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的求情却全部被挡在了宫门之外!
顾孝德手握圣旨,面无表情的拦在宫门之下,他身后的玄甲卫,沉默如磐石,稳稳的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日暮途穷,顾统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卫家如今在朝为官的人里,除了卫煜,就是卫盛仪——因为卫郑鸿康复之事,卫盛仪这两年一直很是颓废,但卫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但凡还活着不可能不出面的。
此刻被顾孝德拦了路,便愤怒的呵斥起来。
不仅仅是他,与他同来的太师、太傅、太保等诸位一品,朝中百官,包括只领了散官之衔而无实职的士族众人,皆聚集而至——照着这时候人的看法,漫说卫煜是为了忠君进谏,并无罪过,就算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以他阀阅子弟的身份,判个当众处斩就已经是极限了,大抵都是赐死——菹醢?在圣上下旨之前,那是打死他们都想象不到的!
这分明就是对士族的打脸!
他们岂能容忍?
可圣上还就下定了决心要打这个脸!
为此圣上甚至暗示顾孝德——让他证明自己到底是忠诚于圣上呢还是心在士族那边的时刻到了!
因此顾孝德任凭众人使尽手段说尽道理,始终把守宫门不允进入。
甚至连太傅沈宣按捺不住怒火,以洪州顾氏相胁迫,顾孝德也不予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除了大骂顾孝德也疯了之外毫无办法!
毕竟此刻这帝都左近最强盛的一支兵马,是在顾孝德手中。他非要执行圣命,谁有办法?
只是这许多人群情激愤,被圣上下令菹醢的卫煜却是视死如归,知道百官云集宫前请命求情之后,甚至还在狱中传出话来劝他们散去——他倒是存了一死报国报君的心了,可家眷哪里受得了这个?
卫煜的老妻钱老夫人在圣旨下来之后就卧榻不起,得知百官请命失败,老夫将在三日后被拖到午门外受菹醢之刑,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先他一步去了!
而卫煜之女润王后这段时间一直在为自己的女儿承娴郡主婚后无子而忧虑,病恹恹的有几日了。结果承娴郡主这儿还没解决呢,父亲就遭了这么一场,母亲又先去了,病情顿时加重,重到了连回娘家吊唁这几步路都不能了——吓得承娴郡主也管不了子嗣不子嗣了,跟公婆告了情,连夜赶回润王府侍奉母亲汤药,惟恐润王后步了钱老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是惊怒交加!
她跟卫煜这支虽然血脉上比较远了,但怎么说也是出自一族一堂。何况自她嫁到帝都以来,卫煜这一支跟她处得一直不坏。闻讯之后,当下叫黄氏把手里的事情都先放下,回到后院里看好了两个孩子,自己匆匆换了身出门的装束,就跟着苏夫人赶往卫煜府上吊唁。
这个时候卫煜的府邸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本来卫煜的诸子就都平庸的很,否则当初卫焕跟卫崎斗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把卫崎从司徒之位上赶走,卫焕的近亲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能接下这位置,也不会从偏远的族人里选择卫煜了。无非就是打算着即使卫煜将来生了野心,他自己的子嗣不怎么样,也好对付些。
如今遭逢大变,这些人竟自慌了神,简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据说,还是二夫人邓氏实在看不过眼,擦了泪站出来做主,才抢在大部分吊客赶到之前把灵堂搭建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府中自然显得格外凄凉破败。
前去吊唁的众人,不管平常对卫煜一家怎么看的,此时此景,皆动了伤怀,卫长嬴自己就很难过了,却还要扶着婆婆苏夫人——因为苏夫人哭着哭着就软了腿。
这中间,还试图阻止这件丧心病狂而不体面的事情成就的人里,还有赶往顾家,或恐吓或劝说顾孝德妻子儿女,让他们去劝说顾孝德的。而在帝都的宗室,尤其是临川公主等人,也都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说客。
奈何顾妻跟子女明确表示他们根本左右不了顾孝德,只能听天由命。而临川公主则是流着泪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我大魏的中流砥柱,尚且不能更改父皇之意,又何况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呢?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如何能与诸位比?诸位做不到的,难道我就能做到吗?”
说客再拿父女之情劝她,她就道:“父皇厌听谏言已久,早非秘密。我作为女儿,侍奉父亲当然是以孝为上,怎能向父亲说他不喜欢听的话?毕竟你们也知道,我父年迈,我怎么忍心叫他再听不喜之言?何况说了之后,也不过是徒然招来雷霆大怒啊!”
反正……公主就是不去——临川又不傻,圣上如今这情况,是还会认父女之情的人吗?连之前最得宠爱的嫡幼女清欣都被贬成县主了。临川若去,怕是被削成庶人都是轻的。
至于说灵仙公主等人,因为从前不得宠,面对有些急病乱投医的说客,轻描淡写一句“临川妹妹尚且束手无策,我因愚拙久不如上意,岂敢近前”,倒也就脱了身。
总而言之,到了三日之后,在顾孝德派出玄甲卫的镇压之下,卫煜到底被带到午门外行了刑。
这刑罚因为久有酷烈之名,加上卫煜官声好,颇具威望,是以众人都不忍心前去观望。没什么人围观不说,倒有不少人在家中为之暗暗垂泪伤怀。
可是虽然没去午门前看,但有一幕却是众人在家中亦看到的——下雪了。
这时候是五月初,虽然没到三伏天里,然而已是鸣蜩处处,序属仲夏。可天空之中,竟飘起了大团大团的雪花,犹如春暮时候纷纷扬扬的柳絮,霏霏团团,弥漫全城!
有不敢相信的人伸出手去接了一朵,感受到那点凉意在掌心化成水渍、再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水渍与凉意仍旧在掌心……满城人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五月飞雪!固然不像六月那么极端,但——
太师这些人年迈,虽然激动得血脉贲张,但一时间竟有点爬不起来。如沈宣还在壮年,几乎连鞋子都没穿,就带人冲出府门,在午门前扔下数名侍卫阻止行刑,头也不回的冲进了皇宫之内!
……只是众人都以为凭借如此异常的天象,圣上怎么也该就着这个台阶赦免卫煜,再不济也该轻判了,但沈宣在涵远楼下将额头磕破,圣上居然仍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赦!”
一直到最后,太师等诸臣赶到,所争取到的优待,也不过是让卫煜不必生受酷刑,准许先将他处死,然后把尸身菹醢。
之后,肉醢被送回卫煜府邸——诸子孙里有惊恐悲痛不能自抑者,纷纷或昏死,或呆滞,府中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刁奴盗窃财物趁夜遁逃而去之事。
沈宣等人知晓后,一面派人前往帮手主持大局,一面派人追捕逃奴——这些逃奴恰好做了士族发泄的地方,不管取了多少财物,全部被处以菹醢!
不过,卫煜被圣上冤杀之事的**却还不在这些地方。
是在他出殡时——由于钱老夫人先他三日身故,夫妇两个合葬。除却子孙送葬之外,与其子一样服孝的还有卫煜的几名入室弟子。
其中以关门弟子霍沉渊最为沉默,但眉宇之间的哀恸之色却也最为沉重。
……因为卫煜本是瑞羽堂子弟,按常理,他跟钱老夫人过世之后,应该由子孙扶灵南下,归葬凤州。但现在豁县被流民占据,东胡战事吃紧,圣上死按着御林军不肯发兵,朝廷无力收复习,南北遂成断绝之势。
就连卫长风这个瑞羽堂未来阀主接亲都接不成,扶灵归乡在这时候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卫家诸子商议一番之后,又请示过了几位别家长辈的意见,决定先将父母葬在城外庄田上。等他日有了机会,再起棺移葬凤州。
出城去,沿途但见荠麦青青,可远近农家,却少见炊烟,偶然有回避在路旁的行人,大抵面黄饥瘦,目光呆滞。这还是京畿,好些庄人都是士族奴仆或沾着关系,有主家庇护,多少能有口饭吃。据说略远点的地方,那就是饿殍遍地——所以豁县才会聚集那许多流民。
这场景看得送葬之人心情愈加沉重。
好容易到了选好的田间,由于只是暂时安葬,往后要迁坟的,而且卫煜这时候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官身,仅仅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士族身份;又死得这样凄惨,委实不适合大操大办,所以这处的葬仪就比较简洁。
只是卫煜夫妇合葬的棺椁入葬之后,祭奠结束,众人叹息着待要散去时,之前一直默默无声的霍沉渊忽然走了出来,对众人团团而礼,深躬道:“家师不幸,遭逢此难,晚辈这些日子,作有一篇悼文,愿祈诸公能一听。”
众人脚步一缓,许多人脸上就浮现出来怒色——倒不是说他们急于离去,而是认为霍沉渊好歹也是云霞霍氏子弟,又是卫煜的关门弟子,怎么这样浅薄无耻?
自己的恩师尸骨未寒,居然就抓住这个机会……想出名么?!
毕竟之前读其他人的悼文时,他可没说什么!
此刻竟站出来,不是想借着卫煜才入土,拿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一鸣惊人,赚取文名,又是什么?
然而现在人人心存悲愤与兔死狐悲之念,文章再好,这样的品行,谁又能不憎恶?
霍氏家主的脸上羞愤交加,当下喝道:“你给我退下!”
☆、32。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第5章第5卷'
第509节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胡得极而不涕兮,悼斯人则摧心肝!
纷扰扰之浊世兮,心念念祈于昊天!
上不察彼酷烈兮,下哀号而莫能呈。
城眺殍殣载道兮,楼登蛾眉纷纷以献。
民生何艰兮,靡靡何奏演?
悲杂艾之盈朝兮,贬蕙茝与幽兰。
群云以蔽日兮,君独语与謇謇。
灵修其虐兮,忿烈怒令菹醢。
天亦悯兮雷霆发,广莫风兮轰然。
炎夏骤为秋冬兮,雨雪竟雱繁。
斯异象而不恕兮,是知魏室之祚晚。
国途穷兮何悲,灵修犹耽而沉醉!
痛君子以厄终兮,朝无谇而尽谗!
举旨酒酹觞兮,泼柘浆为奠。
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
匆匆搭就的灵堂后,面目憔悴的顾夫人轻声念着血迹斑驳的悼文,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念完后,她一手捏着悼文,一手抚着棺椁,语带哽咽的道:“你在卫公墓前溅三尺碧血,是跟卫公乘青岚而去了,可你叫为娘与你父亲、叫你兄长与你妹妹、叫端木家的小姐可怎么活呀?!”
语未毕,顾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四日前,向来沉默寡言,即使在出身相若的同龄人中,也从不引人注意的霍二公子霍沉渊,不顾父亲责骂阻止、也不顾众多送卫煜安葬的宾客的横眉冷对,硬是当众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悼文,又向卫家人要了祭酒,边酹边读。
读完最后一句,他环顾众人,面对诸多尊长的训斥,极苍凉的笑道:“为人弟子,既不能救恩师于五月飞雪之冤,愿附骥其后,以省诸位!”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霍沉渊朝他的几位同门师兄一躬身,道了一句:“恩师家眷及沉渊父母,愿托诸兄照料!沉渊于地下,当为诸兄祈福永昌!”
跟着——
离他最近的霍家家主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向来安静而温驯、向来最常被他遗忘与忽略、向来被他认为斯文到近乎软弱的次子,以他完全不能想象的刚烈与决绝,一头撞于卫煜墓前新按好的石碑上!
碧血飞溅三尺,不但被霍沉渊触碑自尽前丢下的悼文上顷刻血染当场,甚至左近之人,无一不血染襟袖、惊骇莫名!
霍家家主伸出想挽住儿子的手一空,心中亦空,再见此景,只觉喉头一甜,当场呕血昏厥!
……到这时候,众多宾客方醒悟过来,霍沉渊所谓“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不仅仅是说将这篇悼文随卫煜同乘青岚,却是他早在写这篇悼文时,就有了在恩师墓前自尽的决定!
而霍沉渊求死之念是如此坚决,以至于他的尸身足足收殓了三日才勉强寻齐。如今棺椁里的身体,仍旧是只能看而不能触碰,以免再度毁坏。
顾夫人当日送丈夫与庶子出门去吊唁,却哪里想到这样的结果?
她本以为,虽然霍沉渊与卫煜情如父子,但最多也就是在中途哭得悲痛欲绝些,最坏的可能也就是回来之后大病一场。甚至她在卫家出殡前一晚,还叮嘱过丈夫,途中看着些霍沉渊——而因为霍沉渊自幼给父母的印象都是安安静静,从不惹事生非,温驯到了经常被人遗忘,是以霍家家主固然答应了,可真正出了门,却也没怎么在意……
现在这么一死一病回来,顾夫人初闻时简直要疯了!
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