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向晚费力直起腰,说道:“回禀娘娘,奴婢真的没力气了,能不能明天再来挖一个?”
谢颜嗤笑:“若是你明天犯了事,落在母后手里,一样将你杀了,我还去哪里寻人替你挖个坑?”
“娘娘教训得是。”
说是教训,实则是威胁,聂向晚还是听得懂的。谢颜又说道:“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聂向晚用手背抹了下脸,眼眶有点发红:“娘娘何苦来为难我这个奴婢,奴婢十足真心,从来没想过作假。”
谢颜淡淡一笑:“你知道么,从进宫以来,你没有犯过一次错。这么谨慎的心思,怎能让我不提防?”
“奴婢怎么说都是错。”
聂向晚抹去眼角泪,咬住嘴,奋力挖坑。她的模样越是委屈,谢颜越是笑得开心。晚风滚落荒草之中,吹拂起红白两色花朵抖动。白花似雪,长在石缝里,硕大无比,堪比小小的灯盏;红花凄艳,瘦骨嶙峋,与向阳处的雪色一比,如同深宫弃妇。聂向晚刨土之时,忍不住睇视了两眼红花,看到一抹异泽爬上根茎,像是裹了一层铜漆。她随即明白过来,转头继续挖土,再也不看向那处——草木根株生异色,所依赖的土壤内可能有铁矿。
谢颜笑道:“你也看到了佛盏花颜色不同了吧?据说红花是吸食了死人的精血才能变成这样,而白花向来开在洁净的地方,生得高贵无比,是这座荒院冷宫中最美丽的东西了。可惜的是,白色佛盏花也只能活在砖石夹缝里。”
聂向晚当然不信北理浓重的巫鬼之说,只是低头做事。
“在我手下要安分些,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做了红花底下的冤魂。”
谢颜说完,拉紧绫缬,裹住胸口,婢女当即劝她离去。她吩咐士兵看好聂向晚,先行离开冷宫前的乱石冢。走得不远,一个近侍嬷嬷禀告说:“翠怡坊的胭脂婆已经到了,是直接放进宫里来么?”
谢颜急声道:“那是当然。她带了花粉吧?”
两人边说边离去,语声渐行渐远,聂向晚不动声色地聚集起内力,将两人稀落的对话尽收耳中。她听说过翠怡坊的名字,那个胭脂婆在十日之内竟来了两次,名义上是进献胭脂花粉,不易让人察觉出异样。
宫里掌灯之时,聂向晚有意在士兵的押送之下,去了一趟谢颜居住的商秋右院。胭脂婆早就退了,聂向晚站在庭院里,等待谢颜下达第二条命令,若在平时,她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谢颜坐在华彩重重的屋阁里,将手边的茶盏盖烫了两遍杯口,突然砸到地上,迸出清脆响声。聂向晚听她生着闷气,侧耳捕捉商秋左院的动静,只听到一片寂静。而平常之时,小卿有意向谢颜示威,必定引得大皇子浪荡大笑,直惹得谢颜咒骂不已。
屋阁里的谢颜压低声音恨恨说道:“嬷嬷也是随我远嫁过来的,给我评评理。”
嬷嬷忙应答:“娘娘放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总管先要我查那丫头的根底,我已经回报了一次,说那丫头不知真假,看着倒像是老实可欺的。总管大概不放心,这次竟然差人给我带口信,说是派了花双蝶来北理。”
嬷嬷细声细气回答:“花总管来了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帮手。”
谢颜横了一眼嬷嬷,低声说道:“嬷嬷哪里知道我的怨气!我落得这样的境地,还不是那花双蝶害的!”
嬷嬷忙宽慰谢颜,两人又低低商谈了一阵。
聂向晚等了很久,才等到嬷嬷走出来没声好气地说:“你还站这儿干什么?早些回去,明天当值完了,去乱石冢把草锄干净。”
聂向晚施礼离开。
蒙撒拈着油亮的小胡子,满面春风走出朱明院,看到门前的聂向晚持着一柄八角灯,笑眯眯说道:“委屈小童了,再忍耐些,等娘娘探明了你的忠心,又可以调回我堂下执事。”
聂向晚挑着灯盏在前带路,手指间的伤口落在暗处,遮掩住了条条血迹。
蒙撒即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径直走上插着彩绣旗帜的马车,唤车夫打道回府。
栖息在别院里的谢照等着聂向晚归还,在石桌旁搭了一枝玉兰干,挂着明亮的灯盏。光彩照在他的雪衣上,驱散了晚风中的凄冷。
聂向晚放下袖罩遮住手背,吹熄手上灯盏,走进别院。
“还好么?”例行的问候永远是淡淡的,似乎不带着情感。
聂向晚照样答道:“又撑过了一天。”
“宫里有什么异样?”
聂向晚细细说了下午的血腥镇压及各种杂事,隐去了乱石冢的内容。说到最后,她有些忧虑道:“以我看来,谢颜是华朝太子府总管的眼线。只是谢颜为人精利,在萧皇后面前站稳了根基,不想失去这棵可依靠的庇荫大树,就在华朝和北理之间周旋,不得罪任何一方。”
谢照淡淡道:“她能玩弄手腕是她的本事,你担忧个什么。”
聂向晚立刻收敛面色,笑道:“谢郎说得极是,与你无关的人,的确不用担心。”
谢照问道:“还有异动么?”
“没有了。”聂向晚决计不肯说出贾抱朴指派花双蝶来北理的消息,刚才过于疏忽,险些牵出谢颜为了试探她,百般刁难的往事。如果谢照顺势追问起来,谢颜为难她的原因,她不容易搪塞过去。
“早些睡吧。”
聂向晚走向厢房,身后谢照又说道:“睡前用牛乳水搓搓手指,可消除茧子。”
聂向晚一愣,抓着小辫说:“我没有牛乳膏,就免了吧。”
谢照淡淡道:“我已经替你备好,放在了水盆旁。”
聂向晚连忙走进屋子里,砰咚一声关闭了窗户,坐着床榻上对着银水盆发愁。谢照似乎看出了她的秘密,替她梳发备水,都是按着十年前的习惯布置。他或许不敢肯定,怕失礼于她,才没与她相认。她在推行着计划的进行,难以分出心思顾虑其他旁生的枝节。
窗口月光剪出淡淡素华爬到桌前,像是拖着一袭洁净的袍子,对上聂向晚失神的眼睛,让她半宿不能安睡。她屏退诸多念头,冥想一番,才能安然睡着。
第二日天气晴朗,秋阳撒落一地光晕。
聂无忧极早就撑着伞走进院落,青紫的衣袍素淡飞逸,拂落周身应有的喜庆之色。看到聂向晚准备动身前往宫廷,忙说道:“来得正好,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吧。”
雪袍白冠的谢照与聂无忧见过礼,去了堂教督促白衣仆祝扎彩灯。聂向晚上了聂无忧的马车,一同去朱明院向萧皇后请安。车上,聂无忧说道:“我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庭谏,你有什么好方法推动一把?官员越闹得大,皇后的继位就越难实现。”
“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
“说来也怪,我到处打听了消息,竟然没一个人知道陛下的下落。”聂无忧细细想着什么,面色稍有波动。
聂向晚劝慰道:“皇后只是将陛下软禁了起来,不会杀他。公子可以想想,病死的陛下才对皇后有利。皇后即使还跋扈,也得顾虑百官民众的心意,断然不敢做出弑夫夺位的事。”
聂无忧了悟一笑,随后笑道:“你将谢郎带进宫,只怕早有了主意吧?”
“是的。”
聂向晚与聂无忧商量一阵,推敲各种细节,只要是不易办到的枝节,都交给了聂无忧处理。当天,她又看着新一轮的言谏庭议上场,气焰比不上昨日的叫骂寻死。所幸的是也没有官员撞柱殒命,萧皇后凤颜大悦,对已故纳言侍长门下的学生也和气了许多。入暮后,就在侍长被打死的那个时辰,一名耿直的学生提出要求,请国师在院外做清斋祭礼告慰亡灵,没等到应允。他慷慨激昂争辩一番,看到侍卫又持竹杖走近,索性盘膝而坐,咬断舌根自尽。
众人哗然。
萧皇后勃然作色,命令侍卫杖击百官,不留任何情面。百官纷纷逃窜,她像是一头困兽在大殿上走来走去,聂向晚为避免灾祸,躲在了门柱之后。李若水骑着小红马越过混乱的人群,朝柱子后抽了一鞭,又将聂向晚的帽子卷落,冷哼着冲向大殿。
在李若水的撒娇及安抚之下,萧皇后渐渐平息下来,喝令撤了竹杖。侍卫来报:“学生脸有诡笑。”萧皇后不禁打了个冷颤,怒骂道:“这批贱骨头,竟然如此可恨,只想着咒我死!”
李若水下令早早关闭朱明院大门,请萧皇后安寝,并让亲随传信给蒙撒,让他来寝宫主持一场清斋祭,安抚萧皇后的心神。聂向晚本待施礼退出宫院,封锁大门,李若水看了看她,将纤指一点,说道:“小童留下来守门。”
聂向晚转身向谢颜的嬷嬷说道:“请嬷嬷回禀柳妃娘娘,奴婢今晚不能去乱石冢除草。”
嬷嬷摆摆手,道:“今儿不是为你的事来的。”她走进大殿,向萧皇后施礼,说道:“柳妃差老奴送来翠怡坊的上好花粉,并向娘娘请安。”
萧皇后歪在美人靠上,用手指按了按额角,懒懒问道:“她人呢?”
嬷嬷回答:“柳妃染了风疾,怕魇了娘娘,只差老奴过来。”
“有心了。”
李若水接过锦缎小盘,转身递交给萧皇后。
萧皇后打开盒盖,看着淡丽花粉,神色明朗不少。四十年岁的女人,**反而到了如狼似虎的地步,对于容貌的保养,她看得极重。谢颜投其所好,近一月不断进献胭脂水粉,她取来敷在脸上,肤色变得红润,如同枯木逢春一般,全身焕发出珠玉光彩。
萧皇后笑纳花粉,想起了什么,便唤婢女燃香沐浴。
而此时当值的宫人,只剩下了聂向晚一个。
聂向晚微微低头走进大殿,绕过三重帘幕,来到云雾缭绕的浴室。萧皇后正在更衣,玲珑曲致的身子裹着一件洁白的素缎袍,袖口及衣襟处勾勒出几朵祥云图案。她吩咐聂向晚抬起头,聂向晚第一次见到了她的脸。
萧皇后方额广颐,娥眉凤目,腮染桃花,唇裁寒冰,正一动不动看着聂向晚。
聂向晚忙低下眼睛,垂视地砖。
萧皇后淡淡地说:“公主并不喜欢你,可她也一个劲地在我面前推崇你,足见你有些本事。国师那边,自不多说,只要见着机会,便一次次念着将你提到我身边做副官,这样说来,很让我好奇,你到底有什么能力胜任他们的举荐?”
聂向晚按住左胸微微躬身施礼,说道:“皇后娘娘聪慧过人,小童不敢在娘娘面前有半点僭越之心。承蒙公主与国师看重,小童才能举荐到娘娘面前卖弄一番手艺,若能让娘娘开心,那便是小童的福气。”
萧皇后懒懒道:“哦?那就试试吧。”
聂向晚洗净手,用香帕敷手,小心取过萧皇后头上的冠戴,将她头发打散,很轻柔的梳理起来。再挑起清香四溢的热膏,焐在她的额头两处,细致按摩。
萧皇后沉身坐在汤水里,神情很受用。
聂向晚在寝宫里点燃熏香,洒下特制的合欢水,还请萧皇后泡了药泉。她带来的合体香,由义父张初义亲手提炼而成,媚而不淫,比起谢颜进献的胭脂水粉,手腕自是高出一截。谢颜正在愁心花双蝶偕使者的到来,少来朱明院走动,没想到疏忽之间,便让聂向晚取得了萧皇后的欢心。
随后赶来的蒙撒更衣沐浴,名为清斋举祭,实则与皇后欢好半宿,还是聂向晚守在宫门之外,替两人熄灭灯盏。不是她存心要听,只是两人动静太大,寝宫内的垂幔震得簇簇乱响,合着那种节奏,在寂静的夜里,勾摄心魄。
如此反复三夜,蒙撒越战越勇,萧皇后满足的吟哦声也越来越大。朱明院的盔顶攒尖挂着半轮冷月,静寂无声地映照着苍白宫宇。聂向晚有意避开了几尺,在院外墙根前站立。大门里,素衣谢照翻墙而过,披散着长发,拖着一地苍茫的影子。来之前,他便凭着记忆中先母陈妃的样子,细致描了眉,染上金沙银白眼粉,将自己容貌复原成二十年前宫乱遭诛杀的陈妃的惨状。聂无忧将他偷渡入宫,聂向晚行使值守便利,让他轻松溜进朱明院。
聂向晚安置的合体香药效已过,蒙撒摊手睡在鎏金镶玉的凤床上,累得不省人事。萧皇后素颜枕在蒙撒手臂上,雪腕绕过他紧致的小腹,有一下没一下撩着床幔。
欢好两场之后,她的精神愈是焕发。
羊皮木窗突地洞开,谢照像是一片纸般轻轻飘了进来。他的袍底坠着羊膜水包,每走一步,药物渗漏出来,必定释放出烟气。
隔着层层纱幔,萧皇后看到了一道苍白的影子。北理盛行巫觋鬼神之风,前几日又有两人带着奇笑离世,在朱明院造就了一股神秘而诡魅的氛围。现在亲眼所见影影绰绰的鬼身,偏偏枕边人又死睡,萧皇后不担心受怕那自然是假相。
她拉起薄毯遮胸,稳住声音问:“你是谁?”
谢照不答,踩着盛积一时的烟气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