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饺子,算算也有二百多只了。
唐浩看看天色渐晚,估计杨逸和嘉宝就快要到了,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扑扑,走到浣湮身边逗着孩子:“嫂子,瞧咱们想想的眉毛,可是跟叶爷一模一样呢,长大了准是个美男子。”
浣湮抿着嘴,看看孩子,又看看唐浩。
“就你嘴甜,等你大哥回来了,我要他给想想补一桌像样的满月酒,到时候让他好好灌你几杯。”
小六子一直跟在浣湮身边,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就是不知道叶爷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浣湮愣了一下,笑容渐渐黯淡下来。
还是唐浩机灵,一瞧情形不对,立刻打个哈哈:“我好像听到汽车声,该不是二爷已经到门口了吧?今天是想想的满月宴,我们来给想想换身漂亮衣衫,宝小姐一看到想想,一定会很高兴的,宝小姐一高兴,二爷也就高兴,二爷一高兴,大家不就都高兴了吗?”
听他这样一说,浣湮也微笑着说:“是啊,听说宝小姐也遭了不少罪,今天,咱们要想办法让她打起精神来。”
杨逸本来是要从码头直接去江枫渡接嘉宝,但正要出门时,管账的冯师爷又报了几笔账,所以到江枫渡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因为阿宝一直想送给想想一只金锁作为满月礼物,所以又拉着她一起去上海金店最多的四航路。
四航路上,正是下班时间,行人熙熙攘攘,因为刚下过雨,路面上水汽森森,升腾着一阵阵白烟。
嘉宝下了车,一边站在路边的橱窗边等着杨逸停车,一边看着金店橱窗里的各色首饰。
身边人流涌过,她本能的侧身避让。
“周小姐?”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
一个黑瘦的小伙子站在她身边,正定定的看着她。
嘉宝一怔,皱起眉头。
“你忘记了吗?我是聚贤茶楼的伙计,你以前常去的……”
嘉宝想了想,恍惚记得见过这个年青人,本能般的点点头。
年青人笑了一下,走上来,像是无意间碰了她一下,在她的耳边说:“陆大哥怎么会看上你?”
然后,年青人匆匆离去,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嘉宝退了一步,觉得疼痛,手一摸,竟然是凉的。
她低下头来,有点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又湿又凉的,那是血。
更多的鲜血,顺着大衣的缝隙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她觉得冷,挨着墙一点一点坐下来,很小心的吸着气,远远看到杨逸向她跑过来。
她伸出手去,被他握住。
“我没事……”
她轻轻的说,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不要睡,阿宝,不要睡。”
她听到杨逸在她耳边吼。
她好像听到遥远的乐声,等到仔细分辨时却又消失了。
她觉得累,四周又黑又冷,身体的疲倦伴着异样的温暖涌上来……
她阖上眼睛,安静的等待着。
“不行,不行,阿宝,不要睡。”
杨逸解开她的大衣,从脖子上抽下围巾来,熟练的缠在她的伤口上,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站起来。
路人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有几个小混混认出了他,跑上来替他开道,还有人在他耳边描述凶手的模样,他顾不上许多,只是想着阿宝、阿宝、阿宝。
阿宝的身体就在他的怀里,软软的,有点凉,小孩子一样的份量。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带着特有的香,轻轻拂在他脸上。
他害怕来不及,只是怕,怕到不敢低下头确认她是否还在呼吸,远远的,他只看到圣玛丽教堂的塔尖,除了那里,身边的景色人流都变的模糊不清。
有那么一瞬间,嘉宝安静的令人不安,他一点一点慢下脚步……
“阿宝,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以为只是在心里这样想,却真的说出声来。
嘉宝在他怀里动了动,是在微笑还是叹息?
杨逸松一口气,疾跑几步,侧过身子顶开医院的玻璃门。
这一晚,杨逸一直守手术室外,等到凌晨,嘉宝才被推出来。
“好险,脾脏破裂,再晚一点就救不回了。”
李大夫是他的熟人,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出门前关切的拍拍他的臂:“下手这么狠,像是要命的主,二爷,这可不像是为了道上的事那么简单啊?”
杨逸微笑:“是冲着我来的,一点小事,请不要张扬。”
送走大夫,他转过头,看着病床上的嘉宝。
小小的苍白的面孔,安静忍耐的表情,像是在梦里也忍着疼。
他坐下来,慢慢掩住脸。
他觉得疼,让人喘不上气,又找不到出口的那种疼。
他见过数不清的女人,唯有眼前这一个,会让他觉得疼。
早晨,唐浩才得到消息,赶到圣玛丽医院,一冲进特护病房,他就吓了一跳……
杨逸站在窗前,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清瘦俊美的面孔阴沉沉……
这是那个波澜不惊,面上永远带着微笑的二爷吗?
“二爷……”
唐浩眨眨眼,怯生生的移前一步……
杨逸回头看着他,嘴角微微扯起:“小唐,麻烦你去报社一趟。”
他看一眼昏睡中的嘉宝……
“你去帮我登一份结婚启事。”
第三十三章 桃花。。
第三十三章桃花……
“二爷,你是说,你要和宝小姐结婚,现在?”
十二月的天气,唐浩却急出一身冷汗。
“二爷,你听我一句劝,现在不是时候,我知道你喜欢宝小姐,可是,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宝小姐是日本人玩过的女人,你又刚刚当选华商会的会长,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呢?这种时候,你……”
唐浩跟了杨逸五年,举止作派中已有了杨逸当年的影子,素来最知轻重,说话之前都要在心里打上半天腹稿,这一次却冲口而出,连音调已经变了。
“这种时候?”
杨逸冷笑。
“什么时候?我到不懂了,请你来教教我?”
他看着唐浩,眼里闪出咄咄的光……
唐浩打个哆嗦,扑通一声跪下来:“二爷,是小唐口不择言,可是,小唐是真心为了二爷着想,外面多少人都等着看二爷的笑话,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最近有不少人都说是宝小姐贪图福贵,出卖了陆先生和聚贤茶楼的人,就因为这,还有来历不明的人要买宝小姐的命呢……”
杨逸怔了一下,手重重按在唐浩的肩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放轻了声调……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和阿宝结婚。不管是谁,要动我杨逸的女人,总得要先想想后果。”
他的手依然按在唐浩的肩上,半晌才举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然后,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唐浩跟着杨逸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他作决定从来不曾拖泥带水,唯有这一次,他解释了原因,那是当他是兄弟,唐浩看着杨逸的背影,眼睛湿了。
“二爷,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报馆,然后,想办法揪出那个陷害宝小姐的人。”
半月后。
牧野这些天本来一直在奉天开会,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会一结束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上车时还是白茫茫的北国风光,到了上海,却是雾汽腾腾的南国冬景。
已近黄昏,四下里光线渐渐暗下去,牧野从火车上走下来,身上还穿着黑呢大氅,等小野取行礼的工夫,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叼进嘴里,在口袋里找着打火机……
他突然停下来,视线被地上一张污迹斑斑的报纸吸引,“周嘉宝”的三个字跳进他的眼里来,他顾不上脏,从地上拣起那张报纸来……
“华商会会长杨逸与周嘉宝小姐的结婚典礼订于元月十八日举行在和平饭店,敬请各位长辈好友前来参加。”
牧野捏着那张纸,手开始发抖。
和平饭店。
门厅边的大红纸上写着金色的四个大字:杨府禧宴。
走廊上堆满了鲜花,各色礼包都摆在一进门长方形的案几上,紫的红的,都是热热闹闹的颜色。
杨逸虽然算是杜成海的关门弟子,但是他为人处事一向低调随和,从来不在场面上多做讲究,唯有这一次婚宴,却闹的惊天动地,好像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似的。
整个和平饭店被包下来摆流水席,凡是上海滩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请帖,就连早已收山的青帮遗老们也被请了出来,甚至连七十六号的红人吴四水也收到了一份喜帖,虽然兵慌马乱的,杨逸却搞出这样夸张的排场,结婚的对象又是那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不免也有人在背后摇头,但是,现在在上海除了七十六号,就是青帮支持的华商会的势力大,那些商人名流们,碍着杨逸的名头和势力,也不敢不来捧场。
从早上起,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贵客们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大厅里剩下的基本也就是也帮会中的弟兄,杨逸喝了不少酒,叼个空到偏厅去休息,大厅里就是唐浩在招呼着大家。
“二爷是多么潇洒风流的人物啊?这位二奶奶该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了吧?我们兄弟可是都想来看看新奶奶的模样,可是二爷却没领出来敬酒,浩哥,你说,是不是二爷瞧不起咱们?”
那几个盐帮的小浑浑看着杨逸不在,言语之间也放肆了起来。
唐浩陪着笑,给他们一一斟满酒:“三哥说这话可是让小弟为难了,你也听见了,二爷一早就说新娘子身体不好,不能见客的,难道就偏不见你们兄弟几个?来,小弟替二奶奶干了这杯酒,请三哥也给个面子吧?”
盐帮是百十号人的小帮派,在水面上混饭吃,平日里见了杨逸连大声说话的份都没有,也只能在唐浩面前称兄道弟,见唐浩给足了面子,很是满意,这才纷纷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浩哥。”
一个小弟神色慌张跑进来,冲着他招招手。
“急什么?”
唐浩微微皱眉,给众人打个招呼,从包箱里走出来。
小弟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他心一沉,暗自说声不好,直接走到大厅门口。
门厅前,牧野嘴里叼着一根烟,微笑走上来。
“二哥,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杨逸眼底闪过隐约的星光,抱着肩,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半晌才扯扯嘴角,不急不缓的说:“我不说你不也来了?”
牧野自嘲的笑笑,低下头,举起夹着烟卷的手指揉揉眉心。
“结婚总归是件喜事,二哥,我只想见见阿宝。”
杨逸点点头,走过来,手放在口袋里,歪着头,看着他。
“牧野,我就早说过,请你离阿宝远点,对不对?”
牧野沉默,看着他,眼里漫上阴戾的气息。
杨逸弹弹他的肩,像是在为他拂去那里的灰尘,然后,他抓住牧野的领口,拉近……
“从今以后,你休想再动阿宝,就连看她一眼也不可以。”
“还有……”
杨逸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们早不再是兄弟了,牧野先生。”
杨逸松开手,从他的身边走过。
第三十四章 谁家。。
第三十四章谁家……
午夜。
夜空幽蓝,像是一匹柔软光洁的绸缎,散落着小小的钻石一般熠熠发光的星子,小巷里很安静,从前这个时候,也许会响起一两声狗叫,但是自从上海沦陷,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沉默,任由世界沉没在无声黑暗的夜里。
一束汽车的灯光缓缓滑过深巷,孙少卿从汽车上下来,半眯起眼睛,搂着洋学生吴丽华的腰,一步步晃进院子里,门房里,还亮着灯,五六个保镖坐在桌边擦着枪,看到他,都站起身来,他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走进后花厅……
自从陆承禧死后,他总是睡不安稳,日本人到是没有食言,房产、金条、女人,样样不缺,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保镖也寸步不离的跟着,但,他就是活的不舒服,出卖了兄弟才换来的这份安逸的生活,让他总觉得自己是踩在成堆的尸骨上,也许,眼前的美景不过是偈偈危楼,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一直都在咯吱做响。
所以,在半夜醒来,看到房间里坐着陌生人,他当然毫不吃惊,甚至还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那是一个清瘦的年青男子,漂亮、斯文,静静倚在椅背上,一只袖管高高的卷起来,白净修长的手掌里握着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