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姝犹豫了一下,道:“那便烦请薛公转告……师兄,照顾好先生,我这里也一切都好……不必挂念。”她结结巴巴说着,两手暗里扭着衣袖,心里酸楚,想着子兰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反应,是愈发生气,还是淡然一笑?
田文应诺下来,又道:“不知文还能为郁姝做些什么?若有能相助之处,但可开口。”
郁姝摇头谢了。田文叹道:“郁姝还是信不过在下么?”
“不,不是,实在……”郁姝赶紧解释,转而心念一动,忙道,“薛公一片好意,祝姝倒真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
田文扬眉,催她直说无妨。
原来郁姝他们一路耽搁,还有一个原因是遇上一些在各地流浪的民间百戏杂耍艺人,生了疫病得郁姝治好,又因四国与楚开战,楚边境肃清可疑之人,他们被邑宰作流犯抓了。郁姝凭着女祝身份去求情才放了他们。谁料他们自此跟着郁姝,要她带着他们到郢都去。
郁姝实言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方城,他们竟也坚持陪着。且一路殷勤热心,不辞辛苦,每处歇息的棚子就是他们搭的,知道了郁姝女子身份,还为她专隔开一处,叫她心里感动,更不好推却。然而拖着他们去生死难保之地,暗里不免发愁。
田文听她说让他带着这样一群艺人去郢都,微微一皱眉。
郁姝连忙道:“这般拜托实在是唐突了,只是这些人虽粗野不同礼仪,都是善良之辈,因为艺伶身份而难以自由通行,薛公只让他们在其后跟随,到了内地就可任他们自去了。”
“郁姝误会了,文不曾有轻视之意,各等人自有专长,不可小觑。我只是担心,若是这样前去,放了他们在都城里,出了什么动荡文百口莫辩。”田文解释道。
郁姝才知自己又未深思而轻率了,慌忙欲收回请求,田文一摆手,思忖片刻,道,“这样吧,听你说他们各有绝技,也是人才,便留在我这做下宾。既然在各国游走,与我同回齐国也非不可,如何?”
“如此更好,郁姝代他们谢过薛公!”郁姝大喜过望,拜谢道。须知那些艺人一向四处流浪,备受驱赶歧视,竟有这等好事,能成为齐国薛公的宾客!
“久闻薛公仁义,祝姝今日有幸见到。”郁姝由衷感言,看着田文亲切许多。
田文斜着身子一手支额,目光深深看着她笑颜,谑道:“啊,此时方看到郁姝真心一笑,只不过收下几名食客就有此等收获,哪会不值得?”
郁姝忙一低头,面上发热,只得沉默。
田文笑笑,若无其事吩咐女侍摆上饭食来。饭毕,命人陪了郁姝同去,好带那些艺人返来。
那群百戏艺人知道有这等好事,喜不自禁,纷纷叩谢郁姝,依依不舍地走了。
郁姝便与巽乘着田文执意留下的马车,向方城沘水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百戏:古代杂技的统称。
☆、七十一夷险难豫
入秋,寒月无声,山丘低洼覆上一层冷霜,森蓝的河面隐现着银光。
四处检查了几遍,乌曜沉重跨过土垒,找了块空地坐下,放下长戟,随意在身上擦擦粘糊糊的手掌,发现身上干净不了多少。
都是血。
杀人和消灭妖兽是绝不一样的,他劝郁姝时也不是全然无所谓,而现在他真的感到没什么区别了。或者,他需要这么一种宣泄方式。
垂沙一役,楚兵被杀了二万余人,残部只能暂且退至沁水西丘,凭借着原来的堡垒,苦苦等待援师到来。唐昧将军虽被救下来,然而当时已气绝救不得了。乌曜只记得他一双怒目圆睁,怎么也不肯闭上。
“咣啷!”一只皮壶伸到他面前,乌曜抬头看了看,接了过来。景缺走至他对面,重重坐下,他身上的铠甲未解,一样满身血污,胡须拉杂的脸上疲惫掩盖了眉梢的傲慢。
乌曜真没想过会和这么个人坐在一起。记得到方城半个多月,二人话没说过几句,更从不正眼相看。乌曜与子兰最初不和是因为各自误解,而这人则恃着从父是大司马,有些本事便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想不到这一次好吃了一场败仗,人突然消沉了许多。
狼狈撤到沁水,乌曜才知水势急深的西南关被韩军沿城杀了上去,竟也失守。不然还能抵挡一阵,不至于使整个方城塞落入联军手中。
景缺自知玩忽职守掉以轻心铸成了大错,所以拼命赶到泻关救唐昧,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景缺暂代主帅之位,这一个月下来像换了个人,与唐昧守城的严谨可以相比。
方城泻关附近,宛地与叶地大片土地被韩魏占领,他们算得心满意足,就此按兵不动,齐军也迟迟不再出兵。那秦军在之前攻城一战中保存了实力,时时骚扰来探虚实,都被挡了回去。乌曜也坚持与众人上阵对敌,他怎么可能旁观楚军艰难奋战,再说又不必担心自己有什么危险。
喝了几口水,吐了几口浊气,乌曜把皮囊抛还景缺。大敌当前,这些时日大家是患难与共,不说惺惺相惜,总算同仇敌忾。乌曜也不想再追问景缺失职的事,一切等援军来了再说。
“再撑得十日,援师就可以到了吧?”景缺先开口道。乌曜算了算,按理而言援师该赶得来,然而方城中土大部分也在敌人手中,绕道而来,需多费时日,要是敌人中途拦截就更为麻烦。
“不错,就快了。”乌曜只好安慰道,士气总要有吧。
景缺额上一道划伤血疤突出,左眼微肿,此时目光却一亮,粗声低道:“那就够了。”
乌曜不喜欢他这语气,令他想到唐昧死前的话,便道:“方城虽失手,只要挡住了这里,韩魏不足为惧。齐国没得到什么好处,不会再帮着韩魏出力,我们收服关塞也指日可待。”
景缺干笑了一声,沉默半晌,道:“我景氏世代辅佐君王,何时打过败仗,偏因我一时气恨唐昧在我之上,糊涂误事,这次就算收复失地,我有何面目苟活?”
乌曜呆了半会,这样的傲气,和他那个狡猾的从父景翠并不相同。
景缺看着乌曜惊异的眼神,骂了句粗话,自语道:“我和你说个什么!”
一名士兵奔来,急道:“将军,河上有异动!”景缺跳起来抓起长戈,乌曜也拿着武器跟过去。
他们已有了经验对付敌兵偷袭。喊杀声与箭风再次响起,箭弩手一字排开,其他士卒拿着加长的戈矛与跳上岸的秦兵厮杀。夜色里河水泛着黑浪银光,血的腥气新鲜扑来。
乌曜留意许久,暗觉不对劲,敌人多次渡河就是为了试出河水深浅,如何这一次一味纠缠不休,只在这一处顽攻?
他唤出白夜,乘着到了高处巡视。白夜忽道:“大人,那边。”冷月被一片阴云遮住,乌曜看不分明,只有一丛丛高高低低的灌木,于是往那里飞去,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才发现那偏僻处,已密密麻麻上来了许多黑影!
乌曜顾不上奇怪他们在这水势深的地方如何泅渡,急忙要回去报信。白夜道:”大人,那不是人,是尸兵。”
乌曜听了心一惊,命白夜飞低了细看,那些黑影动作僵硬,身着各国戎装各种铠甲,脸藏在兜鍪中一片黑暗,应该是在历次战役中已死去的士兵,难怪这么深的水他们也能过的来!
只是除了张仪,谁敢这么妄为不敬操纵死者?
既如此,也不能唤其他人来白白送死,乌曜来不及多想,唤出捷岸与沓举,命他们对付这些无知觉的敌人。
只见无数尸兵爬起倒下,被折断了臂腿甚至头颅也依然向前,落入河中的再爬出水来,无声无息,源源不断。捷岸沓举只有将他们撕碎丢入水中才能阻止他们前进。
乌曜用灵力阻退了几批尸兵上岸,却看他们接连再次爬上来,暗恨操纵者不受禁忌,更不知在何处,想着还是要去通知景缺一声妥当。
谁知白夜刚一掉转身躯,那远处苇丛里升起两只飞禽,猛地向乌曜扑来,乌曜急忙抬起左手运起灵力,为首的飞禽怪叫一声挣扎着,另一只妖禽身上猛地直起一个人来,乌曜还不及辨清面容,那人影纵身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那张脸近在眼前,正是两番交过手的巴人!
乌曜猝不及防被他抓着,跌落下守护。两只妖禽一拥缠住了俯身飞下的白夜。
“今天你死路一条了!”那巴人狰狞的笑着,另一只手就来掐乌曜的脖子。乌曜左手被他紧紧箍着。
这么瘦弱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乌曜被掐得两眼发黑,右手掰也掰不动,他深悔乘着白夜没有持戟,眼看渐渐不行,忽一下记起腰上的佩剑来,忙奋力抽出来就势一划,那剑锋利无比,巴人的皮甲被划开,血立刻涌了出来。
巴人慌忙跳开,望了望乌曜,又看看与无数尸兵妖兽缠斗的守护兽。冷冷一笑,捡起地上一根长戈,向乌曜冲来。乌曜勉强抵挡,居然躲过几次危险,那巴人眼里闪出几分诧异,乌曜不由心里一动,抖了一个招式露出破绽,那巴人果然中计,乌曜乘机一剑刺向他要害,巴人闪避不及被刺中了胸部。
这巴人狂吼一声,也不退开,就近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高举长戈刺向乌曜。而乌曜右手持剑还没拔出来,人也不及后退。这一下再是躲不过了。
一阵剧痛穿肩而过,乌曜睁开眼,吃惊地看着那只本该刺穿脑颅的长矛斜刺在肩上,一道银白灵光还紧绷着缠绕其上,紧接着化成一枝灵箭射向巴人,乌曜连阻止也来不及,灵箭刺中了持矛巴人的右肩。
巴人终于松手后退,满是愤恨地看着乌曜身后。
乌曜捂住伤口转身,云中月出,正见子兰乘着阖乱向这边飞来,白衣青甲,和他一样未带头胄,那雪亮的眼眸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牧挚闪身出现,朝着团团围住白夜的两只猛禽喷出毒雾,霎时惨鸣迭起,两团抖动的黑雾在空中窜上飞下,紧接着尸兵也被黑雾笼罩。
子兰跳下阖乱,让他与捷岸沓举一起对付尸兵。同时再运起灵力,将那挣扎起身的巴人掀翻在地。
“要不要紧?”子兰赶到乌曜身边,警惕看着那个巴人,左臂似还要抬起。“不要用灵力!你忘了,不能用灵力伤人!”乌曜顾不上肩伤,抓住他左腕。
子兰目光冰冷,铁青着脸道:“你快被他杀了还管这些?”甩开他的手,刷的抽出剑来,大步向那巴人走去。
巴人捂住喷血的伤口,恨道:“又是你!”身子踉跄着向后急退,口里念起咒语,那些没有知觉的尸体猛然间狂乱地涌上来,被守护撕得碎块横飞,仍前仆后继,拦在他与子兰之间,叠成了尸山,子兰不得已频频退后。
等子兰招过阖乱飞到半空,那巴人早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逃到水里去了。唯有尸臭悬在雾气里久久不散。
子兰向远处看了一看,神色严峻,下来对包扎伤口的乌曜道:“有巴人学到了张仪的阴阳术,只怕还有大乱,你快回都城去,把这些事情详细告诉先生。这里有我,召滑已率大军赶来了,不日就能到达。”
“不行,我也留下,万一再有这些麻烦,你一人也对付不了。”乌曜不同意。
子兰冷道:“你受了伤还能做什么?又不能再用灵力,只是拖累。”
乌曜还要再争,子兰道:“那边已起了变故,有另一只秦兵偷袭景缺,不能再浪费时间。”
“什么?”乌曜一惊,这一次秦兵这般坚持,难道是倾巢出动?莫非他们也得了消息,要抢在楚援军到达之前攻下西丘!楚军剩下人不多了,真这么战下去难以抵挡。子兰留在这里又能如何?他更担心他滥施灵力。
“你放心吧,这里断不能再失守,我带了一千骑弩过来,足够抵挡一阵。我听说薛文快到都城了,只要齐国肯与我们复盟,韩魏也会退兵。”子兰似看出乌曜心思,坚持将他推到白夜身边,道,“齐国为首出战,却只让韩魏得了好处,一定不甘心,先生会尽力说服大王与齐和好。秦人看到齐楚结盟,也不会再打下去。”
乌曜伤口勉强止住了血,肩膀无力,他也知道这么留下来没什么帮助。那个巴人受了重伤,想必暂时也不会再来。自己回去养好伤再来更好。于是不再坚持,上了白夜,提醒道:“快去帮助景缺!”
子兰点点头,等乌曜与白夜消失于云层中,看那河边尸体已被阖乱牧挚全推入了河中。飞身乘上阖乱,赶至激烈交战的河畔,楚军因为人少,那秦兵的不少船已靠近岸边,秦兵攻了上来。
另有一支秦兵在营垒附近与景缺带领的部下血刃相对。他们分了三路出兵,正是抓住了守军人少势薄的弱点,出这个主意的不会是领兵庶长奂,子兰深知这一点。有谁赶在援兵之前冒险触“穷寇莫追”大忌?
此时一名公士打扮的猛将正与几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