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厅堂中俱沉默。
子兰没能阻止祭礼,心里暗恨。他把祭礼上所见详细讲述一遍。
女媭神色一凛:“你真的看清楚,那个带宝物来的人是张仪?”
“是!”子兰点头,问道“大人,请问张仪偷窃玉璧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夜他和乌曜聊起此人。张仪曾在郢都想游说大王,却不得机会,后来偷了令尹子椒大人的玉璧,被重杖后赶走,这事在张仪这事在张仪得势后人尽皆知;有人说此事是冤枉了张仪,他在秦还致信令尹扬言报仇。乌曜却说女媭大人说并没有冤枉张仪,而且他偷去的也不是普通玉璧,可惜他听时不注意,只知大概。
子兰这么一问,便见女媭大人看着他一迟疑,又飞快扫了乌曜一眼。继而沉吟半晌,对芦呈交代了几句,芦呈点头出去了。
女媭才慢慢说道:“天下动荡,诸侯相争已有几百年,今后楚国也难能独自保全,风云变幻,吉凶难测。有些事情,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再说,如今也等不得了,国家安危与百姓福祸息息相关,神灵恐怕也不能安宁。你们都是灵巫,希望你们秉承圣职,能够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吧。”
女媭说得郑重,大家都面色凝重起来。乌曜也正经坐好,不再嬉皮笑脸。
“张仪在令尹子椒大人那里,确实偷了一样东西,不过不是玉璧,而是一枚玉指环!”
此话一出,大家心里讶异。指环乃是巫师专属,不可移用。如果巫师丧失了灵力或者死去,这指环就算还在,没有碎裂,也是空有外形,灵性消失了。张仪亦不是巫师,他偷这个做什么?
子兰迅速问道:“大人,子椒大人并不是灵巫,他怎么会有玉指环?张仪又如何知道他有这样东西?”
“说起这枚指环,”女媭顿了一顿,欲言先叹气,苦笑这对子兰说,“你们听说过灵瑶大人的事吧?”
子兰面上一凛,眼神很快扫过乌曜,发觉女媭大人看了自己一眼,忙收回目光,说:“只是有所耳闻……”
郁姝则暗自奇怪,女媭大人不避讳乌曜,那么乌曜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女瑶身为灵巫,竟然生下罪神之子,这孩子出生在恶日五月初五,乃是极阳之日。他灵性非同寻常,本就易招来恶灵,何况身份特殊,于是楚王接受一些灵巫的建议,下令将孩子连同违犯禁忌的女瑶一起处死。女瑶四处逃躲,迫于无奈向灵均求救,可惜灵均赶去已经晚了。女瑶不甘孩子死去,拼尽灵力给孩子下了死生封咒。
“只要这孩子被杀,很快会转生化为恶灵,那样人界灵界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女瑶舍了性命,甘愿不得化生,就是想保住孩子。”女媭说得动容,眼眶微红。
人为万灵之一,虽然生命短暂,但是死而化生为其他万物之一,可以归入灵界,生命依旧轮转。放弃化生,只能灰飞烟灭,沦为尘埃。
郁姝也要落下泪来,这位女瑶大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舍弃一切,再有不对,也不能不令人感动佩服;这孩子有这样的母亲,即使不能守在身边陪他长大,心里也该感到温暖吧?
悄悄转头看看,乌曜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早已听过此事。
再看子兰,低头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瑶虽然这般妄为,她也明白如此带来的祸患有多大,成为恶灵也绝非幸事。所以她答应了灵均,死后让灵均将自己一腔魂魄锁在指环里,如果真有一天孩子化为恶灵,灵力扩张撼动两界时,这个指环能与恶灵同归于尽。
“这本来是个秘密,灵均承诺一定保护孩子好好活着。谁知竟被楚王知道,怀疑灵均想借此操控楚国,逼迫灵均以交出指环为条件,允许孩子光明正大地在楚国安然活下去。
“那挑拨离间的人便是子椒,楚王知道他没有灵力,也很放心,就令他保管指环,岂知他酒醉后向宾客炫耀恩宠,搬出楚王赏赐的珠宝玉器,竟将指环也混同其中。最后单单丢失了指环。
“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声张,所以对外说的是玉璧遭窃。子椒并不全知其中利害,当时怀疑张仪,又找不到实物,只好暂且放他回去。张仪立刻靠他师兄苏秦的帮助逃到了赵国,后来辗转至秦。”
乌曜以前从不专心,此时也听得专注,插话道:“怎么确定是张仪偷的呢?他不是巫师,怎么知道指环的秘密?”
女媭道:“你们可知他和他师兄是谁的弟子?”
子兰一顿,答道:“据说是鬼谷先生传授他们纵横之术。”
“不错,鬼谷先生传授纵横之术,而张仪天资聪颖,更得到鬼谷先生天地阴阳合一之学真传!”
天地阴阳之学?三人不太明白。
子兰乌曜只听说鬼谷先生来历不凡,亦人亦神。本名王栩,他的母亲梦中吞食昆仑之丘鬼赐奇谷而有孕,三年后生下他,居云梦山泽。他后来自名鬼谷,隐居深山,人们只闻其名难见其人。
芦呈轻轻推门进来,向女媭大人点点头,示意诸事皆已办妥。
女媭微笑,道:“正好,芦呈,你来给他们讲讲鬼谷先生的事吧。”自己踱到一边喝茶。
大家多有不安,厅中偏于沉闷,芦呈知道女媭大人是要自己转换一下气氛,所以往那椅上一靠,笑着说道:“这位鬼谷先生出身来历你们也听说过了,他住在云梦清溪幽谷中,不能计其年数,收的弟子和学者不知有多少,先生是来者不推拒,去者不强求。通天彻地,最精于术卜,日星象纬如运于掌中,占往察来无所不验;又晓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列阵行兵连鬼神也难测;再则善于游学,也就是纵横之术,博知广记,明理审势,若出词吐辩,万口莫当……”
子兰听了这样一番夸赞,不禁冷冷说道:“这鬼谷先生有这么样的本事,为什么辨不清人心,收了张仪这样的弟子,总不会是有心淆乱天下吧?”
郁姝听他说话语气不好,深怕女媭芦呈会生气,才要慌张制止他,芦呈倒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来着。”
女媭大人竟没有不悦之色,还是慢条斯理地喝茶。
乌曜也点头:“不是说魏国庞涓齐之孙膑也是他的弟子么?两人斗得你死我活,这鬼谷先生为什么不早加干涉,弄得师兄弟相残?”
芦呈说:“这话我倒不赞同,他两个人为了功名利禄,不顾同门恩情自相残杀,就算鬼谷先生插手,两人心不和又有何益?还是之前不该滥收弟子。”
乌曜一记白眼,还要反驳,女媭大人不紧不慢开了口:“鬼谷先生随性情收弟子,不仅不看重天赋,甚至故意摈弃有灵力者做弟子,你们知道为什么?”
四人一起摇头。
“鬼谷先生虽不是凡人,但他遍历人世沧桑,更希望常人不依赖神意,靠自己决定世事,因而他依着弟子特质和意愿传授本领,百年前的文种、后来的商鞅,都是他的弟子,只求人意不由天,事在人为而不悔。”
女媭说了这番话,正巧看到子兰剑眉英立,眼中骤然溢出光彩,左手支在几上握紧拳头,像是说中内心感触,不由暗暗一叹。
转而说道:“天地阴阳,乾坤轮序,自有定数,而是要人力来达到改变或操纵万物的目的。鬼谷先生是想借助操纵合一之学,影响天地阴阳自然变化,让世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明了生死大义,不执着生,不轻易死。可惜,有些事非能如其所愿,那孙膑残废,庞涓横死;而苏秦张仪,只肯学下乘纵横之术,二人争相驰骋诸侯之国;以智诈相倾夺。
“鬼谷先生本来对张仪寄予厚望,所以欲将天地阴阳学说授给他,他一心求取浮名,半信半疑,只得一点皮毛。但是也正因这点知识,他一眼就看出玉指环不是寻常宝贝,居然冒死偷了去。等灵均得到消息,他已离开了楚国,鞭长莫及。这次巴人肯替秦行巫法,我觉得多少和这样东西有关。”
“为什么?这枚指环不过是能够克制恶灵力量罢了,难道还有其它作用?”子兰得知有“影响改变天地阴阳”之术,自然联想到祭礼上自己腿痛的异况,心里一紧,直觉指环的意义非同小可。当时如果不是腿疼,灵力一击也许能毁了碣石,就算再铸刻,秦楚已开战,哪里还有现在的严峻局面。
“这件事情我和灵均也不能明白,当时只希望张仪只是一时起贪念。可是这次张仪与巴人联合,我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如果连巴人也认可玉指环,恐怕更有其它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应该与内中女瑶一腔戾魂有关!”
女媭话音落下,大家又是静默。
没料到一场楚秦之战竟扯出这么多疑问与难题,即便如郁姝,也清楚认识到,楚秦的战争,已不是限于疆场剑戟厮杀,更有巫灵神鬼牵涉其中的纠葛;不仅百姓民生会受到影响,而且关系到人界灵界的安宁。
“女媭大人,请尽快替我举行出师仪式,我想早点登上昆仑山,再接回先生。”子兰站起身,朝女媭深深一揖,目光凛然,沉声说道。
女媭微微点头,看了芦呈一眼。
芦呈忙起身说:“我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准备好了,算过日子,明日子时与三日后申时皆是吉时。”
女媭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多休息些日子,总不差这几天,就选在三日后申时吧。子兰常在都城,这几日让芦呈多告诉你一些山中宜忌。乌曜,你不要自恃常在山中来回就大意,论起细心谨慎,你要多向子兰学习。”
乌曜扯扯嘴角,眼睛一翻算是回答。
子兰默默点头,他本来想把腿疾发作的事说出来,至少女媭大人可以据此有些线索,转念一想,又怕他们多生担忧,改变主意不让他出师登山,不如按下此事,接了先生回来再说。
至于血祭中的人牲,秦王子多,当然就子凭母贵,若是地位极低的,哪里能都清楚。只能肯定不会是太子,秦人再希望得胜,也不必拿储君冒这种险。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子兰出师
第四天,申时一刻。
时间宽裕,子兰郑重沐发浴身,所用香汤以兰草熬煮而成,还加了郁姝去山上采回的新鲜菊花、白芷和冬葵。
身上那些衣服也穿不得了,他换了芦呈的一套白色内衬,外套浅蓝棉麻深衣,用白组缠束起一头黑发,顺长垂在身后。他人本就沉默,穿黑衣多少显得阴郁;现在换成这样一套常服,虽不是华锦丽纨,而淡雅的颜色衬出他的玉面秀俊,多了清逸之气,走起路来兰香萦绕,久久不散;回眸转袖,姿态翩翩。
女媭都看得连连赞叹:“楚国美男子飘逸轻放,在中原都有盛誉,你先生灵均更是闻名七国,想不到子兰你如今就有这样的气派,灵均真是应该为你骄傲!”
子兰听了低低头,默默净手,并不言语。
这三天子兰养伤,乌曜被罚禁足,不能和芦呈郁姝上山,心里很不高兴。再看阿母这样夸他,郁姝也目不转睛盯着子兰,一脸说不尽的柔情悦意,更是气恼,不由“哼“了一声。
“乌曜,你就不要不服气,我原也没指望你有这样的风度,能维持如今这个样子就算不错了。”女媭闻声,扭头瞪他,眼里却俱是笑意,“吉时已至,你们出去吧。”
乌曜被郁姝推着不甘不愿地出去了。
子兰跪下,面前是四方青铜香炉,芦呈点燃桂木,阳火的暖意和桂木气即刻充满内室。
女媭面朝东叩拜过众神,轻声吟唱祭神词。
唱罢,对子兰说:“昨日我已启告上神,今日为你举行出师仪式,卦象为吉。从今日起,你担负着为天地神灵祭享,为万物苍生执言护导的重任,不可滥用灵力,不可妄生恶念,否则神鬼共弃。”
“是,灵兰领命。”子兰伏身答应。
芦呈捧上陶盆,内中盛着灵木白檺(音同高)的汁液,色如脂玉,浓炼如油,香熏宛如烟雾燎浮。
子兰取下灵玉,下了丝绦,这是一块黑色瑾玉,半掌大小,子兰将玉小心放入盆中。瑾玉无声没入脂乳里,渐渐溶化成玉膏,丝丝缕缕滑散。芦呈捧着陶盆退到一旁。
女媭庄重取出一块千年白龟的龟腹甲,那龟甲天然中线上已钻了一个小孔。
女媭将龟甲至于火焰之上,缓慢由西向东绕圈炙烤。龟甲被灼烤发出噼啪响声,细脆如珍珠滚落。
一会忽然爆出大些声音,似玉器裂碎,子兰心里一跳,直起身忙看,龟甲上沿小孔向上炸出一条曲线细纹,不是恶裂。女媭对他宽和一笑,子兰松开眉头,俯首静候。
时有细珠滚落轻响,间杂玉裂之声。
最后女媭将龟甲从火上移开,缓缓起身站立,严肃察看裂纹,久久没有说话。
子兰再次忍不住抬头,看到女媭大人神色虽平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