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极安静,田中医生无措的搓着手,对他可怜兮兮的摆着头:“对不起,周小姐的情况很凶险,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
牧野阴沉着脸,竭力克制着自己,缓缓的转过身,半晌才抬起手来挥挥。
她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他这样爱她,甚至说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要,连同他的孩子一起,她都不要,不惜用这样危险的手段除掉他们之间的这一点点牵绊。
他在病房门口坐了很久,一直到走廊里亮起了灯,橙黄色的光束从头顶打下来,可是他的眼前却只有自己投下的阴影。
几乎就要哭出来,但是,当他抬起头来,在玻璃窗里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孔,眼睛空空的,像是永无止境的深渊,只剩下绝望。
他站起身来,推开门,却不敢走近,只是借着窗口透进的月光,远远的看着她沉睡的脸。
直到……
晨曦的微光一点点照亮房间,外面传来士兵小声说话的声音。睡梦中的她极安静,唇色惨白,呼吸浅浅软软,像个婴儿。
他沉默的看着她,她柔软而温暖,发着亮,就像一道光,一道他永远无法捕捉也不能遮挡的光。
攥紧床头的手背上一凉,他茫然的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哭了。
他没有去擦,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一颗又一颗,砸落在地上,床单上,手背上,溅出一小朵一小朵透明的水花。
反正,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了她哭泣,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允许什么人来伤他的心,再也不许!
等泪水慢慢蒸发干净,他一步步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扯出她的风衣,丢在床上。
然后,他把她从床上拽起来……
“阿宝?”
他看着她,脸上是冰冷的、茫然的微笑。
“我告诉过你,我是会腻的吧?现在,我腻了。”
他举起大衣丢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的说……
“你走吧。”
他扯着她的一只胳膊,大步走到门口,直接把她丢到卫兵手里。
“这个女人,把她赶出去!”
他站在三楼的窗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被士兵推搡着走出大门,大门关上后,她站在门外,有半秒钟的迟疑,接着就疾步消失在大路的转角……
他把一只烟叼在嘴角,淡淡的仰起头来。
原来,天空真的是要下雨了?
还以为,是她带走了那些阳光。
第二十九章 江山。。
第二十九章江山……
天空阴沉沉,黑云翻卷着压在头顶,世界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灰匣子,她茫目的寻找来路,不过才几个月的软禁,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都吃惊的打量着她,日本人来了以后,已经没有年轻女人像她这样明目张胆的在大街上行走,就是那些站街边的妓女也没有这个胆子,可是她还穿着很体面的风衣,光着脚,独自一个人穿行在马路上,神情可疑,脸色苍白到骇人,人们纷纷避开她,在身后指指点点……
突然,她在街边停下来,认真的看向墙壁,墙壁上贴着好几张白色布告,已被风雨洗刷的零零落落,嘉宝站在那里,吃力的分辨着……
……敌军……间谍……上校……陆承禧组织爆炸……冥顽不驯……于八月十六日处决……
雷声在很近的头顶炸响,雨点应声而落,嘉宝却仿佛失去了知觉,呆呆的站在大雨里……
难怪牧野从八月中起就换掉照顾她的中国女佣,难怪每次他都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原来,她是这样的愚蠢,竟然相信他说的话。
九月的天气,下着冰冷的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街道上的行人匆匆,纷纷奔跑着从她身边走过,雨水从四面八方扑打过来,透着刻骨的凉。
只有她,茫然的站在那里。
好大的雨,几乎让天地晨昏颠倒,她想,不过是一夜之间吧,世界怎么全变了?
脸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缩起肩膀,无声的颤抖。
“牧野天霭!牧野天霭!牧野天霭!”
她拼命的叫着那个名字:“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
自从杜成海离开上海,原本铁板一块的青帮各堂口也分成了几组势力,其中尤以杜成海的干儿子李宝仓和他离沪前新招的徒弟杨逸风头最劲。
这两个人,虽然平日里不过也是点头之交,但是,在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上却有着少见的默契,那就是,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都决不让日本人讨到半分便宜。
淞沪会战前后,日本黑龙会的势力在上海日益扩展,进而又发展了黑衣社、小洪兴、76号等带有帮会性质的特务组织,原来青帮中的一些小堂口也被拉拢了去,大有吞并整个青帮的趋势,使得这些帮会中的遗老们不得不招集起大家,目的就是推选出一个新首领来应对这种局面。
这个会议就选在十一月二日下午在百乐门夜总会的二楼召开。
小雨已经连着下了三天,杨逸坐在汽车后座上,看着车窗外的雨,轻轻皱起眉,老天爷真会选时辰,偏在这个时候阴雨连连,码头上的那些棉花淋了雨,还怎么偷运到北方去?幸亏浣湮心细,一早就让大家准备了大量的油布,要不然一定会被淋个措手不及。
“二爷,你说,今天他们会选谁做瓢把子?要是那些老头子们让你坐老大的位子你坐不坐?”
杨逸淡淡瞄一眼唐浩,微闭起眼睛来养神,懒洋洋的说:“开你的车吧,这怕是还轮不到你操心!”
唐浩暗暗吐吐舌头,扶着方向盘吹起了口哨……
突然,一个灰色的身影急速的从街角冲出来,直愣愣的撞过来……
“妈的!”
唐浩吓了一个机灵,猛踩下刹车,却还是把那人撞了个踉跄。
“要死啊你这女人!”
那女人却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爬起身来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抓住那个臭婊子!”
一群人叫喊着追过街角,跟着那女人跑去,没两步就扯住了那女人的头发撕打着,嘴里还不断的叫骂着:“臭汉奸,现在没了日本人做你的靠山,看你还怎么得意!”
也许是被打急了,那个女人终于低低的哼了一声。
“真是触霉头。”
眼看着那女人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那些汹涌的人群中,唐浩摇摇头,低下头打着车子的发动机。
杨逸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什么也没说,就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二爷,你这是去哪儿?”
唐浩跟了杨逸近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这种凝重焦急的表情,不禁吓了一跳,也跟着他跳下车跑过去。
嘉宝本能的蜷成一团,任由那些仇恨的拳脚不断的踢打在身上,剧痛和耻辱袭来,让她狼狈不堪,无处遁形。
那些凶狠的叫骂声比拳脚带给身体上的疼痛更加可怕,几乎就要把她摧毁。
很快聚拢起围观的人群,都毫无怜悯的看着她,甚至有的人还在向她吐着口水。
唇角温热,口鼻间皆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慢慢的,那些疼痛一点点抽离她的身体,她的意识也一点点的从大脑里消失。
如果现在就死的话,应该是一种解脱吧?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人群忽然间安静,踢打在她身上的拳脚也停下来。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伸出来,握住她冰凉的脚踝……
嘉宝努力的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的看着那人。
只看得清那灰白的影子向着自己拢过来,像是团温暖的光,沉默着包裹着自己。
那双手镇定而有力,仿佛在什么记忆里曾经也有过这样一双手,牵着她走出恐怖的噩梦,让她那颗漂泊无助的心忽然间就有了依靠。
所以,安全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失去了意识。
杨逸抱着嘉宝上了车。
“回江风渡。”
唐浩迟疑了一下:“可是百乐门那边还在等……”
“回江风渡!”
杨逸又说了一遍,嘴角是凌历的线条。
唐浩打了个寒噤,立刻闭上嘴,打过方向盘,向来路开回去。
第三十章 问君何。。
第三十章问君何……
秋末的天空阴霾,潮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死尸的腐臭,战地医院外的草地上拉着一排排长长的绳子,上面晾着一条一条灰白色的绷带,每一阵风吹过,都在有气无力的缓缓飘动。
战线一天天逼近,近到在寂静的秋夜就能听到远外隆隆的炮声,伤员多的惊人,每一天都会有人无声的死去,但很快会有更多的人被送进来,血腥弥漫的空气里,飞舞着令人厌恶的苍蝇和蚊虫,不时叮在人的脸上、手背上,而人们多半已经对这种骚扰麻木,许久才举起手臂来挥一下。
茜雪累极了,强打着精神坐在院墙边,看向南方的天空。
黄昏,田野里升起灰蒙蒙的雾汽,本来山角下的那一片麦地长势正好,一看就是有人精心伺弄过的,但是才几天工夫,齐整整的麦苗就荒芜了,长出许多杂草来,想来,八成是主人遭遇到了什么意外。
在战场上,从生到死就是一瞬间的事,这几个月,她看过太多的死亡,眼睛已经习惯了血腥惨烈的画面,现在,她好像连泪水都已经流干,只在疲倦时微微露出迷茫的神情。
在战争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对于战火中的人来说,每过一天都是一种恩赐,她明明知道心里所想的是种奢望,但还是忍不住一遍遍的想……
青浦,那是多么英俊而聪明的男子,老天爷,请你保佑他,让他活下去。
在远方的天空下,有多少勇士正在战斗,如果可能的话,请让他们活下去。
……
上海,江风渡。
夜色一点点的漫进来,小小的房间沉浸在静谧中,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在床上投下一圈暗黄的光晕,像是黑暗之中最后一团暖暖的光源。
两天了,昏迷中的嘉宝总是辗转不已,额头是高热,手心却一把冷汗淋淋,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杨逸不放心,片刻不离的守在她身边,直到黄昏之后,总算是退了烧,杨逸这才放心,靠在床边,眯起眼睛来养养神。
指尖微微一动,他立刻睁开眼,探过身子看着嘉宝……
嘉宝微侧过脸着着他的脸,眼里有片刻的迷茫,半晌才缓缓的说:“二、哥,他们杀了他……”
她的牙齿打着颤,眼瞳渐渐清亮到骇人……
“二、哥,他们杀了他!”
“嘘……”
杨逸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唇角印上她的额头……
可是,就是这样温热的怀抱,也不能温暖她冰冷的心。
杨逸沉默,握紧手掌,但是肌肉还是止不住的颤栗,血管几乎就要爆裂。
他不能告诉她,陆承禧被秘密处决后,头颅在城墙上挂了半个月,是他和几个堂口的兄弟趁着夜深偷回来,悄悄的安葬在城外的关公庙,聚贤茶楼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现在没有人敢再靠近那个地方。
他不能告诉她,牧野和嘉宝要订婚的消息曾在整个上海滩传的沸沸扬扬,芳洛巷的周宅周围,围墙四处写满了咒骂的言语。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就是现在,他也还是什么也不能为她去做,只能够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这是他能给她仅有的一切。
寂静的黑夜里,他们静静拥抱,像是孤岛上的两个孩子,眼里只剩下彼此,世界这样大,天寒地冻下着雪,他靠近她,想给她再多一点温暖。
他很想让她知道,雪总是会化的。
天,渐渐亮了。
她的头搭在他的肩上,闭着眼,动也不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又一次昏迷了一样。
他的手轻轻搂着她,眼看着天空一点点变白。
“二哥?”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又轻又软,像是刚刚从熟睡中醒来。
“嗯?”
他没有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牧野天霭杀了禧哥哥。”
杨逸的身子微微一震,沉默的看着她的脸。
她仰起脸来,执拗的看着他的眼睛。
“是场梦对不对?二哥,你快对我说,那是场噩梦……”
杨逸楞了一下,扭过脸去,沉默。
一滴泪突然从她的眼里掉下来,很大的一颗,“哧”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嘉宝看着他,慢慢的直起身子,然后低下头,慢慢的缩回去,一直到床角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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