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先生教诲,又不是那等不知道礼仪廉耻的人!”闻余兰听了这话,却睁大眼睛,不高兴的反驳道,“我怎会偷窃?这是阿爹他亲自拿给娘亲,让娘亲熬了药,让我们送过来的!”
卫新咏皱眉道:“你们父亲回来了?”
“是啊,还给我带了饴糖!”闻知齐在旁兴高采烈——这小子跟他妹妹不一样,没有太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他之所以每天都跟闻余兰一起来找卫新咏,一半是被闻余兰扯来的,另一半却是爱听卫新咏偶尔讲的一些典故——他是当故事来听了。
此刻似乎被提醒,闻知齐用自己方才玩过泥巴、还没洗过的手抓出另一块饴糖,热情的递到卫新咏跟前,“先生要吃吗?甜得很,可好吃了!”
卫新咏摇了摇头,继续问闻余兰:“你们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闻余兰倒是盯着那块饴糖看了片刻,才移开视线,道:“阿爹说先生您是读书人,身子一准弱。之前又在雨地里昏迷过去,就靠娘亲在山里挖的草药是调养不好的,非得拿好药不可。”
卫新咏眯起眼,道:“是么?那你们父亲心肠真好,可惜我身无长物,倒没什么能够报答你们的。”
“先生您看不起人!”闻余兰闻言,小脸顿时涨得通红,道,“咱们家虽然穷,也断然不会做那挟恩图报的事儿!您这样说也太羞辱我们了!”
卫新咏嘿然一笑不语,心想你这小女孩子兴许是除了想拜我为师学点文事外没有旁的心思的,你们那父亲可就未必了——算算辰光,即使没有其他人来找自己,莫彬蔚跟虎奴是肯定要来找的。自己名份上属于瑞羽堂,瑞羽堂不管对自己有多关心,也不能不意思意思……那闻伢子既然是盘州这边的一伙起事首领,都发生了一两个月的事情了,他还能不听到点风声?
要不是揣测到了自己的身份,非亲非故的,慢说闻伢子这等还在乡下地方打转的角色,就是瑞羽堂这样的富贵地方,也不是什么人病了,就会送出五百年的老参来的——这东西又不是地瓜!
他沉默不语,闻余兰倒以为他是在懊悔失言,就宽宏大量的道:“好啦,先生往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计较先生方才之言了……不过先生说这药里不能加山参,现在要怎么办呢?”
卫新咏古怪的看了眼闻余兰,心想即使是在山野里,这么热情而且一直热情的小女孩子……也算是一种奇葩了——她怎么就什么都能往好处去想呢?
“药不急,回头你找截炭跟纸来,我写个方子给你。”若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慷慨的舍出五百年的老山参,卫新咏是不会接受的,这样的大恩他自认为很难还得起;但现在这闻伢子十有八。九猜到了自己的来历,那就是有所图——这种恩情,他回头找回部下随手就能还掉。
所以这会也不再罗嗦,直接受了。
闻余兰可不知道他想的如此复杂,哦了一声就要跑出去找他要的东西来——这种山野地方,想文房四宝是不太可能了,就连纸怕也要找上一找,也就炭条好寻。
只是她才迈步,卫新咏却又叫住了她:“等一等。”
闻余兰忙站住:“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闻小伢,你且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闻小姑娘。”卫新咏这些日子已经知道,“小伢”是当地对于小男孩的称呼,可想而知他们的父亲闻伢子,怕是连正经大名都没有一个。
这样的一个人,看他妻子儿女的景况,比起这赤树岭的山民也强不到哪里去,居然舍得拿一支五百年份的山参出来……让卫新咏对他有些高看一眼的是这闻伢子虽然自己已经到赤树岭了,却没有露面,只是打发日日跑过来的儿女来送药。
也就是说闻伢子其实不能完全确认卫新咏的身份。
即使找卫新咏的人把卫新咏的特征描述的详细非常,可这世上总有意外的。
尤其现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指不定就有形容跟卫新咏相似的贵家子弟出行遭遇不测、恰好被仇氏母子救了呢?
再者,卫新咏相信,自己这次失踪的真正缘故,闻伢子多半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对知本堂的怨恨不可能公开,所以他的失踪要么被说成遭遇盗匪没照顾好、要么就是为凤州卫氏子弟遭遇不幸悲痛过度暂时离了队伍……总而言之,他清醒之后没有立刻托仇氏设法联系凤州卫氏或虎奴这些人,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是说不通的。
从这一点上看,他是卫新咏的这重身份就值得怀疑了。
毕竟若他是一个心怀族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的阀阅子弟,纵然遭了难,醒后应该立刻设法回去,免得长辈担忧、也为族人尽力啊!
何况闻伢子至今没来见过卫新咏,单凭两个还没十岁的小儿女的描述,即使再加上仇氏——仇氏因为男女有别,卫新咏醒来之后两人就照了一次面,还是在闻知齐与闻余兰都在场的情况下。
两人寒暄了没两句,仇氏就借口要帮古家表妹做饭,告辞而去。之后连远远打个招呼都没有过。
因此仔细考虑的话,闻伢子确定卫新咏真实身份的把握其实是一半一半。
这种情况下他就敢拿出山参……虽然还是入不了卫新咏的眼目,但也算得上有气魄了。
不过卫新咏如今心结未解,不耐烦理会这些事情,只打算日后送上一份厚礼作为还报——当然闻家对他最大的恩情不是这支山参,而是从野地里救了他。不过卫新咏当时是有求死之念的,这一点他至今都没想好。
这一份救命之恩对他来说,那是百味陈杂,感激之情可不深。
卫新咏心里转着主意,打发了闻知齐出门,只有闻余兰一个人在时,他低声问:“你们父亲为何要回来?莫不是听说了我在这里吗?”
闻余兰诧异道:“不是的啊,是因为我们大哥受了伤,阿爹送他到这里来养伤才来的。”
不等卫新咏说什么,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哦,那个山参,本来也是带过来给大哥用的。但娘亲等大哥安置好后就跟阿爹说了先生的事情,阿爹就说也切两片给先生用,权当给大哥积德。”
闻余兰觉得自己领悟了卫新咏的意思,很好心的安慰他:“先生您不要难过。我们大哥这次伤得不轻,又是为了救阿爹才受的伤,所以阿爹现在心里很难受,暂时没功夫理会旁的,这才没过来拜访您!等大哥伤势好转之后,阿爹一定会亲自过来拜见您的。阿爹平常最尊敬读书人了,常跟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先生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的人!阿爹肯定会很尊敬您的!”
卫新咏:“………………!!!”
合着这支五百年的老山参,不是专门用来孝敬跟讨好我的、而是生怕你们那个大哥不小心伤重死了、给他临时积点德的么?!
☆、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第574节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次日一大早,闻余兰单独跑过来,送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这次没用卫新咏问,她主动说道:“娘亲给大哥做的,也给先生送一份。”
闻家借住的古家距离安置卫新咏的这间空闲小土屋不算远,要不是中间有山花山树遮挡,站在门口就能够看到。所以此刻这碗荷包蛋的碗底,还能看到一点没化完的糖粉,清白见底的汤水里载沉载浮着三个鸡蛋,看着就滑嫩可口,慢说闻余兰奉上时不住咽着口水,心绪不佳的卫新咏都觉得食欲大起。
他深深看了眼闻余兰:“令兄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闻余兰暗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碗荷包蛋,道:“如今还在发热,阿爹说只要热退了就好。”
她年纪小,还觉得没怎么样。卫新咏却听出来,这话的意思是说热退不掉就难办了。
这年头就算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因为一场热去了的也不少,何况这山野之地。
想来闻知齐跟闻余兰这两日都没显得为他们这大哥担心,多半是父母没跟他们细说,只道不打紧。
卫新咏望着心思大半在荷包蛋、却控制着尽量不流露出垂涎之色的闻余兰,忽然心里就想起了自己父亲跟胞姐才过世的那时候,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年纪,懵懵懂懂。虽然说找到亲舅舅的信之后,对卫崎父子有着本能的憎恨,但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浓烈。
是到了好几年后他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而这样不可弥补的失去,这世间是无药可医的。
至少卫新咏不认为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报仇雪恨原也不过是缓解。他心中的空空落落与痛楚,只可铭刻,不可痊愈。
“先生还不用吗?要凉了。”见他一直不说话,闻余兰提醒道,“娘亲要我待会把碗拿回去,阿爹这次带了些人回来,家里的碗不太够了。”
卫新咏回过神,默不作声的起来,从屋子里取了一个干净的陶碗——说来他这里的一点用具还全是仇氏让儿女送过来的,如今仇氏那边缺碗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一家人即使有所图,待他也算不错了。
分了两个荷包蛋给闻余兰,连哄带骗的让她吃了,卫新咏便挥一挥手让她回去。
闻余兰既窃喜于吃到了荷包蛋,又担心自己吃了本该给卫先生的东西,会不会让卫先生觉得她是个嘴馋的孩子。有些讪讪有些惶恐的去了。
等她离开后,卫新咏踱步出门,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只是他想到东想到西的,不自觉就想到闻家那长子。
“季去病此刻应该在帝都或者京畿,多半被卫长嬴拉着。这闻家长子既然能够从雍县乡下撑到这赤树岭……听闻余兰说两地不近……想来即使重伤,也还能支撑一段辰光。若能得季去病诊治,必能痊愈。”卫新咏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自己都不知道往何处去,难道为了个不认识的乡民,就要回帝都去吗?”
摇了摇头,他又想,“闻伢子跟仇氏都还有心思分东西给我这外人,可见他们这长子的伤应该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却也未必需要季去病。难道这天下人离了季家人就活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的晒起了太阳。
晒着晒着,卫新咏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从破旧的竹椅上一头栽倒下去……
他恢复了点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人在不远处说话,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心里想着:“莫非我想错了,这闻伢子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故而在荷包蛋里做了手脚,要拿我去换赎金?”
这念头转了一转,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也没能睁开眼睛,只觉得是在马车上。
“看来真是这样了。”卫新咏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种放任自流的颓然感。
马车辘轳,他没多久又陷入了昏睡。
一直到第三次清醒,他才真正醒了过来,才睁眼,却见头顶八宝华帐,鼻端沉水名香,榻边虎奴惊喜交加的直抹泪,几乎是泣不成声的道:“公子您可醒了!”
“嗯。”卫新咏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并非无情,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失踪,虎奴定然是最挂心的一个。虽然他现在还没做好归回的准备,但见虎奴整个人憔悴不堪,双目赤红的模样,心下一叹,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再求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这么过着也罢。
他在虎奴的伺候下喝了药,正要问虎奴闻伢子要了多少赎金,门却被敲响了。
“一定是莫校尉与赵都尉!”虎奴站了起来,他知道卫新咏不知道赵都尉是谁,开门之前解释了一句,“赵都尉是西凉军在盘州找公子的首领。”
这两人进门后,看到卫新咏醒了,很是高兴:“公子可算醒了!”
卫新咏淡淡的跟他们敷衍了两句,就问起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毕竟有赵都尉这个陌生的外人在,卫新咏本想直接问赎金就换了个问法。
结果虎奴抢先道:“这都亏了赵都尉,赵乾那厮,明知道咱们在找公子,却暗自下令寻到公子之后,先送到他手里去!导致咱们根本不敢透露公子的特征!还是赵都尉发现雍县闻伢子忽然攻占了县城,抢了城中药铺的镇铺之宝、一株五百年的山参!那雍县药铺乃是青州苏氏产业,寻常流民岂敢打主意?赵都尉知道公子所用之药里须以老山参为主,就派人去盯着那闻伢子,却发现他竟去了赤树岭……这才发现了公子!”
卫新咏皱眉道:“那么闻伢子怎么说的呢?”这么说来闻余兰却是骗了自己?所谓分老山参与荷包蛋给自己,跟给她那个什么大哥积德毫无关系,却是闻家为了稳住自己故意这么讲的?甚至还特意扯上青州苏氏来让自己欠这个大人情?
那样热情的小姑娘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