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曜已说到此,索性把话都说开,道:“其实我知道,师父在楚王身边,现在不被流放,将来也许会身首异处,你让他去南地也不是坏事。可是师父会是就此放弃的人吗?若如此,这十几年朝中艰难,倾轧纷争,他早就撇了干净跟我们回去了。你想让他什么也不插手,可能吗?万一……”
乌曜话没说完,“啪”的一声响,跳出一个人来,而周围草木似被一阵急风扫过,摇了一摇又停下。
子兰正听着乌曜说话,眉越皱越紧,此时听到异动一抬头,凭空里跳出个少女,双环攒花,粉脸小嘴,一双乌眸滴溜溜转,目光在他身上一落,就哼了一声,眼一横,转向乌曜道:“那边有人找他呢!”
这禁界消除,乌曜和子兰不需她说,也隐约听到喊声了,是曹离循着踪迹带了人来,大概不见子兰,有些着急。
子兰定了定神,大步向前,沉声应道:“在这里。”
曹离立刻奔了过来,看子兰来的方向,是他命人也寻过了的,那时什么也没有,主公是从什么地方出来?他有疑惑也不敢问,忙行了礼禀道:“主公,大王召主公入宫。”
子兰又是一皱眉。今日事务已处理完毕,就算有急情,也是他比那楚王知道得早,看看这个时侯,已近晡时。
子兰厌恶地垂了眼,思忖片刻,便道:“离,你秘密带着灵曜大人回府中去,我自去见大王。”
乌曜跟过来,听到这话,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子兰便道:“你先到我府中去,离会安排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紧珞珞,别让她生事。”
“混蛋子兰!”珞珞气得大叫。她记恨子兰杀了乌曜,说不再和子兰说话,这时也忘了,跺着脚要冲上去,却被乌曜拉住。
而子兰理也不理,直接上了曹离牵过来的马,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四怀沙遗辞
楚王宫寝殿。
此时天色已暗,烛火通明,春殿笑语脂香弥漫。
乌曜伸头向下看去,一名宫女正在给子兰倒酒,倒了酒退到子兰身后,仍不时偷眼觑着子兰侧影。
乌曜本来觉得奇怪,要按着子兰的性子,怎么容许人这般放肆?后来看见楚王的架势,方才明白了。
那殿中央一群舞女长袖宛转,细腰婀娜,座前侍奉楚王的娈童美女有七八人,轮着劝子兰酒。而楚王眯了眼细品着杯中酒,谁也不看,只盯着子兰,一双眼睛像黏在了子兰身上。两颊酡红,醉态十足。
只怕醉意不在酒啊,乌曜撇了撇嘴,很看不下去。
身后珞珞也要伸头,被他拍一下额头,按回去。珞珞恼怒要还手,他只好做手势告饶。
这大梁虽粗,上面躲了两个人,还是要小心些。
本来是曹离带着他从后院小门进的子兰府中,他随意问了几句,那曹离话语虽谨慎,也知道灵曜大人可以信任,因而说到最近楚王频繁召子兰入宫,常常夜半才得回。乌曜想这么等着也无事可做,就与珞珞偷偷潜入了宫。
他本是无聊,又早知道那楚王不安好心,现在看子兰忍着性子周旋,心里有气,恨不得跳下去给那个楚王一点教训。
乌曜重生,借的是郁姝的灵血,因而一时灵力还没恢复。而他的守护捷岸和沓举就算还活着,没有了灵巫血的契约,也不会听从,所以此时乌曜力不从心,还真无法可施。
此时那楚王干脆坐到子兰的一旁,醉意熏熏与他说着什么,有丝弦歌声盖着了,听不真切。而子兰垂眸,那眉梢一跳,不细察看不出来,乌曜却知子兰这耐性是到了尽头。
乌曜倒不急了。
他想,这子兰最恨的事全在楚王这里要忍受,真的就甘心逢迎顺从?他可不信,于是捂着珞珞的嘴,存心要看子兰怎么办。
宫娥舞罢,与那乐人一道全下去了,侍仆也只留了两个,其中一个拨弄烛台与香炉,另一个收拾杯盏,慢慢也退了下去。
殿内一时空寂。
就听见楚王道:“……子兰,这楚国就是我兄弟二人,正该赤诚以待,只要你高兴,寡人什么也愿意给你……”
子兰俯身截住此语,道:“大王醉了,请大王早些歇息,臣弟告退。”
“子兰休要走,寡人不知多少次梦见子兰,今夜子兰就留下吧……”楚王说着话,按捺不住,张开手臂扑过来。
不说乌曜,连被捂着嘴的珞珞也睁大了眼,不知道这生得魁梧强壮的楚王怎么突然发了酒疯似的,举动奇怪。
眼看就到子兰面前了,忽然腿一软,直直栽下去。而子兰似早已料到,敏捷地后退一步,唤了一声“大王”。
那楚王发出模糊的一声呻吟,没有其他反应。
子兰伸腿在楚王肩上一蹬,那楚王翻过身仰面躺着,双眼紧闭,满脸通红,须髯沾了酒凌乱粘成几条,身子倒在扭动。
这是怎么了?
乌曜不解,珞珞挣开他的手,嗅了嗅,道:“那香气……”
乌曜也伸头向下嗅了一嗅,恍然大悟。子兰暗地里在熏香和烛油里加了幻迷之药,这梁上高,那香气沉,不留心还闻不出来。
再看下去,子兰脸上掩不住深深的厌恶,眼里寒光毕露,简直要将楚王碎尸万段一般,乌曜不由一叹。子兰这令尹当得着实不易,也许政事复杂还在其次,单为了对付这楚王,要花多少心机。难怪师父坚持要他回来帮他,想想师父难以启齿的样子,也许就是知道这个楚王的劣迹,猜着子兰会有麻烦。
“来人。”子兰唤道。
退在殿外的两个侍仆进来,都是生的唇红齿白,行动伶俐的。二人极娴熟地抬起大王,移到榻上。一人就去熄了熏炉中的香,一人换了烛,都到子兰面前来听吩咐。
子兰道:“一会服侍大王后收拾好了起来等着。大王醒来问起时,就说一直守在殿外,后来只见令尹大人慌张离开了才进来,其他一概不知道。”
那两人似乎愣了一愣,又忙低头应下。
子兰又道:“今日之后,你们不需再如此,只当无这样事了。记住将用剩的药香和添了药的烛都毁去。以后好好服侍大王,若得宠信,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那两人脸上有些欢喜,忙磕头谢道:“谢令尹大人!”
恭敬送令尹大人出殿,两人一起回到榻边服侍。那楚王不住在榻上翻滚扭动着,嘴里哼哼,一把抱住了替他宽衣的小仆。
子兰走得飞快,乌曜也觉得恶心。
倒是珞珞好奇,不知道这楚王醉昏昏和那个宫仆打架谁厉害,伸头还要再看,被乌曜强逼着出殿追子兰去了。
子兰并没有直接出宫,反而避开巡卫转到废弃的宫地去了。那些郁姝也曾见过的宫人草,夜里闪烁着幽幽的光,像灰烬里最后的火星。
乌曜和珞珞还没走近,子兰猛转过身来,有些恼恨地看着两个人。
乌曜知道子兰必定是不想他们看见那些事的,偏偏已看见了,也不能装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先将那受过剑伤的胸口揉揉,作势咳了几声,看那子兰忍怒不语,这才放心,笑嘻嘻问道:“怎么不出宫回去?”
子兰似乎不愿说,停了一停,还是道:“那酒里下了媚药。”
乌曜明白了。看来楚王不笨,多次被子兰逃过,这次他也使了手段,却没有想想论起下药解毒,怎么骗得过子兰。然而子兰又不能说破,还要装作中了计,晚些时候再离宫。
虽然实际没有吃什么亏,让人想起来也颇不自在,乌曜都这么觉得,何况是子兰?
废墟上冷风幽寒,暗云舒卷,枯细的草被风扭得起伏摇摆,碎屑飞扬。
珞珞要说话,乌曜扯了扯她,轻轻上前,正色道:“子兰,不如不做这个令尹吧,师父也不要你这么做的,不如辞官离开,和师父说清楚,郁姝也还在等你啊。”
他一路来都城,没了守护,坐船乘车,听到的看到的,都对子兰不利。
乌曜不是不为楚国处境担忧,可是匹夫之力,能改变什么?师父努力了那么多年,变革依旧不能被接受,那些王公势力庞大,最后是师父被排挤出去。
如今子兰是铁腕改政,内忧外患,子兰坚持得不容易。
朝野内外,暗地明里,有人说他违背祖制,有人恨他专制绝情,还有人骂他是越权贼子,就连少数忠臣贤士,因为他贬逐了一派老臣,又逢迎大王纵于声色,对他更是骂声连连。
子兰毕竟不是国君,楚王对他无不听从,却是有自己的不良之心,就算现在被他瞒哄着,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子兰何尝不知?只是默然不作声。
乌曜又道:“你做的事,不就和师父主张的变法图强一样吗?也许方式有不同。其实阿母和芦呈想办法劝师父,不可为之事不要强求,万事自有定理。夏亡有商,商亡有周,如果楚国没有好的国君,真亡了也是气数已尽。我们巫师,要紧维护的是山川万灵安宁,生息有序。”
“你错了,我没有先生那般忧国忧民,心怀苍生,我只是……”子兰忽然住了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阴。
乌曜知道,如果已经有人在做先生想做的事,也许先生就不会再执着于回到朝中,自然不会面对杀身之祸了。
子兰是这样考虑的吗?
那么,其实他心里并不真的恨师父吧?
乌曜情愿这么想。
“子兰,乌曜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了,离那个讨厌的楚王远点,不如你和我们回去陪郁姝姐姐吧!”珞珞看二人说话沉闷,而子兰不再对乌曜气势汹汹,她也忍不住插嘴劝道。
子兰在他们二人脸上扫了两眼,阴郁之色减淡了些,道:“我心里有数。”
子兰在盛怒之下没有杀他,反而有意迷惑秦王,乌曜欣慰之余又颇为疑惑,此时忍不住问起来。
子兰迟疑了片刻,道出原委。
在方城时,那姬垠是铁了心要杀乌曜,后来子兰知道他是务昌,不禁奇怪,务昌知道乌曜是女瑶之子,怎么敢随便动手?
而自己被白起重伤,子兰回想当时情形,那一斧从左肩划向右胸,伤重却不致立刻毙命。像白起武艺精湛,力气甚大只要他再下一份力,或是顺手一横,恐怕他命殒当场。为何他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两件事只有一桩也罢了,偏偏集在一起,叫他不得不生疑,再想起乌曜中毒时的异样,务昌自那之后对自己比对乌曜更加关注,他心里隐隐觉察了什么。
乌曜听得子兰的话,不由想到,子兰那时已起疑,却没有追究下去,实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想来他是是心底里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不甘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公子,或是不是女瑶之子,而是,原来,先生于他而言,真的只是先生吧?
子兰避开他的目光,转向风来处。
那秦王稷揭出真相,他心里陡然感到失落和一种不可言明的愤恨。他不择手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先生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木偶,偏他要逆意而行。
之后他再无顾忌,没多久朝权尽握手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掌控一切,哪怕是吞并天下,只要他想,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然而一切忽然变了,他没有什么做不到,也没有了要这么做的理由,又如何能感到痛快?
乌曜见子兰也沉默,想起两人在梁上还听到的消息,忙又问道:“现在秦王野心勃勃,甚至动用法术惊动灵界,那楚郑夫人被掳走了,可是和他们有关?”
“就是务昌干的。先回去吧,再慢慢细说。”子兰点点头,此事非同小可,他封锁了消息,又特意向楚王请求,要亲自追查此事。楚王横知道关系重大,也不能强留子兰在身边,在这等时候却还居心不正,借口饯行召他入宫欲谋不轨。
三人说了话,子兰回到正殿从宫门出去,乌曜还是和珞珞偷偷出宫。
刚到府中,巽一脸焦急跑上前,匆匆行礼道:“主公,沅湘来信,灵均大人……沉江自尽了!”
“胡说!”乌曜先喊起来,子兰也是一惊,步子一顿。
“属下已派人再去打探。只是那灵均大人沉江,是几个渔民亲眼目睹。”曹离上前细细道,“当时远远见大人在身上绑了大石,从高崖上坠入水中,渔人争着去救,无奈那一处水流最是湍急,暗礁无数,渔人到了附近,再找不到大人踪影。他们又喊人来打捞寻了整整一日,还是……”
“怎么会?不可能……”乌曜看向子兰,不信道,“既没见到人,就不能胡乱断定,就算真落水,师父那些守护怎会没有动静?”
子兰也不相信,迟疑时,巽已掏出一卷素帛,道:“这是陪伴灵均大人的小尹找到的,说是大人放在几案上,趁夜走的。”
子兰急忙拿过来抖开,乌曜也看去,那笔迹是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