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怔住。
乌曜自知嘴快说漏了,连忙埋头吃年糕。
子兰虽没说原因,那女侍后来被送去楚郑夫人那里了,便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子兰哪会把这些女人看在眼里,可怜她们讨好子兰不成,白白受苦。
他可不想师父多问,徒添心事。
灵均没有追问,良久方道:“你说你遇到的骑着妖兽的人,是巴人?”
“我只是猜测,看他操纵妖兽的手段,和那务昌很像。我厮打时才发现他是男扮女装,估计年纪不大,身材瘦小,动作却灵活。”
乌曜当时勒着他的脖子,才发觉异样,这人分明是个少年,然而很是凶狠,被他逃了。
后来白夜报说秦王失血过多而死,他就知与这人反常的举止有关,后悔莫及。
“若秦王是为异术所害,也不要再提了。不过那主谋必有准备,且看先惠文王众公子中何人得益……”灵均忽然一顿,面色凝重起来,严肃道,“乌曜,我们即刻进宫。之后你去找子兰。”
上官邑。
“芈八子?”子兰一怔。
“是。她是楚宗室女,就是那一次与郁姝一起被挟持的妺芝的姐姐,替那先秦王生了三个儿子,据说挺受宠,受人嫉妒,可是地位低。这秦王荡一即位,就把她的大儿子送到燕国做人质去了,也是可怜。”
“燕国人质?就是那公子稷。”子兰思索着,他知道秦国公子多,然而除了正室,那些侍妾不曾留意。“先生的意思,如果有这芈八子的孩子即位,自然与我楚国有利。”
乌曜一笑:“不错。而且我临走之前得知,这芈八子居然也送了密报来,显然是要寻得大王支持,你上次要我查探,我才发现,这八子实不简单。她两位弟弟魏冉与向寿也颇得先秦王所用,这次宜阳之战,向寿也在军中,而魏冉则与秦王荡一起去的洛阳。”
一切早有预谋。
子兰走到书阁廊前,侍从早被屏退,庭院开阔,院中独有一棵木兰。
日光没入云层,天有些阴沉,木兰修长灰白的树干,疏密有致,不是开花时节,紫枝轻摇,圆叶密而深绿。
“那么,那女人打算立谁?公子稷?”
“不,公子稷还在燕国,她想立的是第二子公子市。而惠文后当然希望自己次子壮即位。”
“如此说来公子市却未必有胜算,芈八子地位太低,公子壮有惠文后和魏后撑腰,群臣中支持者也不会少。倒是那公子稷,做过几年人质,相较有些功劳,倒有名号。”
“师父也这么说过,这么一来内乱更甚,可是公子稷回得来么?”
话音才落,伍田在阁外言有急报,子兰接了细筒,揭开封印,展开帛条一看,眉头紧锁。坐下将密信递给乌曜。
那上面除了乌曜方才所说的事,另有一条,赵王与燕王商谋送公子稷返秦夺位。燕赵之意,自然是令秦乱更甚,若公子稷登上王位,也必然会感恩于他们。
“不管最后谁登上王位,那个人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子兰道。
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芈:音同米。这个说过了,屈原等等一家,母姓都是米。
獳:音同如,朱獳,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像狐狸而长有鱼鳍的野兽。 还有一个读音为nòu 意为发怒的(狗)——还是读如吧,好怪⊙﹏⊙b汗
秦国后宫分八级: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后来汉朝也沿用了这套制度。
☆、六十三灭越姻秦
鼓声隆隆,剑戈相击,血肉横飞,喊杀声直上九霄,残阳染得半边天一色血红。
只见一众越兵丢盔卸甲,奔逃狼狈,旗靡杆折也顾不上扶起,拖曳仓皇而走,更显得身后穷追不舍的楚兵骁勇无比,那悬旌猎猎,披风席卷战场。
指挥战车上召滑紧握长剑,犹不松懈,冷静审视着敌方举动,良久道:“鸣金,收兵。”
“是!”
沙场漠漠,尘沙未定,士卒们清理战场,押送越俘,抬走伤兵,剩下一片狼籍,武器,死马,破坏的战车,更有无数尸骸。
御者回车,右边骖乘机警转头,正见一辆战车驰来,那左边站着的尊者正是上官邑君公子子兰。
召滑闻报下车来,迎上前礼道:“见过邑君。”
“军将大人多礼了。”子兰回礼,道,“正如大人所言,越军果然欲从水路逃跑,被埋伏在河道之前的楚师一举扫尽,无一生还。”
“哦?”召滑有些意外。虽说越军必然逃不出罗网,然而这里是越地,便是逃不掉,怎么会全死了?难道有什么隐情。眼前轻甲修身,经了激烈厮杀还保持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不肯多说,他便也只谨慎道,“邑君了得,竟能一举歼灭越军,滑甚是钦佩。”
子兰微微一笑,他清楚召滑的顾虑。此人年过四十,豪眉微髯,眼中兼有英气与沉稳,身穿黑色兕甲,举手投足自有大将风范,只因当年坚持抗秦主张,先生自请外放,他也被排挤出了王庭。可贵的是,他仍忠心耿耿,为了楚能开拓疆域,自此在越地潜伏了五年,不居功自傲,更不因昔日被排挤出楚而自屈卑微。
“多亏了军将大人忍辱负重,对这越国了如指掌,又肯一力担起重任,”子兰指一指沙场,“有军将大人对抗越军主力,子兰才能做些小事。今后也愿大人肯与子兰协力,不辜负大王厚望。”
召滑忙应道:“敬诺!滑自当竭诚为大王效力,多谢邑君!”
他心里明白,这越国经年内乱,早如朽木不堪一击,楚此次发兵必然出胜,子兰却退出主帅位置而请他任将率兵,这是让功与他。
子兰不再多言,轻拂去甲上灰尘,微笑道:“军将大人,不如就令楚师安营,明日拔寨入城。”
“是!”
九月,楚王得捷报,召滑率兵攻下越都城,越王被俘,越国灭亡,吴越故土并入楚地。
十月,公子稷回国,在燕赵两军支持下,登上王位。随后依靠母舅魏冉势力,结束夺位之战,平定“季君之乱”。内乱犹未止,为了防止外患,秦王稷与出生楚公族的太后重提与楚联姻一事,并将上庸归还楚国。楚王大喜。积极与众臣商议,欲派人赴秦迎亲。
汉北,将入冬,一片裸 露出黄褐色土地的平野,庄稼已收割,偶有碧绿的早麦,方方正正零散着。空地上堆起高高的草垛,映着天青云淡。
乌曜坐在树下的竹席上,喝了一口麦酒,嗅一嗅干草的香气,呼一口气道:“爽快呀,我有多久没这么舒服了,闻的最多的是汗臭,烟尘和血气。”
一双穿着麻履的脚轻盈过来,纤纤缓步,素色裙裳松松显出窈窕的身姿,到了乌曜面前,轻雅跪坐下来,细白的手放下托盘,一一拿出几个橙亮的柿子,浅褐的沙梨,还有花生和鱼干。
“哗,好吃的不少,你的日子真不错啊!我说郁姝,我一人说了半天话,你声也不吭,没趣。”乌曜拿起一个沙梨,不客气吃起来,梨肉白嫩多汁,实是鲜美。
郁姝看他还是那么狼吞虎咽的,轻轻笑道:“我特意为你找了这么多吃食,还堵不住你的嘴么?也算你有口福,沙梨还是昨日前村一位大哥送来的,我还一个没舍得吃呢。”
乌曜吞下一口食物,道:“这还差不多……等一等,什么大哥?你可得小心,芦呈又不在这里保护着你,不要被谁骗了去。”
郁姝“扑哧”一笑,道:“乌曜你何时这么乱猜疑了?以前可不是这样。”
“那你呢?你以前……”乌曜缩回后面的话,顿了顿,再细细打量一番眼前的郁姝。
这两三年他也来看过她几次,不过都很匆忙。不知何时她把头发绾了起来,简单簪着一根木笄,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秀眉弯而长,眼眸婉静如水,肤色粉白如瓷,两颊消瘦些,添了妩丽,任谁也要多看两眼,他刚才那句提醒也不全是玩笑话。
郁姝见乌曜说了半句停下,却不住打量自己,摸摸衣发,奇怪道:“怎么了?”看乌曜摇摇头,便道:“我看你黑瘦了很多,前番听说楚军与秦韩还有越国都打过仗呢,可是真的?芦呈说你还去了宜阳的。”
乌曜笑道:“嗯,你刚才只顾问师父好不好,总算问到我了。放心吧,都很好!与越国打了仗是真的,不过,是子兰带兵去的。我只去过宜阳。”
郁姝倒水的手一滞,默默放下壶,半晌问道:“……那,他可好?”头也不敢抬起,两手不自觉摩挲着木碗。
他们都不主动问起对方,心里只怕又比谁都挂念得紧,乌曜暗暗叹了叹气,答道:“都很好,大王也很是高兴,子兰加封执圭爵。还有新立秦王的使者已来,过几日子兰就要启程去秦国了……迎亲。”
郁姝手上的碗一抖,水险些泼出来,她忙拿稳了,欲放下,忽觉口渴,便又捧起喝了几口。
“别慌,是替太子迎亲,你不想想,哪有自己成婚自己迎亲的?”乌曜瞅着她捧着着碗不住端起放下,徐徐道,“他刚从越地班师,本来不必他去,但他想会一会那秦王,便主动提出做那迎亲使者,大王已同意了。”
郁姝怔了怔,想装作若无其事终不能够,嚅嚅问道:“……不是说是他么?”
“自然是他想办法先推去了。说来那太子横已有一位夫人,子兰早已该成家,他娶秦女也是合情合理。不过子兰劝夫人,如今他得了爵位,又立战功,未免过于引人注目,缓一缓也无妨,何况这一次嫁来的不过是公室之女,非公主,夫人就由他了。”乌曜把经过说了,郁姝始终垂眼不语。
乌曜谑道:“唉,若说子兰要什么女子喜欢上他不是难事,可是要他喜欢上别的女子,只怕比叫他忍受几日脏污还难,哦,只怕比喜欢上男人还难!”
乌曜一心要逗笑郁姝。
郁姝窘道:“你又胡说。”
“我说的是真的,他邑府中全是男仆,以前的女侍全受不了他古怪的脾气被赶走了,大概只有浅姜能安然见他几面。”
乌曜本以为这么一说郁姝会高兴一些,她反而一脸黯然,沉默了一会,道:“乌曜,我不愿他这样……我是想得很清楚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也看见了,我不过是山中一株灵草,这儿才适合我,而他……他总有一天会知道这样最好。”
她竟能够说得如此平静,不知道这么对自己说了多少遍吧,然而心里真就放下了?
远处有人喊她,郁姝忙起身回应。
便见远处临山的草垛后转出一个少年,短衣打扮,冲着郁姝挥了挥手中的猎物,也不过来和乌曜见礼,自己进了郁姝的小院子。
乌曜皱眉问道:“那是谁?”
“他叫巽,是个游侠儿,不肯说姓氏。你上次来他就在啊,不过出门了不曾见到。”郁姝介绍道,“人性子有些冷,不爱说话,心肠却好。”
“你怎么认识他的?他住在你这儿?”乌曜板起脸,他发现自己来对了,近一年不见,郁姝的很多事不了解。芦呈没提起,是不知道,还是觉得无事?
乌曜转了话题,郁姝松口气,见他一副警惕不悦的样子,细细解释道:“一年多前礼尹带着我们在汉水南边各个为村寨祝祀,我去采药在山脚碰到他,他被蝰蛇咬了,伤口肿得厉害,幸而因那一带多蛇,我准备了草药,救了他,他才说他因杀了人逃到这里来。他本早就要走,后来礼尹带众人回都城,我留在了这里,他看我只有一人,便说只当报恩,留了下来。”
“是么?”乌曜眯起眼睛,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么简单?不肯说姓氏,只怕来历不明,他杀了人,郁姝你也不怕?”
“我问过了,他父母双亡,自幼习武,姐姐被人欺辱而自杀,他报了仇便四处流离。”郁姝带些怜惜,叹道,“他过惯了流浪的日子,很不耐烦呆在一处,我劝他不必管我,他常常走了又回来,后来便不再走了。我想,到处漂泊也不好,他能慢慢把这里当作家自然是好事。他家原是猎户,身手好呢,快过年了,村里人也愿意他率着去狩猎,叫他神猎手呢。”
郁姝说得欢喜,乌曜不放心地回她院子里去察看,那少年正撸了袖子劈柴,手脚麻利,面色微黑,眉眼清秀,薄薄的嘴抿成一线,神情冷漠,倒没有邪气;头发草草束着垂在脑后,有些乱,这一点乌曜觉着亲切。
他转头见了乌曜先一怔,继而掉头继续忙活,也不搭理,隐隐约约有点像子兰的怪癖。
乌曜本来也想过,子兰这样的身份,这次不娶秦女,也许明日就有齐女魏女来嫁,他心思深密,这些事恐怕早就想到了的,既然有此准备,郁姝死了心不算坏事。他们人灵不同,她也不懂人情礼伦,再柔顺,也不能接受子兰心里放两个三个人,不如放下了寻自己的自在。
然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