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虑者却是明沛堂。”苏秀茗皱着眉道,“丹霄与丹朗竟都在突围之中身死,厉儿也因自请断后亡故,沈敛实跟沈敛昆都不堪大用。如今沈家本宗势单力薄,几乎只能靠曜野一个人,比起丹霄他们当年还要危急些。也不知道曜野能不能撑过去?”
苏秀葳对沈藏锋的印象一直不错,加上心里有所盘算,便道:“曜野颇有过人之处,再加上他因穆休尔之故名扬天下,在西凉以及西凉军中也是扎下了根基的。这次虽然情势对他来说不太妙,但未必不能力挽狂澜,坐稳阀主之位。”
“却也不见得。”苏秀茗轻轻摇头,道,“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实在太过年轻了。而且他这次为了尽快让大军出发,甚至亲自当众提剑斩杀数名建议辎重齐全些后再启程的族人,内中不乏有他的长辈在内!可见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兵贵神速,若西凉军早上一两日赶到京畿,兴许姐夫他们未必会身死乱军之中,连带咱们父亲与二哥也可以生还了。”苏秀葳眯起眼,淡淡的道,“实际上要不是族中牵掣,这回帝都之边但凡有一路边军前来勤王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地步。”
他提到了苏屏展,苏秀茗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息。
兄弟两个的谈话就到了这里。
苏秀葳离了长兄跟前,脸色就阴沉了下来,着人把苏鱼舞喊来,将方才与苏秀茗的谈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阴着脸道:“你们祖父不幸身故,看来你们大伯为此就不打算履行前约了。”
这话的意思在扶风堂里也只有寥寥几人明白——大约是在半年前,苏屏展下定决心把扶风堂交给三房,为此他还把长子、三子一起喊到跟前开诚布公的宣布了这个结果。
当时在苏屏展老泪纵横的追忆苏氏先人创业不易、历代先祖守成亦不易的情况下,苏秀茗同样流着泪自承教子无方,苏鱼梁才干不足以托付全族,他也没脸接掌扶风堂,愿意把爵位以及阀主之位都让给三房来继承,并且保证他们父子会好生辅佐三房……
那之后,虽然不知情的钱氏还不住的蹦达找事,然而对于苏秀茗与苏秀葳兄弟却已经心知肚明了结果,都不去理会钱氏了。
但苏屏展死在突围之中,这次兴平帝封赏功臣,按照从前父子三人的密议与约定,应该由苏秀葳来接受康国公之爵——苏秀茗却招呼也不打的就以嫡长子的身份领了这爵位不说,现在话里话外的质疑沈藏锋之能力,不必想也晓得,一准是明沛堂旁支的人联络了他,想要对付沈藏锋。
苏秀葳要是再看不出来苏秀茗想要借着老父之死的机会夺取阀主之位,他也白长这些年了!
不过听他说了事情经过后的苏鱼舞倒是很平静,道:“三表哥的妻子,孩儿要唤一声卫表姐。这一点大伯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同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大伯如今心里还不定,不过是趁机试探。”
“试探当然是试探,但这也代表了他的态度。”苏秀葳冷笑着道,“早先你们大姑姑还在时,曾想与咱们房里结亲,把凝儿许配给你,这事你后来也知道的。即使事情没成,也可见在你与梁儿之间,你们大姑姑是更喜欢你的。再加上你母亲的侄女做了你表嫂,曜野与咱们房里当然要比与大房亲近!你大伯既有觊觎扶风堂之意,自要防备曜野,免得他在明沛堂里稳固了地位,回头就帮助咱们父子!”
苏鱼舞道:“三表哥自幼受大姑丈教诲,即使年轻,却不可小觑。”
“我也盼望曜野能够坐稳了沈氏阀主之位。”苏秀葳叹了口气,道,“你大伯的承诺是私下里说的,没有你们祖父作保,那就是空话。早先你们祖父虽然表现出过对你的偏爱,然也不是太明显。现下你大伯占了长房的地位,又握着青州军之军权,咱们甚至没有质疑的理由。若曜野能够腾出手来……”
说起来这次三房会从苏屏展在世时的前途光明落到现在的被动,也是他自己不好,太大意了。
去年他奉命领着两万西凉军赴东胡驰援,因为谨记着沈家叮嘱的“保存好两万西凉儿郎的实力”——他本身也没想过拿姐夫家的私兵去替刘家舍生忘死不计代价的拼杀——所以被分配守某堡后就下令一切以稳为主,稍微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全军撤入堡内固守不出。
结果戎人利用这一点,对他们一围二围三围……苏秀葳也没放在心上,横竖威远侯给他的任务就是守好了那个堡不叫戎人得去。
那他做到这一点就好了。他是带着西凉的士卒在东胡打仗,从部下到地理都陌生得紧,即使不考虑保存西凉军实力的心思,照苏秀葳的想法,这种情况肯定也是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免得冒进被坑。
之后戎人因为魔降草一事退兵,苏秀葳也松了口气,以为不日就可以回帝都复命了。但威远侯却挽留他,道是怕戎人去而复返,请他再留下来守上些日子。
他这么一留就忽然被戎人又围住了。
比着从前的经验,苏秀葳非常认真的守着堡,自认为做的还不错……然后戎人退了,他才知道他固守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帝都被围、威远侯遇刺!整个东胡乱七八糟几如沸粥!
然后等他从西凉军中点了数百人,打算把其他人丢给副将,让这数百人护送自己南下青州去搬救兵时,什么都晚了。
反而同样被困燕州过的苏秀茗,由于玄甲卫残军试图冲入城中,得了无人勤王的消息,居然与沈藏锋一起冒险突围且成功,回到青州去收拢了大军——他回去的真是巧,恰好就是苏鱼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家族水淹泽州并执行完毕。
好容易从泽州脱了身的青州军,苏鱼舞还没来得及请命带他们北上呢,就这么让大伯苏秀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虽然苏鱼舞还是随军北上,但有久经阵仗又年长一辈的苏秀茗在,他这个名义上的副将不过是个幌子……
总而言之,三房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没人知道苏屏展已经指定过继承人,也没人知道苏秀茗在毁诺。
偏偏苏秀茗这次当机立断,焚粮草、弃燕州、星夜飞驰回乡搬救命的行为里不乏圈点之处,倒是苏秀葳由于被围困在偏僻的堡中与外界音讯隔绝,加上受沈家托付不让西凉军折损太过,显得非常平庸无能。
即使三房有苏鱼舞淹死十万暹罗精锐的杀伐果决……但苏鱼舞和沈藏锋一样,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他们都太年轻了……
苏秀葳晓得这段时间来的事情经过后,懊恼得简直没法说!
其实他跟长兄苏秀茗的才干能力应该是相齐的!
“……之前你们祖母为咱们考虑,带头让出了密室暗道。”苏秀葳阴沉的脸色,蒙上了黯然,看着同样因为想到了什么而面色一恸的独子,叹息道,“旁人家的密室暗道都是女眷用,咱们家……你祖父的提议,却藏了得力人手,这些人都是你们祖父的心腹,对你们祖父生前的态度是心知肚明的,兴许会偏向咱们些。”
苏家舍弃了身为主人的女眷们,却保下这一批下属,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主要是苏屏展不像沈宣,他年事已高,非常担心自己突围之后还能活几年——是的他没想过自己突围会死,所以仓促之间没有留下确切的指定三房接掌扶风堂的信物或话语——但苏屏展认为突围之后,经过这番颠簸估计他是活不长了。
为了子孙考虑,苏屏展担心自己这一支久在朝中,桑梓却是其他房里在打理的。而且他想培养的孙儿要么死得早,要么还年少,还来不及派回青州去磨砺跟扎下根基。儿子们虽然在青州那边是有威望的,然族里比他们年长的比他们德高望重的却也不少。
可别自己死了之后,其他房里联合起来欺负自己的子孙,觊觎阀主之位。所以他一咬牙,就跟老妻邓老夫人商量,给子孙们留一批得力人手……这些人里有下属有奴仆,都有所长,深得苏屏展倚重。
但却由于年岁、职分等缘故不擅长骑马,无法随队突围。
邓老夫人本就是个柔顺的性情,加上她也年纪这么大了,自然就应允下来,带头不进密室,好给子孙留下可用肱骨。
如今苏秀葳指望的,正是这一批人——是用他们兄弟的母亲与妻子的性命保下来的。
☆、第八十七章 东门(上)
'第5章第5卷'
第564节第八十七章 东门(上)
沈藏锋认真看完长子的功课,微露笑容,颔首道:“光儿这些日子颇为上心。”
被他随手放到几上的宣纸上字迹工整卷面清洁,虽然笔迹还很幼稚,但每一个字都微透纸背,足见刻苦。以对一个六岁孩童的要求来说,足以当得起一番夸奖了。
“他啊,是太上心了。”隔着边缘还带着些许火燎之色的紫檀木几与他并肩而坐的卫长嬴轻叹一声,“如今除非我叫他,否则就是没完没了的习字看书。”儿子上进是好事,但才六岁的孩子,还是带点顽皮带点贪玩更让父母放心。
沈藏锋抬手摸了摸身畔沈舒光的头,温和道:“欲速则不达,你如今又还小,功课上头,用心就好,不必太过急切。得空,多陪一陪你母亲与弟弟。”
“孩儿遵命。”沈舒光规规矩矩的应道。
见他这样,父母两个一起微微摇头,晓得这孩子仍旧未从沈家这次惨剧的打击里走出来……但话又说回来,别说沈舒光还只是个孩子,就是他们两个,要不是有剩下来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压在肩上,根本不容他们有片刻的软弱,怕是一样至今不能缓过劲儿来。
又遑论沈舒光才六岁?
退一步来想,这孩子如今埋头苦读,总比畏缩怯懦或自暴自弃要好。
不过卫长嬴今日携沈舒光进城,不是仅仅为了让丈夫帮忙劝说长子的。
沈藏锋心里有数,又勉励了长子几句,就找个借口把他支出去:“你六叔前两日还想你的很,你去看看他吧。”
“是。”沈舒光神色淡漠的点一点头,顺从的退了出去找沈敛昆。
沈藏锋目送长子出了门,估计他已经走开几步了,又把左右侍奉的下人挥退,这才低声同妻子道:“光儿至今心头郁愤难解,纵然咱们劝说他劳逸结合,怕也未必肯听。他如今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私下叫可靠的下人给他饮食里添些荤腥,免得亏损了元气!虽然说守孝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但咱们有这份心就成了。若父亲母亲还在,必然也是这样说的。”
又道,“就是二哥跟六弟他们,一准也不会反对。”沈藏锋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二哥才死了唯一的儿子,六弟还没有儿子,现下都正把仅剩的三个侄子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要不是他们没想到,估计早就找过来这么建议了。
卫长嬴颔首:“回头我就让黄姑姑与贺姑姑去办。”其实卫长嬴早就让黄氏私下开起了小灶——不仅仅是沈舒光这些晚辈,就连身体不大好的霍清泠,卫长嬴也密令黄氏等心腹私下弄了牛羊等肉类熬煮出精华,用以做守孝期间吃的素菜——沈家现在就剩这么几个人了,还不好好将养,万一三年守孝再倒下几个、哪怕是留点病根,那都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沈舒燮,等于是捡回了一条命,元气折损身体孱弱,季去病亲口说至少调养到束发之年。卫长嬴岂能让他继续去吃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这还算什么调养!
不过因为过世的都是沈家长辈,现在沈藏锋又这么说了,卫长嬴自然不会告诉丈夫其实她已经先斩还未奏了……
讲了几句别院众人情形,沈藏锋尤其问起了沈敛实的身体状况,得知他本来已经能够行走了,却因为哀伤难捺跑去迁怒女儿,被看不过眼的季春眠打回病榻之上,眉头微皱。
卫长嬴忙替季春眠分辩:“当时季姐姐恰好在场,又是在景儿的院子里头,连三表妹的侄女、端木家的那位孙小姐也在旁边。二哥你也晓得,虽然当时才能走动,但究竟是成年男子。他又在气头上,真叫他打着了孩子们,后果不堪设想!季姐姐也是保护景儿、颜儿她们心切,手底下没了轻重。”
说到这儿,她神情一黯,叹道,“光儿跟燮儿,若非二哥与六弟奋不顾身的护着他们,怕是早就……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二哥跟六弟的恩情!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再向着二哥也不能不说颜儿实在太冤枉了。”
沈藏锋神情平静,看不出来喜怒,片刻后才道:“二哥再不好,自有咱们家里人劝着拦着,怎可任由外人对他动手?”
这话是连卫长嬴也责备进去了,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呢?”
“念着季神医的面子,加上这季娘子是对颜儿她们的一番好意,这次且算了。”沈藏锋淡淡的道,“不可再容人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