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什么?”乌曜问,似曾相识的问题,他记起有一次也这么问过,问的是郁姝和尹苴。
子兰知道他要问,用力将石子掷向湖中,回答得干脆:“我想掌权楚国。”
石子激起一大朵水花,这一次换他直视着乌曜了。
“那么……”那么师父当然会反对,而且神可能也会反对,乌曜想。他不是没有察觉子兰隐含的野心,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清楚子兰做这件事的难度。
乌曜看向小岛,隔了垂在湖面的绿荫和湖水,那小院给人安和恬逸的感觉,他能大致想像师父失忆后平静的生活,那是师父一直期愿而不能的。“其实,如果师父现在心境平和,不像以前整日忧心忡忡,忘了一切也没什么不好。”乌曜喃喃道。
“你还是这么认为吗?万一有一天他记起来了呢?被隐瞒被欺骗真的可以不在意?就像你曾经说的,只要事出有因,即使欺骗你也肯原谅,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子兰微侧着脸,也注视着先生的身影,眼神深沉,低声追问。
“是,我就是这么想,和武罗大人喝酒那晚我就想通了,我希望你也能想通。”“想通?”子兰一时意外,他转脸看乌曜。乌曜张开腿箕坐在地上,手肘支着膝盖,右手闲闲抛着石子,望着他的眼神清亮,嘴角带着释然的笑。
“我需要想通什么?”
乌曜叹口气,缓缓起身,认真说道:“子兰,如果你真想实现你的梦想,我……至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不过,即使师父反对你,你也该明白他的立场和责任。如果有一天面临最后的矛盾,你不会真的和师父敌对吧?”
子兰和他对视,也许这是争取有力力量的关键,他想,所以他不必犹豫。子兰点点头。
“还有,关于尹苴……无论他是什么人,都不要再提了。”
子兰明白他的意思,对于他提起的与尹苴有关的话题,乌曜多次含糊敷衍,乌曜看似随性散漫不思正务,其实很清楚知道这件事牵连到先生的利害关系。如果尹苴真的与血祭有关,先生知道了,必会自责。他默默同意。
乌曜终于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那么,我们一起去接先生!”不容子兰再找借口,他先向湖的东侧走去,他早看到与之对应的岛边停有一只芦苇筏,需用灵力牵引过来就是了,或者,直接喊一声。
子兰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你……见到女媭大人也能心无芥蒂?你会告诉她你都知道一切了吗?”
“我既然想通了又怎么会介意?我怎么样也不会怪阿母和师父。”乌曜觉得这无需再计较。
子兰真佩服他的豁达洒脱:“那就好。那么,你不恨那些害死你亲生母亲的人吗?不恨我父王下令追捕而逼死女瑶大人?”他说完这句话,明显看到乌曜的背影僵硬,人半天没动没说话。
“即使你怨恨我父王,我也能理解。所以,如果,你要找那些巴巫报仇,我会尽力帮你,算是偿还。”子兰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他从乌曜身后绕过去,径直向芦筏处行去,没有回头看乌曜。他理解乌曜会有的怨恨,他需要乌曜的能力,所以,他愿意帮他,作为交换。
乌曜怔怔看着子兰,终于搞清楚两人方才对话中的阴差阳错。他还奇怪子兰竟如此平静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世现实,也不明白既然如此而神帝为何还要借芝镜告诉他所有的事。
显然,子兰误会了他在洞中的反映,弄错了芝镜揭示的内容。
乌曜万分感慨,不由苦笑,暗想,怪不得子兰之前多次向我问询女瑶之子的事,原来他是试探——他一直认为我是女瑶的孩子啊。
那么,正好。
子兰停下脚步,乌曜也看到了,那叶芦筏自行漂了过来,悠悠停在子兰乌曜站立的湖畔。一只当扈鸟现身,尾羽弹动,红喙两旁雪髯飘飘,她微微一俯首,道:“是乌曜与子兰两位大人吗?我是速风,灵均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跟我来。”两人有些惊讶,乌曜道:“师父已经恢复记忆了吗?什么时候?”速风答道:“是的。请两位大人自向灵均大人问询。”
乌曜子兰上了芦苇筏子,筏子微微一沉,继而悠缓地在水上浮荡,速风羽翼一扇,那芦筏便轻快地朝小岛驶去。
对岸竹林边正立着一个人,望着他们来的方向,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眉间似喜非喜,眼中含笑添忧,白衣素雅,长身安娴,那般风姿,不是他们的先生又是谁?这两三个月不见比起小时候一年不见还想念。乌曜压抑不住激动,拢手大呼:“师父!”灵均隔水听见展颜一笑,举手挥一挥。
筏子甫一靠边,乌曜人已扑到岸上,灵均微笑着张开双手,乌曜扑入灵均怀中,像那小时候灵均每次从郢都来看他时一样。灵均险被他扑倒在地,后退缓两步才站稳了,笑道:“乌曜,如今我可抱不动你了,这么久不见,你可长高不少啊。”
乌曜这才想起是过了一年,他赶紧松了手,左右瞧瞧师父,嘿嘿一笑,说:“师父,现在我可是大人了!”他用手比一比,很是得意。灵巫出师同于凡人成年行冠礼。
“是长高不少,再过些日子可以超过我了。”
灵均慈爱地颔首,拍拍他的头,目光慢慢移向乌曜的身后,那个一直静默的孩子。当自己看向他,他便迅速垂下眼睛,一副冷漠的姿态。而在岸旁,在筏上,他定定看着自己,不曾移开眼睛,却始终不肯开口。那一如小时候的眼神,防备而挚热,孤惧而骄傲。
灵均唤道:“兰,这么多年没见,你长大了呢。”子兰警觉眼中一热,他抿了抿嘴,毅然抬头,上前行礼:“先生。”还未抬起头,一只温凉的手抚着他的发,灵均叹道:“四年了对吗?我离开的时候你刚刚十岁呢,已经像一个大人般稳重了。”
子兰没有动。乌曜忽然把他一推,叫道:“师父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偏心,他哪里稳重了?他分明是麻木!”子兰抬头怒视乌曜,没有说话,乌曜对他杀人般的目光全无所谓,直做鬼脸。
这令本欲调和二人的灵均颇觉意外,他瞧着子兰并非阴冷的神色宽慰一笑:“看来你们这一路历程也彼此熟悉了,以后还要和睦,回到都城后更要互相照应。”
提起都城,灵均自己脸色一黯,皱眉,叹一口气说:“你们辛苦了,先歇息一会,我去与烨罗大人说一声。”缓步向院子走去。乌曜跟上脚步,跑到灵均前面抢先问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烨罗大人肯放你走了?”灵均正欲回答,院门一声轻响,三人看去,烨罗大人正依门而立,脸带冷笑,眼神却凄婉。
子兰乌曜忙行礼,烨罗轻哼一声,不加理会。举步款款走出来,在石桌前坐下,冷声说道:“我能不答应么?你们好本事,请了我姐姐来劝我,又以神帝君来压我。”
灵均走到她身边,欲言又止。烨罗深深望着他,苦笑道:“那么,你这就走?”灵均犹豫片刻,还是坚定点点头。烨罗眸光骤碎,忽的低首,嘴角凄苦含笑:“我问得多余了,自你前日恢复了记忆又知道了现况,哪一时不忘离开?时时在水边守望。若不是我拦着,又说你徒弟困在流光谷要来接你,只怕你已决然自行走了。”
她以手制止灵均解释,忍了泪站起来,看向湖水,浓密长发上簪的一枝红梅艳如血滴。她宛如自语,也不在意三人的反应:“我央求姐姐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以为有了这一年的陪伴能甘心放手,你也总会多些留恋,可惜还是错了。姐姐是懂的,她的心也痛过,若是我听了她的话,当初就放你走,何至于这般难舍?我千方百计要多留你一刻,你则百思千想早些离开,我实在可笑是不是?”
灵均跨前一步,急道:“大人,不,烨罗,你不要这样说。”手扶住烨罗的肩,不知如何是好。烨罗回眸一笑,泪光点点,柔声道:“你不必心内不安,我只不过多抱怨两句罢了,你且忍我这几句,以后我再要多说,又能说给谁听?”
这几句话说得可怜楚楚,连乌曜听了都觉颇不忍,子兰别开脸去。
烨罗并不顾忌,对灵均又道:“这个小院是你按着心意建的,便可算作你,有它陪着我也够了。我说完了,你自去吧。”叹息了一声,见灵均不动,她苦笑:“你要我送你么?我不送你。我当你既没有来,也没有走。”
灵均默默看她,收回手,转身对乌曜子兰道:“你们,且去屋内整理好我的东西,我与大人说几句话。”
乌曜子兰如蒙大赦,赶紧跑进屋去。灵均早已收拾了一个包裹,放在庭中桌上。两人不知能做什么,绕过竹林到了屋后,临水载了一棵白栀子一株山桃花。正值冬末,栀子叶子暗沉,桃树枝条婉韧。子兰环视四周,乌曜瞥了他一眼道:“先生即使失忆,喜欢的还是一样,这里和辛村的差不多,那都城的园子也是这样布置?”子兰点头:“差不多,后院更大而已。”
“那你说,师父是不是喜欢上烨罗大人了?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啊。”
子兰被他问住,想了一想说:“就算喜欢,他还是要走……他不能不回去。”乌曜唏嘘不已:“烨罗大人也挺可怜啊!”
两人正说着,便听灵均唤他们的声音。急忙拿了东西出去,灵均正等着他们,身旁是人面马身双翼的守护兽蓬岚,看来禁界已消除了。烨罗大人坐在石桌旁,面无表情,不看他们。
“我们走吧。”灵均说,声音平静,有一点沙哑。乌曜唤出白夜,子兰唤出阖乱,整装待发。蓬岚屈膝让灵均大人登上,起身欲飞,灵均以手抚住他,转头又看看烨罗动也不动的身影,顿一顿,轻声道:“烨罗,我走了。”烨罗却依旧动也不动坐着,侧开脸,脸颊上分明滑下一道清痕。
灵均垂下双眸,片刻静默,拍拍蓬岚示意出发。蓬岚双翼张开,前蹄一蹬一收,已跃离湖岸,划过水面,飞上了天空。阖乱与白夜行动迅捷,紧紧跟上,三头守护兽带着他们向楚国都城的方向飞去。
小岛湖泊变远变小,渐渐隐没在雾霭中。
灵音陡起,穿透云障而来。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伊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
初如冰泉幽咽难流,继而一转,激越高扬,呖呖如凤鸣,似昆山玉碎的纯烈,清彻天际,空谷回响,似丝缕绵绵不绝。灵均身子似乎一震,人却没有回头,蓬岚迎风冲入石云中。
子兰乌曜忍不住悄悄回头看去,透过朦雾和层层树荫的遮掩,依稀见那山边茕茕而立的秀美身影,飘飘一人,痴然仰望,银裙翻飞。
作者有话要说: “冰泉幽咽”与“昆山玉碎”之喻引自唐大诗人白居易与李贺作品,阿飞很喜欢,有幸用上了,嘿嘿。
烨罗所唱离别之歌,节选自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微有一处改动。有争论说这是别人伪托他而做,毕竟是名人效应,阿飞觉得有些道理。不然,能写出如此情切作品的司马大人,就不会在富贵后差点做出抛弃卓文君的事了。
☆、三十一返都盛事
沙沙,沙沙,这是一种什么声音?慢慢靠近自己,不是雨落,不是风吹,也不是雪飘,花飞。
你是谁?
我是人,是灵,和你一样。
应答的声音如溪水流畅,和风低回。在茫茫无边的寂寥里,她有一种没有过的感觉,破土而出。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么?她有了依恋。
啊,不,我只是来寻找,我是人,所以要回到人世去。
带上我吧。千万年中,她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人,有许多神,许多灵,匆匆路过又离去,她不想再等。
没有回应。
带上我吧,我是一株茜草。
我知道。事实上……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到一个陌生之处,也许你会后悔。
愿意,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
你现在还没有修成形体,当然,我会让你更快拥有人形;那样你可以听到,看到,说话,行动,用人的耳目、嘴与身体。
我现在这样很好啊。
但是你这样不能和人交流。
我不是正在和你交流么?
这是在用心来回应,和以人眼相视,以耳倾听不同。
那,好吧。
她来到了人世。
让她唤作先生的“人”日日以沁甜的泉水浇灌她,竟比她曾经尝过的琼浆花露还要甘美。而她听得见更多声音,只是自己还不能说话,还不能看见,更不能移动。
先生让她住在园中,每天会有许多的人来,他们称先生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