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见她也很高兴,笑吟吟道:“你也觉得好是不是?这个依例制缝制倒不难,而这六套他平日要穿的常服却花了许多工夫,锦沿的秀样与颜色选择实在费神,子兰一向又挑剔,你以往最熟悉他喜恶,你看看合不合适?”
郁姝依言瞧了瞧,俯首答道:“回夫人,这些衣色图案配得都很好。”她这话不是敷衍,那平挺的锦绣镶边与衣色相配,很符合子兰的气质喜好,不说冠履,就连腰带用料,带钩搭配,都极细致选好。看来再怎么说,对自己抚育成长的孩子,自然也倾注了母爱。夫人为子兰终于得到大王认可和赐封很是喜悦,人逢喜事,她也不再为难自己。只是想到误闯宫殿的事,她多少有点尴尬。
“夫人为了公子,实在费心操劳呢。”姬琰也在一旁观量,笑着插言道。郑袖与郁姝比划着衣服细节的制作,闻言笑道:“说起这为子兰选衣配文,我却不敢贪功……”
话没说完,女侍弥领着两名宫女进来。夫人让她们起身,才笑道:“这说到她们,她们就来了。这一次为公子选衣,是公子身边两位女侍一力承下的。后宫琐事繁多,我想亲自替他挑也有心无力啊。好在有浅姜,郁姝,你也认得不是?便有她带着浅辛来做这件事了。”
那浅姜先拜了姬琰,又笑对郁姝道:“浅姜见过祝姝大人。”郁姝忙回礼。浅姜是夫人身边的女侍,面庞圆润,做事利落,说话便带笑。以前子兰住在先生家,夫人有什么事,都是浅姜来传。而女侍浅辛,郁姝那一日被子兰带回殿居,服侍打水送药的应该就是她,当时却没留意。看摸样不过十二三岁,形容尚小,但细眉如柳,盈盈泪眼中满是娇怯,秀鼻樱口,温顺地跟在浅姜身后向自己行礼,不敢随意抬眼看人。
“浅辛你不认得,是去年年底刚入宫的宫女,胆子太小,我以为在子兰身边留不长呢。”夫人坐至几前,抿了抿茶,方道,“这孩子却忠诚好学,熏错了香被子兰赶到外殿去,她就埋头留意揣摩公子习惯,又时时请教浅辛,如今只怕她比浅姜还清楚公子的喜好呢。浅辛,你所配的衣饰,祝姝大人方才也夸赞了。”
那浅辛听着夫人一番说话,虽不敢吭声,早就羞窘得脸色通红,此时又听夫人夸赞,赶紧跪下:“多谢夫人,祝姝大人,浅辛不敢当!”
郁姝摩挲着衣料,垂下手笑了笑。
“好了,你们进来何事?”夫人转了话题。
浅姜接过浅辛手中托盘,答道:“回夫人,浅辛为公子礼服配了一些腰坠,不知是否妥当,来请夫人定夺。”女侍弥将托盘接过来,举到案前。
盘中放了几个精美的香囊,串了密密的水石珠或绿松珠,晶莹剔透,有些缀有五彩流苏,还有子兰容刀刀鞘可用的佩饰。郁姝一看就知极费心神,心里暗叹。
夫人和姬琰也是夸赞了几句。“公子也是灵巫,按理就不能再佩玉饰,这些腰坠倒是很好,不过,”夫人放下珠坠,转向郁姝,和蔼道,“子兰的香囊,一向由你来做,浅辛虽选得很好,终不及你,这次还是辛苦你来吧。”
郁姝看看盘中做得那般细致用心的腰饰,再看看浅辛低垂着头,鼻尖上沁着汗,小手紧张地绞握着,不由怜惜道:“其实……我觉得浅辛做的很好了,香也选得合适,公子不会不满意。我近日也没有动针线,赶着做只怕来不及,也做不好……”
“这样吗?”夫人迟疑道。姬琰连忙解释道:“这段时间灵均大人家中事情多,郁姝还照顾生病的乌曜,自然时间少了,不过再做以后用也是一样的……”郁姝颔首,轻声道:“夫人安排吧,郁姝以后再做就是。”
夫人也不勉强,吩咐了几句让她们回公子殿所去了。
又与郁姝姬琰说着封邑的事,偏偏时时有宫役禀事打扰,郁姝和姬琰就告辞退了出来。南后病得无法接见她们。而乌曜托人转告,自己一时不能回家,
乌曜告诉过郁姝,现在暗里子兰和他都派了守护沿路保护她,加上张仪受了重伤,不会有什么事。郁姝便提出回去,姬琰就派了两名侍卫送她出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七伏虑曾思
銮铃叮当,郁姝心绪不宁,一会想起乌曜说的话,一会是子兰的警告,夫人的笑脸,浅辛娇怯的眼神也偶尔跳到眼前。这是多想什么呢?子兰说王宫深不可测,明争暗斗,自己就把什么也往坏处想么?掀开帘子,道边绿树茂密,粉白的刺蘼花一簇簇盛开,郁姝深深吸一口馥郁的香味,吐出心中悒悒之气。
前方来了一辆马车,郁姝的车稍稍避让而停下,郁姝偷眼一望,是右尹府内室的马车,随行的还有一位女侍。那车子从旁驶过,她正欲放下帘子,一阵风吹来,把车上的帷帐吹开,郁姝瞧见妺芝坐在车内眼睛红肿,一只手拿绢帕捂在嘴上压抑着泣咽。郁姝欲再看清楚,那帘帐已合上,车子行过去了。
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郁姝疑惑着,不好唤她,看马车过来的路,恰是通向家的路,她心里一动。
回到家,芦呈不在卜室和药房,这是他平时常待的地方。郁姝四处一找,原来在后院。他久久望着远处,社祭之后他辞了大巫祝之职,便无论在家或出门,从不戴冠,一头黑发简单束着,长衣随风轻扬,瘦长的身影飘然玉立。
郁姝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唤他,芦呈先发觉,回过头一笑:“郁姝回了?珞珞去邻家采槐花了,今年天气暖和,花开得早,她吵着要你做甜糕,好带回幽都去。”
郁姝应着,转道:“我方才在路上……碰到妺芝了。”“哦。”芦呈微微一怔,接着仍不经意般笑道,“对,她刚才来过。”
“她……”郁姝欲问又止。芦呈知她意思,也不瞒她,道:“她来,希望我留下。我自然是拒绝了。”
郁姝虽猜到妺芝的心意,也没想到她这般痴情大胆,更没想到芦呈就这样直接拒绝了她。“我见她坐在车上哭得很伤心。其实乌曜也留下了,师兄虽不喜欢都城,不过……”
“……是吗?说来也是我不对,当初为了社祭顺利,有意与她相善,引得她有所误会,唉!”
郁姝听了,有些不解,怔怔道:“误会?你不是因不喜欢都城才拒绝她,你对她不是也……”
芦呈哑然失笑道:“呵,连你也误会了?看来我真是不对。”叹了口气,声音一低,浅浅笑着:“她是个好女子,然而人与灵终究殊途,我心里清楚,怎会自寻烦恼。”
“人灵殊途……妺芝她知道你是……”郁姝心里一紧。
“她应该早就知道吧,其父是右尹大人,怎会不知我的来历?不管怎样,我方才也说得很明白了,希望她早些想通。”芦呈似知她心思,洒然一笑。
郁姝真没想到芦呈这么冷静,揪着衣袖想一想,人灵殊途么?
二人回到堂前坐下,郁姝烧着茶,芦呈瞧她忙碌了一会,忽然道:“郁姝有没有想过,也离开都城回乡野去?”郁姝被问得突兀,忙着把茶沏好,递给芦呈,方笑道:“师兄为何这么问?先生和子兰都在这里,我,我自然是陪着他们。”
“你说的是为了他们,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在乡野也住过两年,自己总该有些比较,什么地方是自己更喜欢,也更适合的。”
“我自己的想法……”
芦呈轻淡几句话,却叫郁姝有些不知所措,她跟着先生子兰,一直都是他们在哪里她就去哪里,所以最过为难的事情就是那时先生一人流放汉北,自己无从选择了。自己更喜欢哪里?她当然也有感觉,那时在汉北算得自己最轻松的日子,除了挂念子兰……
芦呈又道:“你也看得清楚,子兰是一心要争位,而灵均大人维护太子。将来若是子兰对灵均大人不利,或者灵均大人坚持阻止子兰,你怎么办?你还能这么自欺欺人勉强站在中间?你也需有自己的选择!”
“我……”郁姝完全乱了方寸,手缩回腿旁,摩挲着坐席。第一次有人说得这么明白,把郁姝一直逃避的问题直接摆在了面前。“乌,乌曜呢?他在先生和子兰中间,他是怎么想?”郁姝慌乱问道。
“乌曜?不错,他倒不介意子兰夺位。他说过,熊横身为太子,比子兰年长多岁,却沉迷酒色享乐,而子兰的确比他适合做一国之君。他只提醒过子兰,他的唯一要求是子兰不得伤害灵均大人。换言之,如果子兰对灵均大人不利,乌曜是一定站在大人这一边的。那么,你呢,郁姝?”
郁姝顿了顿。她想起那时子兰问她信不信他的话,一阵难过,理理思绪,缓缓道:“我相信子兰,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不会伤害先生,所以……”
“只要子兰不伤害先生,是吗?呵,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芦呈轻笑着,郁姝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无奈和怜悯,“你忘了吗,子兰的身份并非大王幼子这么简单。楚王室兄弟叔侄间夺位早有旧例,这些名礼对子兰构不成最大阻碍,然而,若有人知道他身份,他便有受胁制的危险,你认为他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怎么做?”
“先生不会害子兰,也不会说出他身世的!”郁姝激动起来,师兄这么咄咄逼人,那些话犹如一道电光劈向郁姝。
“但是楚郑夫人呢?她一心要子兰夺位是为了什么?为了控制和拉拢子兰,你认为她会不会说出真相?灵均大人若肯告诉子兰身世还好,女瑶大人本来就将子兰托付于他,这样大人依旧是子兰最亲近的人。若由楚郑来告诉子兰实情,而大人一直反对他,又曾以玄螭束缚他,让他受了那许多苦,你认为得知真相的子兰会怎么想?”
堂前的风吹过去,听得见篱外珞珞的笑声。而郁姝面如土色,心里发凉。这些事,自己真的一点也想不到吗?是根本不愿意多想,告诉自己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芦呈起身,淡淡看着她,道:“也许是我多言了。我只是尊师命来给灵均大人帮忙,事情完了我就回去,王室勾心斗角争权夺位的事,我绝不掺和。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我们灵,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芦呈向药房走去,郁姝尖利的指甲掐在手心里,她喃喃道:“如果,如果真的会有那样的事,我又能只顾自己走开吗?”我至少该留在这里,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就算做不到,死了也安心。
“你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更糟。”芦呈看穿了她的念头,“他们不愿你担惊受怕,什么事也不会告诉你,你在中间难免搅乱了事。”芦呈走回一步,压低声音,道:“何况,若是你不再留恋子兰,灵均大人也少了顾念,若有一日他决心离开这官场,走得也会洒脱一些不是吗?”
郁姝倏地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芦呈。芦呈的意思,不仅仅是叫自己离开,而且是要自己……
“哐”院门打开,“芦呈,姐姐,看啊,这能做好多甜糕呐。”珞珞捧着满簸箕的槐花回来,芦呈轻扫了一眼郁姝,笑道:“珞珞,没有乱使灵力吧?”“没有,这是爬树摘的,他们都帮我摘呐!”
芦呈与二人说了些话,转身回房了。
珞珞推推发呆的郁姝:“姐姐,我说话你怎么不应?”郁姝接过簸箕,雪白的槐花甜甜的香,微带一丝清苦气息,郁姝笑了一笑,道:“好,我们去做槐花糕。”
郁姝和珞珞做了一大盒甜糕,剩下的槐花便蒸饭吃。
乌曜回来后,有些奇怪,时不时偷眼瞧她,似在察言观色。等她忙完了回房间去,人静下来,有些烦乱,信手拉开屉格,一个并蒂莲香囊跃入眼帘。她怔了一会,慢慢拿出来。芦呈的一番话让她忘了宫中的不快,现在又记起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多,她是没有以往的勤快,可是自子兰送她那玉簪,她一直存着心,要做最好的香囊,在端午前送他。只要有空她便忙着这个,如今香囊做得差不多了,只差编百结丝绦和填香。
“郁姝?”乌曜敲敲门,郁姝应着,把香囊收起来,乌曜坐下,道:“你心情有些不好,在宫里有什么事么?”“没有。夫人让我看了子兰的礼服,我很高兴呢。”郁姝低眉一笑。
“嗯,是啊,子兰也位列公卿了。若有什么事,你相信子兰自有方法解决就是。”
郁姝笑笑,想着是不是芦呈把说的话告诉了乌曜,他才这么安慰自己。
很快传来的消息,张仪觐见大王后就被囚禁起来,大王意欲杀他泄愤。然而三日之后情势却转变,大王不禁释放张仪,还秘密在寝殿接待他。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过,这一次张仪化险为夷,据传是靳尚进言,还有楚郑夫人也为他说话。靳尚无非是收了张仪的贿赂,至于楚郑夫人,听说是怕秦王为了救出张仪,会向大王献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