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忧应了“输人不输阵”的习俗,千里迢迢从北理赶来,送给谢开言一把剑。
谢开言正在街上转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铺前查看浮雕图像,舍不得离去。
聂无忧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里找到她。“上次对不住了——”
话未说完,谢开言就拈起手里的桃枝,向他面目刺去三剑,不发一语。聂无忧举扇格挡,笑着掠开几步,避向海边。她当真听信了阿照的“见聂无忧就打一顿”的箴言,展袖跃身过去,用贯注内力的桃枝将他打得无处躲闪。
聂无忧边笑边躲:“妹子,妹子,听我说……叶潜有把上古神兵,叫‘蚀阳’……你空手去套……打不过……”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么,闷声闷气地说:“病秧子又来唬我。”
聂无忧唰地一声展开绢扇,走近她身边,替她缓缓扇着,笑道:“降降火。”将手一招,唤阿驻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泽的长剑,说道:“这把君子剑叫‘东华’,是家传之宝,先借你使使。”
谢开言看他面色虔诚,不复往日轻慢,忙接过古剑道谢。
远处,蓝绸丝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孙站在客居二楼凭栏而望,看着杏花树下谢聂二人迤逦打闹过去,对身旁小厮说道:“这就是你上次劝我娶过门的姑娘?”
小厮急道:“那名富贵公子是北理宰辅之子,听闻素来与谢姑娘交好,举止自然随性了些。”
卓王孙走回内室,冷淡道:“你去趟叶府,跟老爷说一说,这门婚事我坚决不要。”
小厮无奈,去叶府请求面见卓太傅,详细说了事发缘由。
站在一旁的叶潜却冷淡道:“聂无忧也来了。”
通常下面一句就是“很好”,但他不屑于说,也没人明白他的意思。
三月二十芝兰节,春服既成,众人结伴游玩,连城镇驿馆内却坐定不过十道身影。馆驿将正厅用屏风隔开,派兵把守外门,留给贵客们一片清净。
修谬出示木板模具,各种攻城器械及建筑楼堡一应俱全,由他亲手所雕刻,以实无毒。
叶潜与谢开言分席而坐,习仿古代“墨守成规”故事,用模具演习兵法,称之为“文斗”。
叶潜抬袖,隐没右手,道:“请。”
谢开言跽坐,微微躬身道:“以徽州之战为例。彼时公子为督军,不出海运步兵,若全线压进,我也有办法解围。”
谢族乌衣子弟在旁,摆动战车及旗帜标志,列出谢开言语意中的场景。
叶潜眉目清冷,道:“如何解?”
“需出动第三方战局。”
“北理发兵攻打华朝边境?”使华朝南北两线同时受敌,搅乱皇城人心。
“公子聪慧。”
叶潜冷淡道:“阎家拥兵华北,即是防止理国南下偷袭。”
谢开言笑道:“围魏救赵素来是兵家常计,且阎家不作为,不比北理无忧公子征战有方。”
躲在屏风后的聂无忧听到这句,用扇面掩住嘴低笑:“谢家妹子明着扬我名声,实则放我在炉火上烤,心肠顶顶黑。”
叶潜道:“华朝并非无人。”
谢开言忙答道:“能用之人全在闾巷,不在朝廷。”
一句话说出厉害之处,使修谬暗自叹息不止。
叶潜沉默片刻,道:“此局你胜。”
再说下去,就会暴露他想夺权的野心,所以他立刻止住。
随后,修谬出列,跽坐一旁,摆出叶潜最擅长的平原战及伏击战,均获胜。谢开言输在人数上,非心计不力。
文斗之约降下帷幕,谢开言一胜两败,请叶潜示下,随即的武斗地点在何处。
“渡口。”
海风阵阵,白鸟振翅高飞,杏红转淡,雪落如雨。
谢开言反手平持“东华”,依照南翎典雅风俗,举至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举剑礼。抬头时,已经肃整面容,表露出了对对手的敬重之意。
叶潜左手持寒霜凌冽的“蚀阳”,迎霞彩,散发奇光。
海镇军士肃清了渡口,牢牢守护在外围,屏障后,卓太傅立于高台瞻望,其余随众均隐没身形,透过纱帘看决斗。
一朵杏花清婉飘落,散在两人视线中央。
谢开言当先出剑,只刺叶潜上身。第二次与他对战,她使出全力,不再像盗画那晚有所保留。叶潜有所察觉,身形堪比鬼魅,令她眼花缭乱。只是他的剑,鲜少刺出来,即使挑起一招孤冷姿势,也没右手那样便利。
这一战,不出意外谢开言获胜。
“承认。”谢开言藏剑臂后,躬身施礼说道。
叶潜不发一语远离,白衣落落,如赴风中雪。
谢开言目送他离去。远处的卓太傅重重一叹,修谬眯眼说道:“公子真的谦让于她,难道公子与她有故交?”
卓太傅当即说出谢开言十日追闹往事,修谬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晚上,谢开言坐在灯下描着陶罐浮雕小像,卓太傅登门拜访。在这之前,修谬已经责骂过她一顿,她不为之所动,将修谬请出门。
这次换成是老先生拜访,她不能不慎重对待。
谢开言忙施礼请贵客入座。
“公子右手已残,我曾询问是谁伤了公子,公子总是不回答。”
卓太傅说出的消息让谢开言惊愕不已。
紧接着,卓太傅又讲述了叶潜的身世。“公子是正统皇裔出身,六岁时即被覆没满门,由老臣拉扯长大,处处受当今圣上的钳制。每一年冬天,公子都会被流放到最寒冷的北边,考查当地的土质及风向,开春才能返回汴陵,向圣上奏报是否适宜种植庄稼。一年年过去,圣上巧立的名目越来越严苛,公子的身子骨越来越冰冷……”
卓太傅诉说叶潜各种心酸往事,不住嗟叹。
谢开言惊疑道:“先生为什么来找我——”
卓太傅叹道:“公子拒绝治疗右手,已延迟两月。大夫说了,再拖下去,一定会落得终身残废。”
“我又不能帮到公子——”
卓太傅看着谢开言重重说道:“东海底有黑鱼可作手伤续补药引,你去采来。”
谢开言想了想叶潜冷漠的脸,也一叹:“好吧。”
☆、91破晓(六)
官差以走失盗贼为名搜检聂无忧住处;因聂无忧此次便装来青龙镇;未领衔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盘问一番。凌晨他去客栈与谢开言告别;谢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几句,匆匆离开镇口。
叶潜却等在了归途之上;左手持蚀阳;衣襟飞扬如雪。人不说话,杀气浓郁。
聂无忧抽出东华古剑,对着前方冷冷说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脚。”
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叶潜定是指使官兵先惊扰他;迫使他离镇出走;然后等在路旁暗杀。
传闻中的潜公子除去计算潮汐,即足不出户,很难将凶案与他联系在一起。
叶潜不否认,扬剑直劈过来,卷起的风声刮得聂无忧一众人脸颊生寒。与昨日武斗不同,他的剑气炽烈如阳,完全罩住了聂无忧周身,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滞。
阿驻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原来昨日叶潜对谢开言曾有意退让。
想通这个道理后,阿驻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谢开言的支援。
谢开言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叶潜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谢开言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叶潜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叶潜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叶潜身影摇晃一下,随即站稳。
刚刚渡海而回的谢开言穿着**的衣衫,掠到叶潜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叶潜抬眼说道:“让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阿驻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驻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叶潜竟然不出手对付谢开言。
谢开言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叶潜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谢开言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叶潜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驻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叶潜提剑转身离去。
谢开言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驻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谢开言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潜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叶潜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海盗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
然而,谢开言跟在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谢开言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叶府赶去。
拍开叶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潜公子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谢开言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嘱咐随行弟子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谢开言说明理由。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谢开言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叶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谢开言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叶潜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谢开言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叶潜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潜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叶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叶潜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谢开言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谢开言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叶府墙头一看,叶潜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叶潜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谢开言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
“喂,潜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叶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谢开言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叶潜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谢开言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叶潜,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谢开言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