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数日之后,春风阁重新开张迎客,热闹不减。
然而在后院里,被折腾了数日终于能得几日清闲的江小城,却一点也不开心。
“谢春红!”小城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具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谢春红今天穿了一件月白的长衫,卸了红妆,这张倾倒众生的脸总算是在几日之后得见天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小城对面,一旁是跑来凑热闹的秦碧如,抱着个茶杯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两人。
谢春红扶正被她震歪了的茶具,微笑道:“为何生气?”
小城怒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要动手杀人,事先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万一我当场露出马脚,或者在审讯时说错了话,可怎么收场?”
谢春红好脾气地笑笑,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人不是我杀的,当时我在弹筝,客人们都看着呢,你没有机会,我也没有。杀陆严的生意,不是我接的,我只不过是顺手帮个忙。”
然后又添上一根手指:“第二,不事先告诉你也是为你好。你不知情,就不会说错话,只需要跟着我的安排走,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危险。”
想了想,又加上第三根手指:“第三,就算出了岔子,李知府那边平姨自会打点,本堂的人脉远比你想的要广,你也不必操这份闲心。”
小城被他这么一堵,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辞,仔细回想当时场景,自己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只箫,甚至比其他客人更迟才发现陆严之死,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大叫,紧接着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杨柳春风堂下的手,再去看男扮女装的谢春红,他却也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后来喊声引来了其他人,平姨很快就出现安抚客人、通知官府,再后来她和谢春红就都作为嫌犯被带去分开审问,所幸平姨很快就保了他们出来,这几日却还是不断地被衙役捕快骚扰,谢春红甚至连续几天都维持着缩骨功,真难为他有这份修为。
现在回过头去想想,这桌酒席,根本就是个杀局。有人开出了价钱要买陆严的命,杨柳春风堂竟然就在春风阁中下了手,不过这招险棋无疑是成功了。
“不是你,又是谁?是谁杀了陆严?”
“是我呀。”秦碧如抱着茶杯笑吟吟道。
小城一愣:“难道说,那天你摘的那个牌子……”
“不错,就是那桩生意,”秦碧如笑道,“这也是少东家的意思,让你看看本堂是如何做事的。”
谢春红瞪了她一眼。
小城还是不解:“那你是怎么下手的?我明明没看到你……”
秦碧如手指一动,指间已经多了一枚银针,在光下闪着微光,“要说轻功,我比不上少东家,不过若论暗器手法,我在本堂中也从不自认第二。当时陆严一门心思都放在你和少东家身上,要想在窗外偷袭,是再容易不过了。”
听起来颇为可信,但小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可是陆严被杀的时候,是背对着窗子的。”
碧如捏着那枚银针在手中把玩,“你看他眉心有个红点,就以为暗器是从那里射入的,但其实我当时倒吊在屋檐下面,从窗户缝里射入暗器,银针从他后脑入,从眉心出,钉入墙中。在平姨报官之前,我就已经趁乱混进来把银针收走了,那银针不沾血,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验尸的仵作也愚笨,没去仔细检查陆严的后脑,不然应该能发现一个极小的洞。就这么让我的手,也太轻松了。”
小城在旁听得骇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容貌秀丽、天真烂漫的女子,在弹指之间取人性命,却还能笑得如此真诚。她知道自己不该想得太多,杀手刺客也不过是刀剑、是招数,而不是握着刀剑的手,不是使出招数的人。
没有什么干净与不干净。
但是她忍不住,忍不住想起与谢春红逃出清平谷那一天,谢春红先行突围,那些黑衣蒙面的人,也都尽数倒在他的软剑之下了吧?还有陆严,前一刻还在戏弄自己,而后一刻已经绝了气息。
她想起师父曾经说,刀手也好,刺客也罢,不过是凭手艺吃饭的人,和那些一个一个村镇走过去卖手艺的竹篾匠又有什么不同?江心月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纤白如玉,却也曾染上多少人的血。
“为师若是想保全你一双干净的手,便是害你了,”师父的话,还声声在耳,“这江湖上许多事,不得不做,许多人,不得不杀。我既然传你武功,就没想过,要让你远离江湖。这也都是你的命,命中注定你被我捡到,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弟子,有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做主。小城,你可怨我吗?”
小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作答。
“喂,你怎么啦?”秦碧如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被谢春红拉住了。他微敛着眉,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她只好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
小城看向谢春红。
他素面朝天、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做派,一等一的好风度。只是小城知道,从这人嘴里,永远别想听到三句正经话。
但是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拉着秦碧如就走。碧如不明所以,茶杯还未放下,又不敢违逆少东家的意思,就这么被拖着走开,留下小城一个,在午后的院子里默然呆坐,如同离魂。
在小城的记忆里,谢春红几乎从未对她的困惑和危险置之不理。但是那一次,他走得异常坚定。
后来她终于明白,那个时候他背对着自己,只想告诉自己一句话:
“这由你自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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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君在罗网,何有羽翼 。。。
第五章:君在罗网,何有羽翼
这是江小城来到洛阳一整个月的日子。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正是春风阁最热闹的时候,与此相对的,后院里仍旧是安安静静的几间房子,几个貌似平凡的人。
小城在房里做着最后的准备。她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头发在脑后扎紧,若再蒙上面,几乎很难发现她是个女孩。她的剑系在腰间,怀里藏了一柄匕首两个火折子,秦碧如又硬塞给她一把暗器,谢春红甚至想让她带上几个雷火弹以防不测,被她坚决的拒绝了。
“偷个东西而已啊,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做什么?”
碧如还在给她整理夜行衣,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确认东西都放好了,这才直起腰来。“你懂什么,这是你第一次‘做生意’,是大事。”
“那你第一次是去做什么?”小城有些好奇。
“杀人。”碧如漫不经心地答道,又去检查她的头发是否绑好了。
小城一愣,转而看向在一旁静默不语的谢春红:“是不是本堂的人,第一次做事都是杀人?”
谢春红摸摸额发,避开她的目光不回答。倒是碧如心直口快:“这是本堂不成文的规矩。不过小城你不一样啦,少东家这次特意——”
“碧如,”谢春红脸色一黯,“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快去吧,这里交给我。”
碧如冲小城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开了。她可不想触少东家的霉头,杨柳春风堂里谁不知道,招惹了少东家就等着被他穿小鞋吧!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
“那个,这次的事,多谢了……”小城觉得底气不足。明明是自己一时任性,却因此坏了杨柳春风堂的规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想着碧如那样的女子,也许最初也和自己一样,来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秦碧如成了如今的秦碧如,而她,却还想做过去那个江小城。
谢春红轻叹:“没什么,原本……原本你也不是本堂的人。待你师父回来……”
他摇摇头,再开口语气已如平常:“准备好没有?我们出发吧。”
小城抬腿要走,却突然一挑眉:“我们?”
“我和你一起。”
平远将军薛蒙本是洛阳人士,年过七旬,前几年告老还乡,将自己在洛阳城里的宅子大肆修葺一通,舒舒服服地过上了养老的日子。
老将军年轻时,曾经驻守山海关,与北方的异族打过很多仗,素有威名。他自负勇力,时常亲自上阵拼杀,手刃外敌无算,所用一把宝刀、一柄宝剑,最是珍爱。刀名青冥,剑名逐云,据传是上古神兵,可削铁如泥,吹发即断。这一次小城要偷的,便是那柄逐云剑。
“薛老将军也曾是朝廷重臣,又是武人,他家护院不可小觑,你要小心。”
“知道了,你可真啰嗦。当初碧如姐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般千叮万嘱?”小城一面说,一面拉上蒙面的黑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谢春红。
“自我十三岁开始,所有人入门的第一桩活儿,都是我做接应。”谢春红也是一身黑衣,却没有蒙面,那神色看起来颇为郑重,看得小城都有些发愣。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少东家了?”他突然展颜一笑,抬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小城被他推着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但是刚才那种神情,已经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轻功跃上薛家院墙。院内不时有家丁提着灯笼巡夜,她看准时机跳到草丛中,借着夜色将自己隐藏起来,很快就找到了机会,避开家丁的注意,窜上屋顶。
她看过薛老将军宅邸的地图,花钱雇佣杨柳春风堂前来盗宝剑的人给出了消息,那宝刀宝剑就藏在老将军卧房之中。半月之前薛蒙离开洛阳去了江南游玩,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薛蒙的卧房并不难找。小城运起轻功,是她从谢春红那里偷师学来的“彩云追月”,这名字就如同身法一般好听好看,几个起落她已经落在正屋之上,轻巧一个翻身,便如蝙蝠一般倒吊在屋檐之下,趁着左右无人之时,闯入房中。
在身后关上门,左右看看,果然空无一人。小城松了口气,到得这里,事情就做成了一半,她现在只需要把宝剑找出来就行了。
然而在屋里走了几圈,墙上只挂着几把普通刀剑,并非雇主所描述的逐云剑的模样。她又在屋里摸了一遍,希望找到什么机关暗道,终于在床下摸到了一个黄铜虎头,一按下去,床下的地板就陷下去几块,露出一个幽深的暗道来。
小城点起火折子,举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走下暗道。台阶一路向下,设置了四处暗箭机关,都被她轻松躲过。走到底有一间密室,里面亮着长明灯,一张紫檀木桌上,青铜架上供着一刀一剑,正是雇主所说的模样。小城心中大喜,拿起剑就走,走出两步才突然觉得不对,正寻思之际一扇石门突然降下,封死了来路,将她困在这密室之中。
小城吓了一跳,倒也还算镇定。师父常说,遇到陷阱,若是自己先慌了,这逃生的希望就少了一半。从来天无绝人之路,且先看看这里的情况。
于是将剑放到一边,正打算四处查探一番,忽然听到某一面墙壁后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她猛然跃起,一手攥紧逐云剑,另一手拔出自己的烛影摇红,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整堵墙缓缓升起,原来这密室还连着另一处地方。只见一个黑衣男子走了出来,也蒙着面,手中拿着一柄长剑,腰间挂一卷长鞭。
师父还说过,遇事,要先发制人。
小城箭一样跃出,烛影摇红剑划出一道绯色的影,将那人逼退一步。但来人反应极快,举剑格挡,拨开小城这一击,紧接着又递上一剑,直逼小城面门。
一道剑风划开了她蒙面的黑巾,她皱了皱眉,手腕一转,改为反手握剑。那人一剑劈下,被烛影摇红架住,小城的手臂却又突然一沉,沿着对方的兵刃一路将烛影摇红直推过去,然后一挑手腕,也同样挑落了对方的掩饰,黑巾被斩为两段,悠悠飘落。
“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城嘿嘿一笑,看清那人面容,浓眉大眼,倒也算是丰神俊朗,但这些日子来每日对着谢春红,觉得天下人的容貌都不过粪土,果然她的审美情趣,已经在短短一个月里达到了曲高和寡的境界。
对方倒是极为镇定,退开几步敛眉看着她,道:“女人?我还以为是个小男孩。”
小城一听,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就算自己的确不如秦碧如她们那么……那么玲珑有致,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啊,凭什么谢春红随意穿穿女人衣服就有人把他捧上天,自己不过是穿个夜行衣而已,就被当做“小男孩”?
于是又是一招递出,把烛影摇红舞成一团繁花,就向那人招呼过去。不料他却不还手,急急倒退,口中连连说:“住手住手!不打了!我不和女人动手!”
小城将信将疑地收了手,却没有放下兵刃。“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