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和帝都这次栽得有多惨烈,甚至连对庶族而言始终高高在上的士族都损失惨重,假如戎人再次占了魏土,那他们还有活路么?
这样的恐惧之下,本能的,他们酝酿着抵御戎人的愿望与勇气。
而闻伢子这振臂一呼,等若是点燃了这把火。
沈藏锋估算时间,揣测苏家现在应该非常的恼火——他们应该刚刚预备好平乱,偏偏这光景,要被他们平下去的乱,却喊出了一起对付戎人的口号。
要只是闻伢子这么做,远隔千里的沈藏锋还不能肯定。但既然卫新咏夹在里面,沈藏锋敢打包票:就冲这位卫六叔先前把苏鱼梁跟何子勇商议谋害苏家三房的谣言散播的漫天四海,自己却隐匿无踪的手段,如今必定是把民愤都调集了起来。
何况旁人总有从这振臂一呼之中看出生机的——如今起事之人中还没听说过谁家能有跟边军正面交战这种级别的精兵,本来正是苏家剿灭起事、壮大己身的大好时机。
有机会拿大义名份堵得苏家不下手,傻子才不插一脚。
即使苏家不理会这样的威胁继续平乱……反正他们也没损失不是?
总之闻伢子这么一鼓动,青州苏氏一个不好,就要落定“国难关头仍旧屠戮国人”的名声了——沈藏锋还注意到,探子说的“卫家六老爷与莫彬蔚是为其所救”是口信,而未曾落纸。
他闭目想了想:“卫六叔与莫彬蔚乃闻伢子所救之事,如今苏家还知道?”
“回国公的话,确实如此。”探子郑重的道,“而且,属下发现,似有宋家人插手在其中。”
沈藏锋睁开眼,道:“宋家?是宋阀主?但宋阀主因宋司空与宋家大公子之死悲痛欲绝,如今不过是为了本宗而苦苦支撑……居然还有精力把手伸到盘州附近吗?”
探子却道:“插手的人不是宋阀主,也不是宋二公子,而是……宋家大小姐!”
“那么苏五表弟呢?”沈藏锋沉吟问。
“苏五公子似乎并不知道。”探子道,“属下查出,仿佛宋家大小姐需要卫六老爷所知道的有关已故宋司空的事情,所以帮助他们从闻伢子处潜逃入锦州。如今在锦州的宋家商号掩护下,行踪几乎一日数换,到底去什么地方、中间在做什么,因为担心被苏家察觉,咱们的人只能远远的跟着……却不小心丢了踪迹。还请国公责罚!”
沈藏锋许久未语,久到让探子心惊胆战、堂内气氛几乎要凝固了,他才缓缓的道:“这应该不只是宋大小姐的手段,应该是卫六叔的算计。让宋大小姐不告诉苏家,那么你们即使寻到线索,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的行事,甚至还会故意替他们遮掩痕迹。毕竟如今我已率军回了西凉,远离中原。虽然留了些人手在那边,到底跟苏家不好比。所以即使知道了什么秘密,也不敢轻易的打草惊蛇,因为哪怕是暂时拿到了,也未必保得住。”
探子不知道这次丢失了卫新咏与莫彬蔚的行踪到底要不要挨罚,小心翼翼的道:“属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有些人有些事,其实未必需要保下来的。”沈藏锋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淡淡的道,“你们不该见他们行踪一日数换,就选择尾随……也不想想,他们除了逃命外还会在做什么?这样的盯梢有何意义?”
探子听出责备之意,大惊,伏地道:“属下……”
他话音未落,沈藏锋已经严厉的喝道:“你们应该杀了他!还有莫彬蔚!看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设计让宋家接应他们离开么?因为闻伢子——这所谓‘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的主意必定是卫新咏所出,而他与莫彬蔚都与苏鱼梁之死有关!一旦他们被发现受了闻伢子的恩惠,苏家立刻就能以这个借口出兵,即使不继续扫荡各地起事,灭掉闻伢子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就是要撇开与这闻伢子之间的关系!”
俯伏在地的探子不敢辩解,心中却是苦笑万分:谁不知道卫新咏是卫家子弟,还是三夫人的六叔?三夫人是如今的沈家主母,他们做探子的未得上命,怎么敢擅自干出杀了卫新咏的事情来?
即使不考虑怕主母追究和报复,也要考虑他们有没有资格决定给沈家惹下卫家这个敌人……尤其沈家和卫家还是姻亲!
“三哥且息怒。”被沈藏锋喊过来一起见这探子的沈敛昆自知才疏学浅,所以一直到没吭声,到此刻终于忍不住出言道,“我看卫新咏他们这么做,虽然是阴了苏家一把,但对咱们家可没什么不好吧?何必杀他们?苏家怎么可能这样就被轻易的将住?何况原本以苏家的兵力,扫平盘州等地是毫无问题的,如今却有卫新咏与莫彬蔚从中作梗……苏家不能继续发展壮大,或者壮大时需要更多的损失与代价,岂不是正好?”
沈藏锋面色冰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们往后最大的敌人,一定会是苏家?”
沈敛昆愕然道:“为何不是?”在他看来,各地起事不过是一群乱民,上不得台面,真正能够威胁到西凉沈氏染指天下的……除了苏家那就是刘家,但刘伯照和刘希寻现在完全就是撕破了脸了,甚至导致东胡军此番溃不成军……那么挡在沈家跟前最碍眼的,不是苏家会是谁?
“你太低估你嫂子的这个六叔了!”沈藏锋冷冷的道,“你以为他会随便选个人指点、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遑论他连宋家都拖下了水,还亲身离去为闻伢子撇清关系……”
“难道三哥认为卫新咏能让闻伢子威胁到苏家?”沈敛昆觉得这也太不可能了,“这闻伢子咱们在帝都时听都没听说过,看这次报上来,也不过是一个乡民,能济得了什么事?”
“若是太平盛世,这等人自然不值得一提。”沈藏锋揉了揉眉心——因为他是接到西凉受狄、戎侵袭才匆忙回援的,这一路当然是紧赶慢赶,而回到祖堂后,与沈藏机匆匆问了如今的局势,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要麻烦,这几日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才会听说帝都来的探子到了,就立刻把沈敛昆喊过来旁听——长子沈舒光还小,此刻也还没到西凉,沈藏锋当然只能指望先把兄弟调教出来给自己搭把手。
此刻按捺住疲色,淡淡的道,“但在乱世之中,正是草莽里的人出头之际,纵观青史,有多少王侯将相出身寒微?咱们士族是尊贵,可庶族也不是一准出不了头。不是么?”
沈敛昆还是觉得沈藏锋担心过了:“就算这闻伢子在卫新咏的辅佐下能把苏家弄倒了,难道咱们家治不了他?”
“六叔的手段,连祖父祖母都颇为忌惮。”堪堪抵达西凉城的队伍里,卫长嬴从打发了长子离开后就一直紧锁蛾眉,握着手中信笺,苦苦思索着,“他行事素来是一步数算。这次帮闻伢子这一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最紧要的是——长风还在帝都,因为他的缘故,祖父祖母明里暗里打发了许多人手陪长风的。虽然这些人不能上阵去跟青州军拼命,私下带两个人回凤州,却未必不能瞒过青州军的眼目……却为何,六叔找的是宋表姐,而不是我卫家?!”
不知道为什么,卫长嬴心中一阵沉重,“难道六叔想借这个机会脱离卫家?或者,栽培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名义上还在瑞羽堂,实际上却自立门户?也不知道祖父祖母对这样的情形,有没有留什么后手?”
☆、第一章 经年
更新时间:2014…03…25
这一场冬雨从两天前开始下,中间白天停过一两个时辰,陆陆续续的把屋檐下的水缸灌满一口又一口。这在西凉是很罕见的,按说这月份一场雨下不了几个时辰必定会飘起大雪,偏偏今年就不一样。
但也有好处,就是不下雪总归不是太冷。
申初时候卫长嬴与两个妯娌商议着处置完了一日之事,都有些疲乏,就命下人呈上玫瑰露来提神,顺便清了场,商议一下出孝之后就要办的几件事儿。
——从卫长嬴夫妇一前一后回到西凉起,现在已经是泰明帝——即桓宗之弟、从前封润王的那一位在位第二年了,所以改了泰明这年号。
斩衰说是三年,实际上只需二十七个月。
沈宣、苏夫人、沈宙三人死于前一年的正月初,这时候是次年十月末,算起来已经守到第二十二个月了。到明年三月就会出孝,首当其冲的就是四姑小姐的婚事。
“我早先听大嫂子在时提过一句,道是四妹妹的嫁妆,母亲是早就备好了的。只是东西皆在帝都,如今想必是都不在了。咱们回来的这两年,族里那起子人……”卫长嬴沉吟了一下,缓声道,“竟到今年年中才腾出些手,开始顺带着给四妹妹预备起来,恐怕到时候会十分不齐全。”
五夫人苏鱼荫既是沈藏凝的五嫂,又是她嫡亲表姐,两人关系不比其他姑嫂,向来就在一起的。此刻就放下琉璃盏,温言道:“三嫂不要担心,四妹妹知道咱们的不便,不会同咱们计较的。”
“我晓得四妹妹向来懂事体贴,但……咱们家的嫡女,尤其父亲在时最疼四妹妹不过。她这终身大事,若太寒酸了,实在委屈。”卫长嬴真心实意的想给这小姑子一个体面的婚礼,不说姑嫂相处向来和谐,合家守了这么久的孝,出孝之后这头一件喜事也该办的热闹隆重好冲一冲这两年来的沉闷与晦气了。
但这段时间她思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士族之女,只要不是没人疼的那一种,嫁妆都是够吃几辈子的,肯定是打从出生起就要开始攒。因为那么大的一笔产业,到女孩子要嫁人了再从族里划是肯定来不及、也容易出乱子。
如果只是沈藏凝的嫁妆毁在兵燹里,卫长嬴自己的嫁妆还完好无损,她不会介意先拿自己的那一份给小姑子补上去——可别说卫长嬴的嫁妆了,就是苏鱼荫、霍清泠的陪嫁也是一样的下场。
西凉这边本来就远不如帝都繁华,加上如今兵荒马乱的,商贾也是人,也惜命。货物不通,攥着银钱也没地方买去!
卫长嬴纵然对着西凉军这两年平灌州、定云州后送回来的战利品左挑右选,怎么也凑不出一份符合沈藏凝身份的嫁妆,委实头疼。
“或者派人去帝都看看?听说帝都现在倒还安稳。”当初霍清泠抱病长途跋涉到西凉,整个人奄奄一息了都,亏得季去病同行,抵达后又亲自为其调养,经过这一年来的将养,脸上方才有了些血色。
这位六夫人本就是个清冷的性。子,话不是很多。她之前一直在养病,这几个月好点了才出来给两个嫂子搭把手,自知对于明沛堂诸事不熟悉,所以更加惜字如金,轻易不发表意见。
此刻看两个嫂子都束手无策,又沉吟了片刻,才道,“虽然说如今大魏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但帝都终究是帝都。想必那儿东西比咱们西凉总归齐全,再者,以后顾家迎了四妹妹去,也是在帝都住的,东西在那儿备下来,索性也不必抬回西凉,就在帝都寻地方放着,等进门时加进队伍里就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卫长嬴跟苏鱼荫商议几句,点头道,“只是要劳烦六弟妹你,给霍太师写封信,请他关照一二才好。毕竟咱们家去年回来之后,在帝都的人手也就那么一回事,寻常之物也还罢了。给四妹妹压箱底的物件,怕还得请霍太师照拂些。”
听了这话,苏鱼荫神色微微一黯,其实虽然霍照玉被夺情后,与安吉长公主带着幼子到帝都上任,抓住戎人南下、偏偏在沈家回西凉后,在帝都可谓是一手遮天的苏秀茗与苏秀葳兄弟都是擅长军事而不擅长主持政务的机会,把政事几乎全包了,甚至以未及而立之年官居太师——但苏家之所以肯给他这样的高位,也是看中云霞霍家势力远不及苏家,不怕霍照玉掌了权之后能帮着皇室重新夺回大权、更不怕他背后的霍家会压过苏家。
所以现在帝都势力最大的,还是苏家。
但苏鱼荫的父亲苏茂及嫡兄苏鱼渊都已故去,她跟胞姐苏鱼飞固然都幸存了下来,在娘家却也没有嫡亲的父兄可以撑腰了。而苏秀茗兄弟的争斗至今未休,对庶出二房的两个已嫁女儿,究竟冷淡下来。
还不如霍清泠的嫡兄霍照玉可靠……
霍清泠对卫长嬴的要求自无不允,又提醒道:“四妹妹的婚事是早就定了的,咱们只要给她备好嫁妆就是,倒是景儿的事情……”
大小姐沈舒景在前年就被各家夫人络绎试探过苏夫人并刘氏的口风了,她今年是十七岁,算起来正当时。但若说不急的话,那是指定了亲的——就等夫家来抬人,娘家人舍不得女儿,留上一两年,像卫长嬴自己,十八岁出阁,倒也没什么。
十七岁还没定亲,当年卫长嬴十七岁时,跟她同岁的堂妹卫高蝉,虽然是庶出,其嫡母裴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