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稷知她意思,脸色一暗,叹道:“是,我在利用你,不过这并不会伤你的性命,我早已知道,你为了救乌曜曾舍弃所有的血,然而你还是活过来了,因为你……”
“……因为我并非人。”郁姝轻道,一丝淡淡的明了的笑,“所以大王觉得,这样对一个灵已是足够的恩赐,是吗?”
秦王稷一愣。
“那么,大王所说要用这样的法术统一天下,换来谁的安宁?祝姝只会感到害怕,在大王眼里,也许除人之外的万物,都并不算得什么;而大王为了法力还不惜利用死者之魂,天下百姓又真在大王眼里么?大王真的是为天下安宁而这么做吗?”郁姝越说声音越大,忘了害怕,不觉竟站了起来。
秦王稷被她一番诘问说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拍案而起,怒道:“大胆!你竟敢如此对寡人说话!”
他看着郁姝,看她娇小苍白的脸上,与自己对视的目光,平淡而鄙夷。
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可能回来了。
他冷冷转过身去,压下心里悲凉,道:“你以为上官子兰还能救你?他如今自身难保。灵均以为没了指环就克制不住他,哼,未免小看了本王!”
“先生不是小看大王,是没想到大王……这般卑劣,不择手段!”郁姝神色凄然,忍不住心里悲愤。
先生与女媭大人,身为大巫师,却都遭秦王稷暗算,他们灵力不同寻常,却都没想到还有人这般无所不用其极。
秦王稷羞怒,不待发作,郁姝却先道:“大王,若没有我灵血,大王还会无所顾忌地滥施法术么?”
秦王稷不解其意,停了一停转身冷冷道:“你死不了,寡人不会任你轻生。而有了你的血,寡人也不必疑虑折寿殒命。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与寡人一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郁姝轻轻一笑,道:“大王,为何你不想想,芦呈师兄放我跟你走,就算救了村人和灵媭大人,将来大王以法术操纵万灵,这危害不是更大么?灵媭大人又怎会准许弟子如此?”
她扬起脸来,那宛然的笑一时有些刺眼,秦王稷犹疑道:“……此语何意?”
郁姝道:“如果我的血有毒,恐怕就不能为大王解除顾忌了。”
秦王稷冷笑:“你的血本就能解毒,又如何会有毒?”
“大王不知当年务昌下迷药掳走我与妺芝的事吗?我的血能解毒,却不是能够自我解救,何况,这世上还有一种毒,不仅能使我殒命,还会祸及他人。”
秦王稷眉头一皱,审视着郁姝。
郁姝转过目光,垂眸看着手中汤盏,道:“大王可听说,南地深山有一种禽,黑身赤目,羽毛紫绿色,嘴喙尖长如火……”
“鸩?”秦王稷一惊。
“正是。”
秦王目光一凌。这种毒禽他只听张仪先生授学时提及,因为诡异罕有而使他留意,据说只是鸩羽触过的水,便含剧毒,毒毫无颜色和异味。
“你休骗得寡人,鸩毒性烈,人饮下少顷便会发作!”
郁姝点点头,眼眸凝然道:“是,若我立刻死去,便救不得大家了。不过,寻常鸩毒再烈,也可有解药。而大王也许不知,有一种黑鸩最是稀有,因毒性过于强大,一时难以猝发,然而一旦侵入头皮,即可寄生在发根之内,使此人体内维持原毒不绝,待数月甚至一年之久之后才发作,世上再无可救。我的血中有此毒,若是大王饮下,这毒自然也就到了大王身上。”
秦王稷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只觉头皮发麻,手脚炸出冷汗,愕然瞪着郁姝。
他刚才已喝了郁姝的血!
“好,你处心积虑要害寡人?若我要死,便让这天地之间所有人陪葬!”秦王稷指着郁姝,狞笑道。
郁姝苦笑了笑,芦呈师兄算得实在正确。
她稳稳道:“大王不必惊慌,你并没有中毒。这鸩毒,在这盏中,我不过才饮下去。”
她捧起那汤盏,里面还有一小半的水,清澈见底,莹莹摇荡。
无性命之危,秦王稷略松了口气。却反又有些狐疑,看着那再平常不过的清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那鸩羽已被我趁女侍出去时烧了,大王亲眼见我喝下这水。若不信这水中有毒,可取玉来一试。”
鸩毒是邪毒,虽无色无味,然玉沾上了立刻变黑,甚至碎裂。有没有毒,一验便知。
郁姝此举就是阻拦秦王稷依仗她的灵血使用法术。
“你为了阻止我,竟如此舍得自己性命?”秦王稷不必担惊受怕了,却对郁姝这般举动惊异,据说鸩毒发作,人会脑裂而死,痛苦至极。
“我何尝愿意,然而若是大王计谋得逞,郁姝只怕生不如死。”郁姝水眸映着泪光,凄然一笑。
没有先生,没有子兰,没有亲人的人间,有什么留恋呢?
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容颜,更绝望的微笑。
幽凉的风曲曲折折滤进来,秦王稷手心的汗被吹干了,渗进心里一丝凉气。他怔怔看着静静坐在几案前的郁姝,微微侧着脸望着远处。
若没有发生的这许多事,这一幕该多好,柳眉如画,芙蓉如面。
然而,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不可回了。
“可惜,灵界之门已被寡人开启了,寡人不再用法力,那些异界的怪物下来,首当其冲便是楚。你有没有听上官子兰说过方城之祸?”秦王稷冷笑着,要毁掉郁姝的淡然,“灵均为了关闭灵界一个小小裂缝,便耗尽灵力,不知灵界之门大开,谁能阻止呢?”
郁姝一脸震恐,转过脸来。
上官邑。
庭前洁净的石径两边,几株山茶树亭亭玉立,浓绿的叶子在雨后鲜亮。
苓挽起了发髻,作妇人打扮,端着食盘轻轻放到几上。靠近庭廊处,主君与夫人正在对弈。
虽说一早下了大雨,有些湿热,她心里的欢喜不亚于自己新婚那几日。伍田原说主君此去怕是不再回了,没想到当日夜里就返回来,第二日雨停便来了南院,一坐就是半日。
也许主君终于知道夫人的好了,只要主君与夫人和睦恩爱,即使主君不再是朝中重臣又如何。苓成婚以后,忽而觉得以前那些伟男子都要建功立业的想法并不重要,何况主君已是佼佼者,何需再做什么。
一阵挟着雨的凉风吹进来,棋盘上洒了零星细小的雨珠,苓也感到了,走到廊前道:“哎呀,主君,夫人,雨进来了,可要关上门扇?”
有几点雨落在嬴嫦置子的手上,她轻轻抹着水珠,抬起眼看了看庭院,再看了看一语不发的子兰,便道:“不妨,这凉爽却比闷热好。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苓忙应了,放下竹帘,想了想,又把门扇合上,方退下。
合了门,室内风也小了。
嬴嫦以绢巾拭了手,转过脸来,见子兰正若有所思瞧着她,不由低头一笑,淡淡道:“主君有何话要吩咐,请说吧。”
子兰放下了手中棋子,嬴嫦怕是从他进房内就已知他来意了。
他本欲直接去找乌曜,不想乌曜派了叠涂来,定要他等着他来。他心里是明白的,尤其在昨日见到了灵聃大人之后,遂也就依从了乌曜的意思。
也许,他也想到,若是如此就走,于嬴嫦,终有几分对不住。
她不能回秦国去,楚王横不愿得罪秦,想来也不会为难她。然而……
“先生已不在,有些事不得不由我去做,以后,上官邑就交给你了,为自己做好打算,不必顾虑其他。”子兰迟疑一番,还是开口道。
嬴嫦轻轻摩挲着棋盅,缓缓抬眸注视着子兰,明镜一般,道:“这里主君不再回来了。”
他默然点点头。
嬴嫦也沉默,良久慢慢起身,在子兰面前跪下,子兰惊讶地看着她。
嬴嫦行了礼,道:“即便主君不能回来,这儿仍是主君封邑,嫦愿为主君守候。惟愿主君能让嫦知道主君平安无事。”
“夫人……”子兰不料嬴嫦说出这样的话来,数年来嬴嫦在他身边的一点一滴积聚涌上心来,他忽而意识到,也许,他疏漏了什么,是他以为没有的,也以为不需要的。
他道:“……好。”
嬴嫦俯首,那伏地的手微微颤抖,子兰停了一停,道:“我自会命人照应,你若有什么要求便说吧。”
嬴嫦不言语,收了手默默坐正。
子兰亦沉默,几上一盘残局,棋子黑白交错。
嬴嫦慢慢盖上棋盅,道:“这棋……便等主君来报平安时再下吧。”
风若有若无,天上斜斜的雨丝密密织着。
“保重。”子兰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掀起竹帘,身后传来嬴嫦微微迟疑的声音:“主君。”
子兰转过身来。
嬴嫦却并未看他,目光凝在那雨中的山茶树上,山茶嫩枝紫绿,花季已过去一两个月,离夏末还远,那顶上叶腋间却有一个青涩的苞蕾。
许久嬴嫦回转脸来,清眸雪亮看着子兰,启唇轻而清晰道:“我唯一的要求,便是成为邑君夫人。”
她说完此话,眼中瞬间涌出泪来,她屈辱地偏过脸去,晶莹的泪滴来不及拭去,滑落在紫服上,子兰仿佛听到了“嗒”的声音。
他手不由一松,那竹帘随即回落,轻擦着他的肩,在空中来回晃动。
细雨无声,一室静谧。
雨中随风潜进来的花香气也沾了些许沉重,带起无尽的潮湿,在室中弥漫。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零五潜鳞归雁
我们楚地虽处偏僻,被视为蛮荒之地,实则风顺雨沛,土物丰饶,这是天之恩赐,自当珍惜。
天地大仁,因而四时有序,万灵有生。
楚巫的职责,便是驱百邪禳祸灾,让百姓顺于天时,安居乐业。
修长的身影,高冠博带常服,罩一件蓑衣,斜风细雨里站在田边,抚着生长繁茂的霍苗,回转身来微笑着说。
四五月的天气,怎会总有这样蒙蒙的雨。
细细密密,绵绵不绝,要么不下,要么痛痛快快下一场,多好。
最讨厌这样的雨,乌曜站在树下,凝结的雨珠不时滴落,落到脖子里,往下流,冰冷,湿腻腻的叫人不舒服。他索性站到雨里去,一会面上蒙上一层水雾,从脸颊两边流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望一望左边的小径。凹凸不平的石板,被雨洗得干净,两边的草也绿得发亮,草深处像朦朦笼着绿烟似的。
他不由又想起师父。
那一年师父带他到都城去的路上,也是这样的雨,可是师父满目欣喜地望着庄稼的神情,那样的微笑,叫他觉得这雨也不那么讨厌了。
然而,也只有那一回。
他想起在沅湘,那是他见师父的最后一面。师父说,他是师兄,无论如何不能不管子兰,要照顾好郁姝。
现在郁姝落在了秦王稷手里,而子兰……
乌曜叹一口气,吐出一团白雾,这种时候不该这么冷的。
他看向西北,那团黑云仍在转动,中间银针一般尖锐的亮光在扩张,灵界之门已打开了,四周黑云凝冰,那附近恐怕已是……想到在方城所见,乌曜都不禁打个寒战。
子兰自然也知道了。
他摸摸怀里的指环,心里一沉。
以前他排遣不痛快的方法好像都用不上。
“不想这么做也得这么做!”乌曜狠狠说着,暗想,乌曜啊乌曜,你就这点能耐!
“大人,灵兰大人来了。”叠涂自半空落下,甩去身上的水珠。
乌曜令他带子兰来这里,耽搁了这许久。
虽然他情愿久一些,让他想到更好的法子。
乌曜顺着石径迎去。
雨里有人过来了。地湿鞋子重,这样轻的脚步声,只有子兰。
他绕过了湿漉漉的花树走来,一袭青衣一箬笠,在朦胧的雨里竟显得轻盈飘逸。
远远见着乌曜,子兰先便习惯地皱了眉,道:“怎么站在雨里?”
“前面去吧。”乌曜引着他,到一块山岩下站定。
子兰取下箬笠放在一旁,拂去肩上衣上水渍。
乌曜默默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举动,一声不吭。子兰被他瞧得别扭,停住了动作,打量着乌曜。
乌曜才留意到他额上的印迹,淡如一颗泪滴划过的痕印,在雨里不很分明。女瑶指环的束缚没有了,这封印显出来。
乌曜又想了一想,慢慢沉下脸来,终于道:“子兰,我见到了灵聃大人他说,这世上除非没了巫师,否则总有人会滥用法术操纵巫力,他的意思,便是神以为你不该存在,因为你的力量足以掌控灵界。这不算是坏事,但是,恐怕神灵,希望你能与那人间通向灵界之门同归于尽。”
子兰平静看着他。
乌曜继续道:“你打算怎么办?”
子兰整理着衣襟,好像乌曜方才所言不过寻常的话语。
“灵界之门已经开了,再拖延下去,就到了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