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兰冷笑道:“就算是女媭大人的主意,武罗大人也不必这么费心机,这流光谷竟然让凡人进来,太看得起我们了!如果真在这里浪费了一年半年光阴,本来可以做多少事!”
武罗毫不介意,笑道:“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就是因为你们两人太容易惹事,若是到处乱跑谁知弄来什么麻烦,何况乌曜呢还能帮我做点事,楚公子子兰呢,怕只会白吃,所以这样最好。”
乌曜听到说子兰“白吃”,忍不住要笑,索性整个人趴在那无形的屏障上,一副无赖慵懒的样子,说:“如此也罢,最好等那海棠果熟了再让我们离开,武罗大人,我去那边摘海棠果总不会也有阻碍吧?”
“你去那边当然没有问题。既然安心了,我去去就来,乌曜,你采割荀草的精心,我一定会转告烨罗的哦!”武罗丹指晃晃,抛个眉眼,樱唇轻启,又对子兰笑道,“你们之前吃的宾棠,其实是提炼而成的宾丹,抵得上常人一年的食物呢,再加上到处有果树,相信你们饿不死。子兰,赌气也不要不吃东西哦,这海棠与世间不同,值得品尝呢。我且去了!”
此时海棠花开得正好,蝶翼般轻盈的花瓣纷纷飞舞,似雪如雨,武罗身形一摇,袅娜的体态渐渐融入花海不见了。
乌曜叹口气,推推还在生气的子兰:“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照她所说也过不了很久。”子兰不理会他,径直走到廊洞对面刚才三人欣赏海棠的地方,这里与他们之前景色又已不同,满树浓翠,稀疏花影间青黄小果点点星星冒出了头。
乌曜跟了出来,在阶上坐下,信手扯了一颗青涩果子咬咬,酸苦清香,忽想到什么:“哎呀,这树长得快,那我们呢?有什么变化没有?”摸摸身上,上下扫视。子兰闷声道:“能够生长死亡的生灵都会变化,人也自然如此,我们穿着玉针草织的衣服,自会顺身帖服,一时觉不出罢了。”
“要待到仗打完的话,那么,我睡一觉好了,”乌曜打个呵欠,在廊洞里找个角落,“昨晚上被武罗大人拉着聊天喝酒,没有睡好。”
子兰正好想起此事;拍去肩上落下的残花,“你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为何不叫醒我?武罗大人和你谈些什么?”他一口气问完,也没像以往先想想妥不妥。“无非人间几国的形式还有我们上次碰到巴巫的事嘛……还有宽慰我罗,”乌曜听他一提,先想起来有东西要给子兰,从怀里摸出来,“给,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啊。”
“这是什么植物?”子兰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想起来正是昨晚武罗大人带来的熏香。
“好像叫植诸吧?是脱扈山特有的香草,别的山没有,听说是武罗大人专从烨罗那里移植来的几棵,你昨夜叫都叫不醒,我看你难得睡得好,想着这东西能治你失眠,趁采荀草时顺便摘的。”
“……武罗大人知道么?”
“放心,和武罗大人先说过了,她没那么小气。其实我们到了脱扈山也能摘,就怕很快会被烨罗大人赶出来,哈。”乌曜躺倒了,又打个呵欠。
子兰很想问他昨天夜光芝的事,却不知如何开口,尤其现在乌曜心情好了,一提起来也许又惹起不愉快。子兰低头看手上那一小把捆扎的香草,圆嫩的叶子,脉络纤细分明,四方带棱的茎上生有嫩刺,他瞧得有点出神,末了淡淡一笑,嘴里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回答他的是低低的鼾声。子兰转头看,乌曜歪七竖八的姿势,嘴微微张着,睡得很香。
子兰走过去轻轻坐下靠着乌曜旁边的洞壁,轻轻抚摸植诸叶片。独特的幽香浮绕,突然想起那时在白河谷底,自己被巴巫秦兵追击受了重伤后醒来,与现在何其相似,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乌曜也是这样躺着,自己坐在一边。
其实也没过多久啊,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了。应该说,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事。
忆起一路的危险,两人的争执,又回想起武罗大人说的那番话。子兰内心的焦灼慢慢平和。耀眼的阳光里小小的海棠果颜色油润鲜嫩,一簇簇在风里曳动,仿佛活泼的小树灵。记得那时住在宫里腿不能行,每日枯坐看窗外永远一样的世界。到了先生入宫看他的日子,就有嫩绿的小树灵在园子里窜上跳下,像是都在为先生的到来高兴……
那时整天整年闷在宫里的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幸福的感觉?
乌曜狼吞虎咽,手上抓了一捧的果子,吃得正香。子兰意识到自己方才又睡着了,他坐起来,身体有些无力,心想,这植诸何以对自己这么有效,不知不觉带人入眠,好还是不好呢?再看看周围,不是海棠花海的流光谷了。他忙问:“这是哪里?”声音微弱,不似自己。
“你不饿啊?还不快吃?别的待会再说。”乌曜终于得空说了一句话,继续大嚼。子兰也真感到饿得厉害,发现身旁还有一堆海棠果,盛在竹编盘里,连忙拿起来吃。
武罗端着一盘熟食款款走过来,带着熟悉的笑将东西放在他们眼前,含着歉意说:“哎呀,忘了你们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去年该让你们多吃几颗宾丹充实。我刚才特意到山下寻了些肉食,你们快吃吧。”
“去年?”
子兰惊得重复了一句,乌曜也是一愣,他嘴里塞满了肉说不出话,只好瞪着眼睛。他们正坐在一处山崖阳面,观山间景色和入谷之前所见也区别不大,松桂长青,百草凋零。山外云雾迷蒙。他们猜想着大概没过多久就被武罗大人带出来了,此时一听,若是去年,那么就是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外面,不,楚国怎么样了,仗打完了?”子兰追问道。乌曜咽下食物,也问:“胜负呢?怎么会打这么久?”武罗看看两人关切的神色,带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楚国……自然是输了,不说楚王意气用事,秦人蓄谋已久,单说那秦可是用秦楚贵裔血祭祈神呢。糟糕的是,楚国输的可不是一次,丹阳蓝田两役连败,楚国元气大伤啊。”
“什么?”若说战败,两人心里也有准备,只是怎么会输了两次?
“我听你阿母说,丹阳一战,楚军八万甲士被杀,主帅屈丐诸将领被俘,已无强将。楚王极其震怒,竟举国索兵攻入秦国,秦人以退为进以逸待劳,埋伏在蓝田大举反击,楚军损失惨重。而那韩魏趁火打劫,派出精锐部队侵入南阳,逼近汉水。楚腹背受敌,只得迅速退回。韩魏虽没得逞,只是如此一来……”武罗叹息,不说已明。
乌曜子兰面面相觑,他们只不过睡了一觉,这天下风云变幻就超出想象了。
“师父知不知道?那屈丐如何呢?”子兰紧一句追问。武罗摇头:“楚将怎样了我不清楚,得知蓝田战败我便赶回来将你们放出来,现在无论多糟糕,恐怕必须让灵均了解实情啊。”
二人一听,急切要走。武罗再不延迟,待乌曜子兰恢复了精神,带他们来到敖岸崖畔。敖岸为幽幻虚连之桥,可以到达任意想去的地方,神帝至青要山,借此可到人间各地巡视。
悬崖外雾集云合,武罗一拢云袖,启唇舒然清啸,吟咏而歌曰:
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
建格泽之修竿兮,总光耀之堑桥。
莅飒炎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使其将行兮,吾欲往乎脱扈。
那声音和亮清送,娇媚而不纤弱,宛转幽韵而温涵,随声玉手轻挥,云雾渐渐分开,内中浮出一座虹桥,离崖畔还有两三丈距离,另一端端深入雾霭中。
武罗让他们从桥上过去,乌曜问道:“武罗大人不与我们一起去?”“我要至玉山一趟,通禀西王母秦楚战事,战争中死亡太多,恐怕殇魂游荡生恶。这敖岸等你们过去了自会消失,也不用害怕。”武罗又道,“我与烨罗已说得明白,她不会刁难你们,放心去好了。”说罢抬手,送子兰乌曜上了虹桥。
桥身似幻,踏上去却安如磐石,两侧云如雪浪起伏,看不清桥下景状。回首,武罗玉立山前,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快去。
乌曜子兰这才起步,走入朦腾雾霭,倒也不是一无所见,隐隐灰黑巨障耸在前方,料想那就是脱扈山。忽远忽近,武罗悠美的歌声领着他们走过虹桥。待二人脚前出现湿黑的山崖,乌曜与子兰小心踏上坚硬的泥地,歌声便淡去,虹桥也随之没入云幕。
敖岸消失,山石间无尽的云气聚而又散,山峦起伏延绵,岩壑危崖层错,泉瀑流响,草木幽盛,这是他们不熟悉的地方。前方一条蜿蜒的路,向下转过山角。两人分别唤出守护兽捷岸与阖乱,沿山道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武罗大人吟咏呼唤敖岸的歌辞,截取改编自西汉赋文大家司马相如的《大人赋》。
☆、三十师徒重逢
山泉潺潺,鸟鸣幽幽,他们俯身已看到盘桓的山道直深入谷底,一道白练似的瀑布从山顶飘然流泻,蓊蓊郁郁的枝叶挡住了视线。进入茂林,阖乱忽然停在空中,沉声道:“大人,前面有禁界。”
“禁界?我们过不去么?”乌曜乘着白夜也在子兰身旁停下,问道。白夜听到乌曜问话,答道:“大人应该可以步行进入,这道禁界并未阻止灵巫出入。”这么说,这禁界是烨罗专为他们的到来准备的。
阖乱与白夜在一道山涧边落下,两人徒步前行。
乌曜闲话多,见了阖乱,想起陆吾指责子兰私自收服守护带累师父受责的事,一边用觅得的枯树枝开路一边道:“你是在哪收的阖乱?你说是去……前年对吧?你还只有十二岁呢,莫非欲偷偷上昆仑?”子兰拨开乱枝,抿抿嘴,摇摇头含糊道:“就是崇南山附近。”
“崇南山?那不就是与辛村后山相连的山么?你怎么会到……啊!”乌曜一下猜到,“你是不放心郁姝对吧?你为何不拦着她?我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让她一个人穿过危险山地来找师父。为何你一直不说?”
“有什么好说的!”子兰打断他的聒噪,蹙着眉,“她跟着先生比较好,不然……”想了想没说下去,却换个话题道:“没想到崇南山竟会有穷奇兽,当时我也无法,郁姝被吓昏了过去,若不收服他恐怕就被吃掉了。”乌曜点点头,知道那种情形的危急:“不过,是师父的守护蓬岚带郁姝回来的,你没见到吗?”
子兰一顿,默默摇头。
他收服了阖乱,灵力耗尽,人又累腿又痛昏过去,醒来卧在岩石晒得温暖的溪流旁,他一直以为是阖乱背他来的,不曾多问。现在想想,也许,是先生来过了。他有意瞒着先生做些叛逆的事,有意触他生气。而先生,无论如何不喜他的想法行动,竟顺他的心意,他要瞒着,先生就装作不知道;他会受责,先生就为他承担。
先生他为何要这么做?因为心里愧疚吗?他只要肯说出来,自己再怨恨,再不理解,也不会像现在意外知道真相的愤怒,心里乱糟糟憋得难受。
“啪!”子兰狠狠扯断一根树枝。乌曜转头看他神色一眼,没有说话。
这么又转了一道弯,面前一汪湖水蓝绿辉映,蓝的天,绿的树影,乍一看去,分不出实景与倒影的区别。湖中一个小岛,岛上白茅屋顶,翠竹围墙。水边有两个身影,似在闲谈,慢慢走回院中去了。
乌曜子兰隔湖远远望去,其中临湖玉立的修长背影实在熟悉,心里十分激动,齐齐朝前跨了一步。接着子兰略一迟疑,对四处张望找渡湖船只的乌曜说道:“你去,接先生回来吧。”“怎么了?”乌曜问道,看子兰垂眼不语,他想了一想,坐下来,“要不我们歇会好了,要过去须得找船。”子兰没有坐下,倚树而立。
子兰沉默,乌曜也不开口,抓了石子丢入水里。“扑通!”一朵一朵水花跃出,划开层层涟漪,碧波漾开,消失又起。子兰看得久了,忽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乌曜:“你知道真相后怎么想的?”“什么?”乌曜一怔,转过头。子兰自己也怔住,见乌曜目光并不闪避,低头补充道:“……你在那洞中看到的……那夜光芝告诉你真相了对吗?”乌曜这次真的惊讶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是。”子兰踢踢脚下,捡起一颗石子,“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不过,我想,也许你不知道也好。”一直最重视的亲人家人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谁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子兰把玩着圆滑的白石子,抹拭去石上的泥点,他思量着如何说下去,“我以前是想,你的能力不可小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先生一样……会反对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什么?”乌曜问,似曾相识的问题,他记起有一次也这么问过,问的是郁姝和尹苴。
子兰知道他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