叔还不够,竟然敢勾引我师兄!”
她又伸脚去踢,被陆健青扯了一个趔趄,扬手一个大耳光!
林依被打懵了,捂着脸道,“你,你竟向着她,打我!”
孟小显和秦苍听到动静也都赶过来,却齐齐围在夏心夜身边关切地看,林依委屈地道,“她,她勾引我师兄!”
秦苍上前几步把她猛地甩到秦洗墨身边厉声道,“给我滚!以后谁也别来了!马上滚出去!”
秦苍之怒,让林依和秦洗墨都有几分惧,秦洗墨扶住林依嗫嚅道,“二叔……”
秦苍缓了口气,怒色稍减,口气依然严厉冷硬,“给她带回去!以后不准她进这园子半步!”
林依捂着脸,气得胸脯起伏,切齿道,“我走!我去告诉我娘去!”说完一跺脚,扭头飞奔而去!
竹林深处晨曦遍照,寒泉波光潋滟,夏心夜坐在秦苍对面,温顺地任秦苍为她梳发,秦苍很自然地把她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一按,为她在后面打通发结。
把发盘好,嵌进桃木梳,夏心夜在他胸前抬起头,秦苍端详着自己弄出的新发型,端起她的脸俯首吻了一口。
卫襄匆忙赶过来,秦苍皱眉道,“怎么了?”
卫襄道,“林夫人和林姑娘,在前厅兴师问罪来了!”
第四十七章 蠢动
秦苍一下子便笑了,卫襄有点懵,又不是什么好事,他这主子怎么就笑得云淡风轻,竟然跟朵花似的。
秦苍拍了拍夏心夜的脸,很轻快地起身,对卫襄道,“走,见客去。”
进了前厅,陆健青正站在韦芳如身侧,孟小显不管三七二十一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秦苍一进门,韦芳如便站起来,对他施了一礼。
秦苍只穿了身家常半旧的黑衣,神采奕奕言笑着还礼道,“林夫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依儿昨个被我骂了,回去和您告状了没有?”
言罢主客坐下,韦芳如道,“王爷说笑了,依儿不懂事,有王爷教训,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她哭哭啼啼跟我说,少阳(陆健青原来的名字)昨天冒犯了王爷府上的夏姑娘,妾身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是特意来问问少阳的,不想却惊扰了王爷。”
秦苍笑盈盈地扫了眼陆健青,说道,“没有的事,陆先生昨天不过是给心夜看看脉,是依儿胡闹,误会了。”
林依在一侧顶嘴道,“哪里是我胡闹,他们分明……,师兄还恼羞成怒打我!”
秦苍笑不语地低头喝茶,韦芳如回头训斥女儿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乱插什么嘴!”
林依摇着她道,“娘,你快唤师兄回宫里住嘛!”
韦芳如道,“妾身就说少阳这孩子向来稳重,不可能做出那等轻薄之事,他初来乍到,怎敢无故碰王爷的逆鳞,招惹王爷爱妾。想来是依儿任性,被他师兄责备,她气不过信口乱说的,是妾身疏于管教,让王爷,见笑了。”
秦苍道,“林夫人说哪里话,依儿唤我一声二叔,是自家人,哪里有见笑的事。”
韦芳如一笑,开口道,“昨个依儿说王爷的脉象紊乱凶险,虽是有少阳在这儿,妾身听了也甚是关切,正想着前来探望,恰逢依儿胡诌了那等事,妾身更是坐不住,如今看王爷气色甚佳,气朗神清,倒是比原来更胜一筹,因何会脉象生异呢,王爷若不介意,能让妾身为王爷看看脉吗?”
秦苍一笑,伸手道,“林夫人屈驾,小王求之不得。”
韦芳如一探脉,双眉顿时拧起,和陆健青一样,久久不下决断。孟小显不耐烦地把茶重重放在桌上,韦芳如不为所动,转首问陆健青道,“少阳所见如何?”
陆健青道,“王爷脉象虽紊乱,似乎根基不稳,独阳散有冲破之势,但尚未成灾,应无恙。”
韦芳如沉吟道,“王爷的爱妾夏姑娘,可否赐见一面?”
孟小显阴阳怪气地道,“林夫人,你没事见她干什么?”
韦芳如微微一笑,“孟公子有所不知,独阳散之酷烈,说穿了不过是阴阳失调,如今王爷脉象生异,势必会在夏姑娘身上有所反应,两相结合,诊断才能更精准,想必少阳也是如此认为,为夏姑娘看脉,才让依儿误会胡说的吧。”
秦苍言笑着呷了一口茶,说道,“好。”说完,让卫襄去唤夏心夜。
夏心夜松绾着发,别着秦苍赠与的流云明月翡翠簪,穿着广袖蚕丝暗纹素色裙裳,螓首半垂,娴静委婉端庄俊逸地款步而来,俯首见礼道,“奴婢夏心夜见过林夫人。”
韦芳如笑容不减,起身打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