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来到秦地已有几日了。
他一路行来,所见皆是萧条之景,百里难见人烟。
连接秦韩魏的官道两旁野草萋萋,那楚国故地宛与方城之外,多年前被韩魏侵占,如今再遇战祸,百姓早已逃散,不敢回来。因而即使村庄安然,也是一片冷清败落,稀闻鸡鸣人声。
“多谢大人救了俺娘!”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身边三个孩子也哭泣着跪下。
灵均阻拦不得,只好扶那男子起来,道:“这村外是荒山野岭,已是日中了,快些找一处肯收留的人家休息吧,莫使老人病情加重了。”
男子忙不迭应着,抹了抹眼角,背起一旁喘息的老妇人,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牵着他衣角,另一个大些的孩子扛起包袱,四人向前行去。
灵均站在残破院前,看看那依然紧闭的门,重重叹了口气。
他来秦并无阻碍,然而始终搜寻不到楚王安危消息,不能贸然行动,故而延迟慢行,将至雍城;何况战难中生灵涂炭,他也无法漠然置之。
他走进的这个村子,难得见到一户人家燃着炊烟,远远却听到门旁哭喊不断。原来一中年男子领着母亲与孩子到了这里来求宿,那老妇人年迈又长途奔波,一时昏倒。这户人家远远见到有人来先关了门,死活不应。幸得灵均相助,这才救那妇人缓过气来。
看着几人蹒跚而去,灵均心里越发沉重。转过身来,见那木门开了一道细缝,一双混浊的眼睛窥视着自己的行动,看他转身急忙又关上。
灵均移步欲离开,想了一想,又转回来,轻轻敲那门。
“谁呀……干、干什么?”过了许久,里面传来颤悠悠的问话。
灵均温和答道:“请不要害怕,我是过路的医人,只想讨一口水喝。”
里面未有应答,灵均以为不会再有回应,又叹了口气,正欲再言,那门忽而小心地打开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露出半个身子,警惕地看着灵均,慢慢递出一碗水来。
灵均欣喜接过木碗,喝了几口水,还了碗,向老人道谢,继而拿出一个草束的荷叶包,微笑道:“老人家,无以为报,我这里有一些防热疠之药,请你收下。”
老人一愣,不敢来接。
灵均解释道:“这里也曾遭战火,又离前方战场极近,将到暑热天气,只怕是要起疫疠,或许用得上。我这里也只有这些了,这些药极好辨认,老人家可以报与附近里正,派人去找。”说着解开来给他看。
那老人这才有些放心了,不由欢喜,抖着手接过药来。经历过变迁离难的老人都知天灾战祸之后必有疫病肆虐,如今有人送来药,怎会不好。
老人收了药看灵均起步要走,不由咳了一声,道:“……这位大人不嫌弃,进来歇歇吧。”灵均笑着摇摇头。他本是想打听些消息,这里村民如此谨小慎微,想必也不敢说什么,何必为难他们。
那老人有些着急,慌忙走出来,道:“大人莫怪老汉见死不救啊,之前我在门里就见大人面慈心善,不会是坏人。可是如今兵荒马乱,来来往往逃难的人太多了,上面说是上造大人有令,不得无故收留可疑之人,不然全家……”
“老人家不必心急,我没有错怪之意,只是有事在身,须要快些赶路。”灵均忙道。
老人这才作罢,又不放心,道:“大人不怪老汉多嘴,敢问大人哪里去?这再往北可去不得,还是绕过雍水,虽费些时日却安稳得多。”
灵均听了微微一怔,问道:“老人家此话何意?我正是要往雍地去。”
“哎呀,那可去不得!”老人一听急了,左右看看,拉着灵均到院篱旁,低声道,“大人远来不知么,那临近雍水一带有恶灵作祟,有人贪快渡过雍水后,离得那里近了些,都活不过来了,怎能往那去!”
“恶灵?什么恶灵?”灵均心里一紧。
残阳最后一道血色没入天际,西北茫茫高岗在暮色里肃然矗立,草木苍苍。
雍城郊外,蕲年宫的一个角落。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所有窗子也紧闭,整个房间隔绝了外界余光。
厚厚的深色床帏垂地,里面一丝声息也无。一盏烛火微弱如余息,豆光惨淡,颤抖几下熄灭了,吐出最后几口青烟。
一墙之隔的屋外,两名宫人端着冷去的饭菜,走到院门前,得守卫搜查后放行。
两人趋步而行,看看走得远了,其中一人朝后瞧瞧,忍不住道:“这都几个月了,这楚王时时昏沉,是不是快要死了?”
另一位宫仆年纪大些,低声道:“不要多言,按着吩咐做就是。天已晚了,我们速向大王赴命去。”
一道飘忽的影子自他们头上飞过,是一只小巧的鹨鸟,轻身掠过院墙,山岗。夜色弥深,鸟儿飞入远处的密林,落在等候已久的青衣男子衣袖上。
灵均抚了抚它眉际上棕白的羽,鸟儿啄啄他修长的手指,几声清悦的啭啼。
灵均叹了叹,伸开手臂,鸟儿展了展双翅,轻快飞去。
清脆的鸣声远去了,灵均肃然立于昏暗的树林中,一线惨淡的月隔了树枝透下来,灰影斑驳,他的眼里便也暗影错杂,霜色凝冷。
脚步沉重地走到林边,远望仍可见秦岭遥遥横亘于天际,将天也遮了一半,阻断去路一般。灵均心中异常难安。
这里是雍城之郊。
灵均多番探查,咸阳各处都没能寻到楚王下落,反而是那雍城附近有些古怪。雍是秦国旧都,虽不见繁华,然秦的寝陵与宗庙仍在此地,历代国君也需在此完成继位大典,可见其重要。
灵均便想到,大王熊槐被拘禁,如果秦王稷有心要瞒过灵巫,这里却比咸阳适宜。那位老人说,雍水南面方圆十里,夜里甚不安宁,据传是周德衰微,令妖兽潜伏聚在此地,活人靠近了就会被杀死吃掉。
灵均辞谢了老人,虽知不会有妖兽,仍派速风前去查探;自己乘着蓬岚绕过雍水来到了旧都。
只要大王活着,他便能想办法知道,然而和他担心的一样,这里也没有楚王槐的消息。
轻轻摩挲着手中指环,在黑暗里,雪白的玉光温润宁静,不见异样,他能肯定,大王并没有死。
但是,为何没有他的气息?
速风静静等在一旁。想起她所告知的异况,灵均更是蹙紧眉,低低咳了一声,唤道:“蓬岚。”
一只孰湖兽闻声从林中走出,灵均轻道:“天明时,我们去雍水看看。”
蓬岚打了个响鼻,似有不愿,最后仍是拍了拍双翼,低下头去。
月色浅白,天地之极渐渐有了亮光,蓝灰的天幕浮现两个影子,前面的孰湖兽双翼如云,四蹄轻捷,速风展翅紧随其后,长髯如带飘扬。
灵均向下俯瞰,但见茫茫大地空旷一片,左边极目处粼粼一段曲折的光带隐隐闪烁,那是弯延伸长的纸坊河,在身后与雍水相连。下方簇簇半人一人高的树木,如人影般伫立不动,任白雾四处缠绕游荡。什么声息也没有,连耳畔的风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着飞近,密林之中一处空地显现出来,方圆一里,突兀平整,黑漆漆不知覆盖着什么,五个巨大的物体高高耸起,四周模糊,起起伏伏似烟弥漫,看得不真切。
灵均脸色严峻,蓬岚依令徐徐下降,悄无声息落在了远远一片平地上。
二三月里,蛰虫苏醒,鸣声不绝,而这里什么声响也没有,死寂一片,唯有一团团浓雾流动。灵均下来,他焦急欲看个究竟,理理衣襟便向前,长长的衣裾“簌簌”在草木上轻微拂过。
越走越深,已过日出之时,天却始终未亮,而草木湿重,土地也变得异常柔软,像浸透了水的纱团,灵均暗思不对,待要细看,密丛里一阵冷风乍起,吹着那些森森白雾向他面上袭来,带着冷腥的臭味。灵均以袖掩鼻退了几步,一挥手,指环划出一道玉环,冷气猝然消散,而脚下一重,有什么已缠住了小腿。
灵均知道不好,忙使灵力向下扫去,摆脱了束缚的同时,跃起浮在半空,蓬岚迅疾地飞过来接住他,灵均坐定,才发觉衣摆与履上沾了污迹,腥不可挡。
蓬岚带着灵均向密林外飞去,那团白雾已汹汹跟来,张牙舞爪一般,渐渐扩散成包卷之势。
这无形之物,驱散又复来,用灵力的话徒然耗神而已。
灵均忙取出怀中的埙,以灵息吹奏。自从在方城受了伤,他轻易不能使灵音,为防万一而带上了埙。
这雅埙虽只一掌大小,然而承天地之气凝成陶土制成,六孔七音,声音浑厚深沉,初起几声,微如春融冰雪,转眼便如山泉喷涌,霎时化成扑天潮水,滚滚滔滔,浓雾顷刻被一卷而空。然而后一阵冷雾再次袭来,灵均继续吹奏,那音潮连绵汹涌,排山倒海,仿佛可洗净天地,防住了邪气凶猛侵袭,转危为安。
蓬岚飞出密林禁地,眼前顿时一新。原来天已大亮,晨风徐徐,日暖气清。
灵均却不见一丝轻松,紧握着埙,眉头蹙得越发紧,接着又是一阵轻咳。
速风默默飞下,他按照灵均指示,一直在此等候。
灵均面色转为平静,掩下眼底焦虑,道:“速风,速去告诉女媭大人秦王稷用了魂禁之术。”灵均本欲一力结束所有的事,然而这件事只怕已超出了自己能力的限度,须让女媭等人做好准备。
“是!”
旭日升起,大地一片光煦,而密林则烟雾重重,死气阴沉。
灵均站在坡上高地,望着这一切,眼里满含冷峻悲愤。
这密林中藏匿的不是什么妖兽邪灵,而是无数夭死者被困住的怨魂。
连年战火纷飞,这里多半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之魂。
客死他乡者,魂易迷失方向返不得家园,四处游荡,却被困在这里,怨恨愁苦之气不断集结,使这里变成可怕的死地,不仅是人,即便鸟兽,只要靠近禁地,也会被吸走生气,冤魂益发增加,邪气也随之而益发强烈。
魂禁术,连张仪也不敢滥用,秦王稷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连死者也不放过。他想做什么,不言已明。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八魂禁幽音
江岸晓风残月,淡淡的晨雾悠然飘荡,子兰与宋玉一行人一早启程返都。
先生投江的事还需向楚王交代,而子兰身为一国令尹,也不宜离开太久。没奈何,在与女媭大人、乌曜商量对策之后,他先行回郢。
乌曜与珞珞来送,宋玉在一旁,他们也不过能说些辞别之语。
宋玉在枫香村多时,但跟随灵均大人以后,知道许多巫觋之事不是外人可涉及,自觉回避,因而至今他也不曾到后院山上见过郁姝,更不知灵均未死之事。
女媭挑选的渔人已替他们将行李搬上了船,在船上等候着。那些行来,无非先生一些旧物,还有留给宋玉的一小部分书简。
二人将要上船,忽听坡上传来喊声:“子兰!”
子兰回头,见芦呈撩起衣裾正从村口枫树下赶过来,快步下了坡,几分不像平常的稳重。他连忙迎上去,紧问道:“是郁姝……她怎么了?”
女媭大人不在,乌曜来送他,留下芦呈照顾郁姝,突然赶来,子兰当然先想到郁姝有什么事。
芦呈看他焦急的样子,反倒笑了,将子兰拉到一边,按捺激动低声道:“郁姝醒来了!”
子兰身子一震,一句话也说不出。刚刚临走前他还去看了郁姝,郁姝还没有苏醒。
他不能带她走,又不知何时能再来,心里百般挣扎不舍也只得放下。此刻听到芦呈说郁姝醒了怎会不喜,丢下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宋玉和其他人,转身就往来路跑去。
进了洞,翠蔓轻虹,那柔和的光依然流转,而郁姝坐在光晕里,一手扶着榻,睁大眼睛,略带些疑惑地看着周围。
“郁姝!”子兰激动地唤她,声音轻轻地,只怕惊着她,缓了步子走近。
郁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转脸看向子兰,怔了一怔,很快坐起喊道:“子兰!”
子兰穿过流光拥住扑过来的郁姝,她紧紧抓着他双臂,忽而哭道:“子兰,子兰,你没事吧?”
“我没事。”子兰忙道。
“我不知道杀了太子会害你,我、我愿意受惩罚,你不要不理我,我不想和你还有先生分开……”郁姝仍在不停哭诉着。
“郁姝?”子兰暗自一惊。
“别担心,郁姝沉睡太久,一时有些记忆混乱而已。”芦呈走进来解释道。他方才本要说得仔细些,哪知子兰听到开头就跑了。
芦呈说罢,又道:“我让宋玉坐船先走一步,你一会乘梭舟也赶得上……”
子兰感激地点点头,芦呈淡淡一笑,转身出去。
“郁姝,郁姝,没事了,你担心的事早就不存在了,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