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的双眸,眼泪忽要涌出,怕子兰看到,她将脸伏在他胸前,子兰有力的手臂搂着她,她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便用这一刻记住所有,便让一切留在此时。
一直到乌曜回来,送走子兰,她一直这么笑着。
她问子兰的心愿是什么,她以前从来不问,因为她一直相信他们想的一样,而子兰沉默后的回答是:“得到主宰的力量,没有任何束缚。”不言自明,登上王位,才能拥有握住一切的力量。郁姝久久不语。
“你放心,我说过,你才能做我子兰的夫人。”子兰补充道,唇贴着她的额发,手抚着她纤秀的手指,一根一根,“只有你。”
他没有问郁姝她的心愿是什么,也许他知道,他一直知道。郁姝的心愿,是和小时候一样,和子兰在一起,像这样自由安闲,然后等着先生回来。
暮色里,手拉着手站在梅林前,望着先生慢慢从坡的那边优雅行来,华衣飘飘,笑容恬淡。晚风里常常浮荡着木兰或者栀子的花香,她一会看看先生,一会看看身边的子兰,彩霞给子兰苍白的脸镀上一层金粉红晕,小巧秀气的脸神采飞扬,俊美如神子。他的手纤细,潮汗微凉,紧紧抓着她乱晃的手,好像怕她天晚了还会胡闹乱跑。
这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也许也不会再有了。造成这样的局面,是自己的任性,是子兰本来的命运,还是他人的野心,她不知道。
她只懂得,她一直将他看作记忆中那个子兰,然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已走出了那个狭小的园子。那个行步艰难的孩子,那个眼睛里沉淀着孤傲与清冷的少年,不动声色,站在园外那一群看不清心思的人之间,有了与他们抗衡的能力。
只有她还站在原地。
是姬琰的一番言语,令她知道自己真正在怕什么。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子兰的残忍冷酷,而是,那是她所不知道的子兰。就像她竟不知道他曾被玄螭束缚,也不知道她还在他身边时,他就豢养死士,扶植自己的力量;不知道除了先生与她之外,他还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她以为不用去知道,她的眼里心里都是他,他也会是如此。
而子兰的世界,比她能想象的,更大。那是她无能为力的世界,离她很远,在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似乎,已不需要她的存在了。
小道蜿蜒深入林中,子兰疾步如飞,穿过静寂的树林,来到河畔,一棵树下,等候着的昭莫默默向子兰行礼,递上一个布囊。
子兰打开,几块暗赤色的土块,隐约有细孔,子兰皱了皱眉,问道:“这就是?”昭莫点头。“原来不是单用媚香。”子兰略一思索,将土块装回囊中,交还昭莫,“放回去吧,不要惊动了她。我令休办的事,他可做了?”昭莫又一点头,道:“关于张仪,公子的猜测也是对的。指环已不在他身上。”
子兰眼神冷下来,冥暗的水流从他眼里淌过去,密林中间或传来夜枭的鸣叫。
“准备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九行子不易
夜色昏暗,一队人马如游灵,幽然穿过层错的灌木,往灰白的路径尽头驰去,那里就是汤汤陂水。
及膝高的乱草丛,森然如黑雾朦朦,一片死寂。队伍迅速掠过去。未及走到河畔,草丛两侧跃起十来个黑影,看不清身貌,唯有强弩上的箭镞划过白光,一道道利光嗖嗖射向队伍,中箭人马纷纷倒地,中间保护的马车冲出箭影,来到河畔,两匹马猝然嘶鸣,被强行停下。只见河边几具尸体,岸旁一艘被凿沉的船,半截船身已没在水下。
马车立刻转向,车中传来念咒声,仿佛注入了力量,两匹马奋然冲破十来人的围攻,沿着河水向前驶去。
天色渐渐亮了,看得清马车的样子,帷幕紧闭,不时传来低低的咒语,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声,那两匹马中了数箭,箭杆亦被血染红了,喷出的血流沿路洒落,而马蹄“塔塔”,如风驰电掣,越跑越快,不见任何疲态。
马车驶入一道峡谷,刚刚进入,一道红光劈开前路,紧接着两坡乱石滚下来,瞬间叠高。奔马依旧向前猛冲,听得车内一声急呵,马突然止住脚步,转眼却四腿一软,齐齐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乌曜乘着白夜,自空中落下,见两匹马死前连呻吟都没有,唯两目翻白,口中涌出几团白沫,再由那一身血来看,怕早已死了,却被这张仪咒语驱动跑到这里,连子兰布下的骑兵也追不上,暗暗惊异。
马车摇摇晃晃,似要散架,车中传出一阵激烈的咳嗽,顿了顿声,却笑道:“守护终究不同一般啊,还是没有逃得出去。”
乌曜也笑道:“大人厉害,狡兔三窟,我们兵分几路,才算截住大人。请大人自己出来吧。”
“公子早就派人搜过,戒指我入宫之前已放他处,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条件。”张仪掀开帘子,正襟危坐,车内阴暗,他脸色略有些苍白。
乌曜撇撇嘴,嗤笑道:“纵横士都是这样,什么事一开口就是分析辩论;列起条款来没完没了。可惜我只许自己话多,最烦别人话多,你把戒指交出来再说。”
“在下又来楚国,自知羊入虎口,怎会不作安排?”张仪轻轻一笑,道,“不过,毕竟戒指在巫师手中会更有威力,在下也是无奈之下,才另托他人。若你们欲成就大事,在下虽只雕虫小技,也可倾力相助,如何?”
“休听他巧舌如簧!”子兰与阖乱从另一个方向赶到,冷冷道,“你已是强弩之末,就算逃出去,也不见得能在秦国安身,还敢谈什么条件?你拿这些话多番欺惑我父王与母后,还想骗得了我?”
张仪勾起嘴角,胡须随之一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人能跳出这个‘利’字?在下不是第一次与你说到合作,可见心诚,为何公子不肯相信呢?”
“阁下屡次三番愚弄楚国的本事,令子兰望而却步。”子兰轻哼了一声。
张仪道:“在下却不曾欺骗过公子。我曾说公子出师必有难得收获,此话可印证了?”
乌曜警惕起来,子兰的事张仪似乎一直有所了解,他可以早告知子兰真相,却一直不说,难道真的想利用子兰如今的地位与他合作?
子兰淡淡答道:“模棱两可的话,我不想再听。你知当前境况,真欲合作,便把戒指先交来,我放你生路,你没有条件与我商量!”
张仪叹了叹气:“唉!灵均,你算得好啊……”屈指一弹,毅然再次念咒。
子兰看他不答,将手一抬,以灵光打破马车,张仪飞身跃下,踉跄几步才站定,将手按住腹部,嘴角带着血,继续念咒。
乌曜也挥出赤光绳索要锁住张仪,被他挪身避开,再要动手,子兰朝他身后射出灵光,道:“小心!”一个怪物爬至半坡,自空中向乌曜扑来,被子兰一下击落,掉下去四分五裂,是一只野兽的残骸,断成几块,腐肉残骨,臭不可闻。
两人方发觉,峡谷四面不知道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包围而来。许多黑影爬动,从谷下,山间,甚至地底钻出,细看是或干瘪或腐烂的兽的尸骸。有的大张黑口,喷吐着尸雾。一时之间,谷中恶臭难当。
这是什么法术?两人掩鼻,被恶雾熏得头昏眼眩。看那念咒的张仪,盘腿而坐;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脸色越发苍白,额头流汗,腹部渗着血。那些兽禽,从四面八方向子兰乌曜靠近。
“牧挚!”“捷岸!沓举”两人唤出守护,自己避飞到高处。
但见下方无声激战着。沓举投石,捷岸冲撞,牧挚扇起旋风,张开利爪;而那些兽骸并没有知觉,前仆后继,被守护兽击倒便碎裂,腾起灰雾,恶臭浓溢上漂。而张仪的身影被淹没其中。
子兰皱眉道:“这张仪狡猾,会不会趁机跑了?”两人欲下去看看,刚飞低一点,一只拍打着残翼的猛禽从坡的侧面袭来,两人被熏得有些迟钝,而那恶禽来势又突然,不及反应,阖乱仰身抬爪一击,恶禽被拍碎,碎块四溅。
两道灵光迅速裹住二人,碎块在子兰身前弹开,毒雾烟散。
子兰以为是乌曜,乌曜左右张望,惊喜道:“师父!”
竟是灵均驾着蓬岚赶来了。晨云卷舒,锦衣长袍在风中鼓荡,灵均脸色凝重,一缕黑发散在额前,眼底隐含着震惊,将长袖向那下方浓雾一挥,怒道:“张仪,你对小辈竟使出这么毒辣的手段!”
灵光铺过,罩住整个山谷,晓风拂掠,灵音随之而起,和缓舒扬,有如静夜悠琴的安抚,催人欲眠。三只守护兽飞出灵光,很快隐身消逝。花香弥满,驱散了恶臭,余音轻妙,回环低歇。灵均这才收起灵力,来到二人身边。
乌曜和子兰再看那谷底,破碎乌黑的残骸到处都是,而张仪不见踪影,怪不得刚才不做声。
“师父,张仪跑了?”乌曜叫道。子兰恨恨不已,欲追不得。
“我知道,不必担心。”灵均示意他们一起飞出峡谷,“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们,我担心你们中了尸毒。”到了谷外河畔落下,替他们诊了脉,以灵力安抚,两人不再觉得头晕恶心,这才放心;露出一丝笑容道:“好在你们也很小心,然而久在那里不离开,还是轻微有害,回去后需得熬些清毒药草喝了。”
乌曜赶忙点头,灵均转而脸又一绷,严厉道:“你们竟然私自行动!我得知芦呈回去,就想到你们可能莽撞,若他在,不会让你们这么冒险。乌曜,你可是师兄,做事三思而后行!出师之后,按理我不该再像小时候管你罚你,你可要自省!”
好久不见师父生气了,还是这么生气,乌曜诺诺应着,低头朝子兰翻白眼,心想,又是我又是我,和郁姝偷着出去挨骂的是我,跟子兰出来挨骂的还是我,当师兄有什么好处!他斜眼看子兰,却发现他也在瞪自己,一脸不甘之色。
趁灵均吩咐守护去掩埋谷中尸骸,以防毒气伤人的机会,他踢一脚子兰,道:“你还瞪我,我就知道你那个怪脾气,觉得师父骂我是对我亲热,故意冷落你是吧,你有病!”
白衣上一个脏脚印,子兰几乎气昏,握拳欲还击,先生走了回来,对他道:“子兰,你夜出王宫,若被发现可是大错,如今大王厚爱你,以后万不可如此没有考虑。一会回去喝了药再同我入宫,就说你来接我而提前出城。”
子兰缩回手,沉默了一会,道:“是,先生。”乌曜得意扮个鬼脸,暗想师父还是疼自己的,来的正是时候。
路上灵均说到张仪的法术,他滥化阴阳,借死回生,都是违神逆道之术。是张仪秉承鬼谷子传下的法术自己试炼的。那些被操纵的腐尸含有恶毒,沾身人即亡,张仪居然会对他们两个十五六岁的晚辈用这样恶毒的法术。他自身已难保,这么做又是为了谁?
“行这样的诡术必会折寿,那这张仪也是不要命了。”乌曜感慨。
灵均道:“我在路上得到一则消息,秦王已薨,太子荡即位。”
子兰与乌曜皆是一惊。
“想必消息很快到都城,我们回宫奏请大王即刻下令追捕张仪,新王与众臣向来不容他,他在秦国进退不得,只能离开;其他地方也难容身,那魏国是他本国,又兼任宰相,他多半只能去那里,我们再做计较。”
乌曜冲子兰一笑。师父话不说完,意思却明了,魏国内哄不定,人心惶惶,张仪也做不了大事,暂不足为虑。不费一兵一卒束人手脚,师父算计得好,姜还是老的辣啊。
灵均回来之后,大王经他提醒方如大梦初醒,急令追捕张仪。紧接着便是商议楚秦联姻大事,灵均与昭阳建议先贺新王再观秦意,大王采纳。最后就是布置子兰封邑之礼。
“郁姝,你要离开都城?”
灵均放下羹匙,惊讶地看着站在案前的郁姝。赴齐回来,郁姝似乎消瘦了,下巴秀尖,长睫微垂,双眸婉约灵动,轻抿着嘴,那神情楚楚堪怜。灵均心里一叹,这个他看做女儿一样乖巧温顺的女娃儿,不知不觉在人间已长大。
回楚后日日忙碌,隐觉她郁郁不乐也无暇多问,今日特意向朝廷告了休沐,明日在家。不料趁郁姝侍他用饭之际,才问了几句,郁姝就吞吞吐吐说出了这个意思。
看她被自己问得双眼一红,就要落下泪来。灵均再叹一口气,问道:“你可是为了子兰?楚秦联姻的事已缓,这怪不得子兰,是我没有为你们做好打算……”他请大王延议联姻一事,又何尝没有为了她与子兰的私心。
郁姝听先生此语,心里一酸,先生知她心事,竟不怪她。然而说不出什么,只好拼命摇头。灵均起身到她面前,替她拭去眼泪,道:“那么你为了什么,一定要离开?”
郁姝低了头,手握着食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