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反射着光,琉璃瓦将那零星的光芒映得越发璀璨如星。
这个时刻,让人忘记了千万灯火,让人忘记了身处皇宫,责任,成就,功业,名望。
漆黑画下的少年,与此刻的明重谋融为一体,那画上的少年,笑容温暖而令人迷醉。
就如此刻。
这个时候,恍惚有种江山都崩塌了的错觉。他们站在大楚的顶端,君臣就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天地阴阳乾坤的两极,永远不能融合。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站得离她如此近,她被靠近得如此无法后退。
甚至有那一瞬间,彼此皆想,就静止在此时,永远不要有时间。
可是时间依然会过的,再久,也得分开。
明重谋抬起头,唇齿分开。他灼烫的手掌,轻轻触摸谢临的脸颊。
明重谋笑了笑,有那么一点苦涩,“真是谢临,连点反应也没有,让朕一个人高兴了半天。”
谢临沉默。
明重谋挽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你对朕不是一点感情也没有,是不是?”
谢临看了他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多久,她转过头去。
“陛下,”半晌,谢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比平时还要暗哑得多,“雪景看完了,臣该告退了。”
“朕就知道,”明重谋十指越发握紧,“吻的时候朕就发现了,真温柔,温柔得好像冰冷彻骨的寒风,冻得朕浑身发冷。”
谢临没有回头,让他看自己的表情。她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哑,又冷硬。也许是当丞相久了,当奸佞久了,习惯使然,也许是她的心,真的冷得不可救药。她听到自己冷冷地说:“陛下还是请御医看一看得好,或者去晋阳宫、锦绣宫什么的,找那些嫔妃,臣觉得,她们的被窝里,应该是暖的。”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快,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吐出来,在冰天雪地里,透着一股白色的凉意。她下了总结,“陛下不要再找臣这样没趣味又冷淡的人了,臣不是个能温暖人的人,陛下找错了对象。”
明重谋听到她的话,没有失望,反而笑了笑,“你吃醋了。”
“臣没有。”
“你有。”
“臣没有。”
“……”明重谋道,“如果你没有,为什么要提到朕的那些嫔妃?为了你,朕可以不要她们。”
谢临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然而她仍道:“……臣没有。”
明重谋笑了笑,寒风让他说话有些打颤,“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不回头看朕?”
大楚,社稷,江山。
谢临在心里将这六个字都好好地念上了几遍,然后她转过头来。
也许是寒风和冰雪冻的,她的脸颊有些微的发红。也许是寒风吹的,她的眼眸里依然如墨,面色依然平静。
明重谋没有看到她深思的波动,还有些微发红的眼睛。
她也没让他看到。
因此明重谋看到谢临这样油盐不进,无动于衷的样子,几乎心痛如刀搅。
“谢临,你真狠。”
谢临微微勾了勾嘴角,“谢谢陛下夸奖。”她看了看明重谋依然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道:“陛下可以放臣回家了么?”
明重谋这才发现他还紧紧抓着她,他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松开手。谢临转身,准备回去。明重谋见到她真的要走,他又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谢临顿住脚步,侧头看了看他握住她臂膀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明重谋有些微急切的脸。她这次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的眸中依然平静,什么思绪,都被掩盖在那双眼睛之下,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就这样看着他,似乎要看到天荒地老去。
可是他的手却微微发颤,仿佛天已经塌了,地已经陷了。
她是他的师,他的友,他的臣,却惟独不能是他的妻。
他波澜的思绪让他终于好好地平静了下来。
他说:“朕明白了,朕终于明白了。”然后他松开手,一根,一根,又一根。
谢临看着他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就这样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
明重谋将手拢在袖子里,他扯开嘴角,道:“谢临,你又给朕上了一课。你曾经是太子太傅,就算你是太傅,是帝师,你也同样很称职。”
谢临道:“这是臣的本分。”说罢,她好好地叩了一次君臣礼。
这次,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而是好好地跪了下去,好好地恭敬地磕了头,即使地上很凉,她仍没打算偏废。
而他则站着,沉默着,不偏不让,完完整整地受了她的礼。
登基之后,他曾做梦都想让她跪下去,好好地认清自己为臣的本分。
可是当他一点也不想让她下跪的时候,她却跪下了。
而且她礼毕后还说:“先帝曾免臣跪礼,这是对臣的肯定,也是恩典,可是臣却忘记了为臣的本分,有负先帝所托,因此臣想今后都如满朝文武一样,该跪的时候就跪,该叩首的时候就叩首,以免有负皇恩。臣以后只为臣,决不僭越。”
明重谋看了她一会,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思绪,可是他知道,即便她抬头,他也同样看不到她的思绪。
这个人有心吗?她真会往伤口上撒盐啊。
明重谋自嘲地笑笑,挥挥袖,“不必了,朕知道你是个忠实的臣子,真是忠实得过分,先帝既然免你跪礼,那你就不要跪了,以前怎么样,以后也就怎么样吧。”
“是,谢陛下恩典。”
“行了,”明重谋又挥挥衣袖,“你不是老想着走吗?走吧走吧,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是,臣告退。”
她毫不留恋地越行越远,终于变成了一个雪地上的再也看不见的身影。
她离自己近过吗?
也许有吧,他曾触摸过,怀抱里还有她的温度。
她当真冰冷,没有暖过他的心吗?当然有过,可是那份温暖太短太短,在这寒风下,消散得太快,即便他如此拼命想挽留,也抵挡不住那点温度,消逝在寒风里。
就像她从未来过。
XXX
“你去哪里了?”
谢临回到丞相府的时候,洛石阡从门口走出来,他走向谢临,一脸忍耐,“我从你下朝的时候就在等你,一直到现在。”
谢临没有看他,直直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抬腿迈进大门。
洛石阡没想到她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忍住怒气,追了上去,一边大踏步走路,一边大声道:“谢灵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等了你很久?”
谢临缓下脚步,“你们?她们也在等?”
洛石阡快步超过她,走到她面前,他低头看她。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也许是对彼此非常了解,他细微地察觉到她的不同。
“你知不知道你最近有点怪怪的?”他忍不住道,“从那天陛下为新科进士们设宴,你却晚回来的那天起,你就怪怪的。”他按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的眼睛,“谢灵儿,你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你天天都提醒我,日日都提醒我,我看你是在提醒你自己!你现在叫谢临,用的是你兄长的名字,不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明不明白?!”
谢临紧皱的眉毛渐渐舒展开,她露出有些安心的表情,轻声说:“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再明白不过了。”
她抬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的情绪波动也感染了她,让她很难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你放心,”她说,“我没什么,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而已,我是谢临,我现在是大楚朝的丞相,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说着,微微笑了一笑,明眸似水,然后她缓缓地走进屋去,“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我现在只想静一静。”
“没什么事。”他看着她的背影。
“那就好。”谢临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什么事,”洛石阡喃喃地说,“只是有点想念而已。”
XXX
大楚朝继往开来,经历无数帝王,将士,忠臣,文治武功,保家卫国。
可是到了此时,小人当道,贪官横行,外有夷国、琉球南蛮等国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先帝早有预料,可是他以“仁”治天下,终不忍生灵涂炭,狠不下心惩治。
谢临却是个敢做的人,早在永留皇帝的时候,谢临处于户部,处事却果敢,颇有决断,行事雷厉风行,永留皇帝曾劝她,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谢临却从不听劝。先帝却觉得,这个谢临虽然是个女人,只怕却是大楚朝由衰到兴的关键。
先帝病重时,将谢临叫到床边。
对这个眉清目秀,却终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江山的女人,他是愧疚的。
“这个丞相的位置,朕想托付给你,由你来继承,你可愿意?”
当时的谢临还没有那么喜怒不形于色,心也不似一潭死水,她闻言又惊又喜,又不免忐忑,“这……臣只怕资历不足,有负圣恩。”
“你不必拒绝,”先帝笑了笑,“朕思来想去,觉得以现在来看,你最合适。”
谢临沉默。
“大楚现在由兴转衰,这本是朕这个做皇帝该做的,可是朕……”他看了看自己病弱的手,手上的痕迹皱成一条一条一道一道,就像是伤痕,“朕恐怕来不及了。”
“谢临,如果让你做这个丞相,那么你也许会减少很多乐趣,甚至会丢掉生命,你也愿意?”
谢临本就是个十分聪慧的,先帝这样说,她隐约之中,也明白了什么。
在这个一刻,谢临并没有犹豫太久。
她只是慢慢地垂下头去,叩首,行君臣大礼,并轻声说道:“谢陛下恩典。”
之后,谢临登丞相位,却是一位奸相,明里上对帝王不敬,下与奸佞小人贪官污吏结交,结党结派。她暗里为当朝陛下明重谋收回皇权,革除各类弊端。
她一直冷眼旁观。
她虽然是丞相,可是这个丞相位,却不一定坐得稳。
因为她是女人,而且因为她将贪官污吏、奸佞小人,全都笼络到自己的羽翼一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旦要革除这些大楚毒瘤,她铁定第一个完蛋。
而且先帝亦言,“大楚,已经到了废相的时候,丞相这个位置,除你之后,不应再有。”
如此,大楚才能改换一切,赢得勃勃的生机。
谢临一直在等,等到哪一天,她将自己埋葬于江南故土,与她的亲人埋葬在一起,与她的春秋大业的梦,埋葬在一起。
她一直在等,等到哪一天大楚不再需要她,江山不再需要她,百姓也不再需要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曾经不想当帝王,如今却已渐渐长大的少年,不再需要她的时候。
等到那个时候,她想,她一定会安然地闭上眼眸,将一切功名,虚妄,都排到九霄云外去。
那个时候,大楚的史书一定会写上,一代奸相,落到如此下场,乃自食恶果,怨不得人。
她一直在等。
只是对不起,十年前,那个不想当帝王的漂亮少年,却将背负着曾经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责任和江山,接着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前几天一直在发烧感冒,没能更新。
但是新更新有了,代表我病好了,你们懂的~!
☆、最新更新
谢临这一觉辗转反侧;没怎么睡好,天就亮了。
以往谢临还会让墨儿他们中的一个来暖暖被窝,可是昨夜不知是因为疲累,抑或其他;她只想一个人呆着;结果反而更是整夜都是迷迷糊糊的;没怎么睡着过。
墨儿不是个心细的;她给谢临束发的时候没发现;绮罗也常常心不在焉;伺候丞相用膳的时候;也没发现;好在淑霞心细;一见谢临脸色不好,赶紧弄了温水给谢临润润眼睛。墨儿和绮罗这才定睛瞧了一眼谢临的脸色,这不瞧还好,一瞧倒是大吃一惊,“爷这是怎么了?”
丞相府里都以谢临为依靠,就算天塌了,还有谢临顶着,虽说都是心腹,知道谢临其实是女人,可是也许是依靠得习惯了,总没想到谢临也是会有憔悴,需要人依靠的时候。
这边淑霞为谢临润眼睛,那边墨儿和绮罗紧着为谢临夹菜,忙得不亦乐乎。却听一旁洛石阡不咸不淡地说:“这丞相当得不错,有人伺候着,有美人暖被窝,我当了御医这么久,也没尝过这样的滋味。”说着,他还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这些日子,洛石阡常常以为谢临看诊的名义出宫,陛下每度准许,久而久之,他连通报也省了,一说要为丞相看诊,宫中侍卫便自然放行。昨夜太晚,就在丞相府住下了,今日一早自然就和着一桌一起用膳了。
墨儿一听他讥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